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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浴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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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楼。
玄关的接待处小窗口伸出一只手,递出一张登记表。
“登记一下。”
林非按照表格要求,登记自己的姓名,被访者的姓名、亲属关系以及病房号。
那只手将表格收了回去。
过了一分钟,窗口里的声音说:“抱歉,201号病人的监护人做过探访人变更,目前不接受任何人的探访。”
林非有些失望,但不想就这么放弃。她翻出身上所有的钱,卷成一卷握在手心里,递进窗口:“我能不能看看501号的病人,李晴。只要五分钟就好,保证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501你也无权探访,”接待员看在钞票的面子上,多说了几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501号登记的病人不姓李,姓郁。她在这里做心理治疗已经十年了。”
这时接待处的电话铃响。
接待员听完电话,对林非说:“你可以上楼了。”
“什么?”林非以为自己听错了。
“刚刚501同意了你的探访。”
林非站在楼梯口。整栋楼里没有亮灯,户外的光线透过墙上狭窄的老式窗框照进来,衬托得没有光照的楼梯角落幽深无比,仿佛掩藏了许多秘密。
楼梯上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由上而下,朝她靠近。
林非再一次给曹警官打电话,还是占线中。她留下一句简短的语音留言“来疗养院、空空楼”,随即挂了电话。
马叔已经来到她的面前。没等林非反应过来,小灵通已经落在他手中。
他按下关机键,取出电池,然后将小灵通还给林非,说:“容秋受不了吵闹。还请你谅解。”
马叔做了一个绅士的动作,示意林非先走,眼神却是不容拒绝。
路过二楼,201的房门紧闭,上次见过的护工不见踪影。
林非的手心渗着冷汗,心跳得快极了,步子却迈得缓慢而沉重,仿佛脚踝上吊着两个沙袋。
马叔未催她,耐心地跟在她后面。
“第一次遇见容秋时,我才十九岁,刚进新兵训练营。我们训练场挨着她大学的操场。那天,她一个人坐在看台上看书。她是那样美好,连风都变得温柔。我看她看得走神,一不留神从单杠上摔了下来。她看到我的囧样,笑了。从此以后,我就经常在训练时看到她。我故意出糗,只要能逗她开心,我就很幸福。”
“那你为什么不娶她,还让她嫁给李正德这样的人?”
“三年后,我被派去边境执行一项任务,陷入险境,困了整整半年才回来。回来后才知道,她以为我已经牺牲了,心灰意冷之下,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了别人。人生总是有太多阴差阳错。现在,我重回她的身边,还能用我的余生来守护她,我已经满足了。”
“你愿意为她放弃一切,甚至生命吗?”
“她是我的信念。当年若不是想着回来见她,我早就葬身异乡了。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林非走得再慢,走到楼梯的尽头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两人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
顶层是个阁楼,建筑面积仅为楼下的三分之一,只有501一间套房。
马叔为她推开房门。
红粉色的壁纸和床幔,淡粉色的纱帘掩映窗外的盎然绿意。若不是看到躺在床上昏迷的李旭及坐在床边的郁容秋,林非几乎产生闯入一位少女房间的错觉。
郁容秋合上手中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林非认出来,那是李晴的玫瑰笔记本。郁容秋的脸色苍白、神情彷徨,看到马叔回来,脸上才多了一丝安定。
马叔反锁房门,转身走进里间。
“坐吧。”郁容秋指着靠墙的单人沙发,对林非说。
林非站在原地没动,担忧地望着床上的李旭。
“我给他吃了一点药,对他的健康无碍,只是会昏睡一天一夜。时间还早,陪我说说话,说完我就让马叔送你回家。”郁容秋又说。
林非依言坐下。这沙发看着柔软,坐上去却硬邦邦的,屁股硌得慌。
这时,她才看到,沙发正对的墙上挂着一张少女的黑白照片,眉眼清冷,与郁容秋有五分相似。若是没猜错,她是李晴。
郁容秋:“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伤口的良药。再痛的伤,过了十年,也该忘却了吧?可是,这十年里,我每周来到这里,亲手割开这道伤口,血淋淋地将心掏出来,祭在她的遗像前忏悔。这道伤口永远都在流血,哪怕是呼吸,我也能感觉到痛。”
她又说:“这种感觉,你能明白的,对吗?即便有罪,十年的刑期也够赎罪了。李旭也有资格去过新的生活,对不对?”
十年前的同一天,林非也失去了她最爱的亲人。每一个怀念老林的时刻,她的内心不啻经历一场酷刑。不过,她是幸运的,她已经挣脱了绳子,而郁容秋还在苦苦挣扎。
林非:“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掩盖。李旭终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的。”
郁容秋温柔地看了李旭一眼,说:“那就让那一天来得再晚一点。有时候,人活在善意的谎言里反而更加幸福。我能为他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林非走到李旭的床边,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脏忽然一阵刺痛。她落下一行泪,说:“他曾对我说,若他没有数学天赋,他或许会被其他家庭领养,而李晴就能继续独享你们的宠爱。他们各自都会有幸福的人生。我只有一个请求,求你别再逼他学数学,让他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听到这里,郁容秋苦笑一声:“你说得对,我只在乎他的光芒是否耀眼,无视他藏在阴影里的痛苦。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答应你,只要他好好活着,未来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时,马叔一手拎着黑包,另一手握着一瓶红酒,走出里间。他将黑包放在林非的脚边,说:“抱歉,为了彻底杜绝你们和韩放交易的可能,才出此下策。现在完璧归赵。”
林非打开黑包,里面正是她和郑枫一起准备的赎金。
郁容秋看了一眼时间,心情变好一点:“每隔两天,夏市有一趟飞往香港的航班。等天黑后,我们就带着李旭离开这里。我们会在香港转机前往美国。二十四小时后,我就彻底出狱了。”
马叔打开酒瓶,倒了两杯红酒。
郁容秋递给林非一杯酒,说:“我替李旭高兴,他能交到你这样善良的知心朋友。这一别不知要多久才能重逢。我替他敬你一杯,祝你明天的考试旗开得胜。另外,我希望你能祝我和李旭顺利走向新的人生。”
她轻碰林非手中酒杯,带着一丝诀别的惆怅,仰头喝尽杯中酒。
林非被这种情绪感染,低头抿了一口红酒。
郁容秋又说:“我的任性给你和你的朋友增添了许多麻烦。我想给你一些额外的补偿,希望你能收下。”
马叔掀开沙发坐垫,里面赫然铺着一摞一摞结结实实的现金。
原来那一百万赎金都藏在这里。
“这些现金都留给你。我只有一个条件,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事情,但请你对所有和我、马叔有关的事情都保密。”
“这些钱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属于糖厂的工人们……”
面前的人脸变得扭曲模糊,林非暗道糟糕,一定是酒里有问题。
明明是在耳边的话,听起来却远在天边:“麻烦你再陪我们多等一会儿。等我们离开后,这药效自然就过了。”
郁容秋的话音未落,林非眼前一黑,整个人软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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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报案之后,曹警官一刻不停地排查走访。郑建军的案情并不复杂,韩放和俞年年作为嫌疑人很快被锁定。郑建军借酒闹事,和韩放起了口角,进而两方互殴。在明知郑建军重伤的情况下,韩放指使手下将其扔至人迹罕见的后巷,导致郑建军未能得到救治而死亡。
案情清楚,但两个嫌疑人不知所踪。正无头绪时,曹警官听到林非的语音留言。他带着小武,匆匆赶来疗养院。这时,西边只余一道余晖,楼里的房间陆续亮起灯光。
韩院长小跑着跟上两人的步伐,气喘吁吁:“警察同志,你们没有搜查令,不能就这么进去。这里的病人精神都很脆弱,你们这样会吓着他们。”
“若是拿到搜查令,来这里的就不只是我们两个便衣了,”曹警官转身揪住韩院长的白大褂领口,压低声音说:“现在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栋楼里藏着杀人嫌疑犯。你要是真的在意病人的安危,就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韩院长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他嗫喏道:“警察同志,怎么可能呢?你可别我开玩笑。”
小武拿出郑建军尸体照片,往韩院长的脸上怼:“活活打死的,手段极其残忍。我们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
韩院长眯着眼睛,看清照片里的惨状,瞬间脸白了三度,像过度发酵的馒头。
“好,我配合。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曹警官绕着楼下走了一圈。除了两间房是暗的,其他房间里都亮着灯光。
“那两间房住的是谁?”
韩院长想了想,说:“201的病人叫王威,患躁郁症;501的病人叫郁容秋,患抑郁症。”
曹警官摸索着下巴,说:“今天有什么人进出这两个房间吗?”
韩院长犹豫:“这……”
“放心,我是警察,不是卫生局的,对你们疗养院的经营不感兴趣。”
“四天前,王威秘密出院,201被我一个远方的侄子租下了。他说这里安静,睡得舒服。但他这人想一出是一出,什么时候来也不会提前告诉我。他今天在不在这里,我不清楚。”
小武:“你的侄子该不会是韩放吧?”
韩院长点头,期期艾艾:“疗养院归百货公司管理。他也算我的半个上司。他这个要求虽说不合规矩,但也不算过分,我不好拒绝是不是?”
“有个小姑娘,叫林非,是王威的亲戚。她今天来过这里吗?”
韩院长摸索着下巴,说:“这得看看登记表才知道。”
小武不满:“你这人说话怎么一点准数都没有?韩放来没来,你直接说不清楚。林非来没来,又说要看登记表。”
韩院长委屈地辩解:“你也清楚韩放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他能愿意老老实实填表么?”
这时,小武抽了抽鼻子,奇怪道:“这栋楼里有厨房吗?怎么一股焦味。”
韩院长摆手:“这楼是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消防要求,楼里禁用明火。病人的一日三餐都由食堂统一配餐的。”
焦味越来越重。一缕黑色的浓烟飘出201的窗户。眨眼间,浓烟越来越多,隐约可见火光。
俞年年的身影在窗边一晃而过。
“院长,快通知疏散楼里的病人。小武,你去通知消防队和局里,要求增援。”
曹警官一手抽出腰间的警棍,一手捂住口鼻,踹开大门。
护工拖拽着病人纷纷往外跑。护工都是一脸惊惶,而病人则神态各异。有位脸上甚至带着神秘的笑容。
那病人笑嘻嘻地对曹警官说:“烧得好呀,烧得妙。烧完了,才算是真正的空空楼。”
曹警官无暇搭理他,细细辨认每一位逃出来的人。没有韩放和俞年年,也没有林非。
曹警官拽住一个护工,问:“所有人都出来了吗?”
那个护工摇摇头,说:“201和501都没有出来。另外,负责二楼的护工老程也没出来。”
火势越来越大,从201的窗户里探出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红色的外墙。
曹警官摘下护工挂在脖子上的口罩,捂住自己的口鼻,深吸一口气冲入浓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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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非是被呛醒的。
黑暗中,她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双手穿过自己的腋下,拖拽着自己艰难往前走。
身后是马叔粗重的喘息声。
林非挣脱他的双手站起来。一股浓烟呛进肺部,她剧烈咳嗽两声。
马叔摁下她的肩膀,说:“不要跑,要爬。”他解下绑在自己脸上的湿毛巾,捂在林非的口鼻处。
林非这才注意到,马叔的背上还背着依然昏迷不醒的李旭。李旭的下半张脸缠了几圈绑带,鼻孔的位置已经发黑。
马叔手牵着林非,身上背着李旭,顺着楼梯匍匐往下爬。
地板被烤得烫手。林非随手可以摸到别人跑丢的拖鞋。汗水和泪水,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皮肤,就迅速被烤干。她不断地在心中祈祷,请求老天不要这般绝情。
马叔的肺如同破旧的风箱,每喘一次似乎都要耗尽全身力气。林非拿下毛巾,朝马叔的脸上捂。马叔摇摇头,硬是推回她的手。
火势从201蔓延,阻断通往一层的楼梯。熊熊的火焰中,木头燃烧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巨响,掩盖了楼外呼啸而至的警笛声。
马叔背着李旭,牵着林非拐进四层的走廊。他们几乎是以跑的速度冲进走廊尽头的房间。这里离起火点最远,一时半刻是安全的。
林非关紧房门,将床单和窗帘拽下来,塞进门缝里,堵住不断往里渗的浓烟。
马叔将李旭放在一边。他抡起一把椅子,砸破玻璃,又奋力踹开窗外的金属防护网。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咬牙抱起李旭,用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抛出窗外。
林非朝窗外探出头。李旭准确地落在消防气垫上。
他转头对林非说:“跳,快跳。”
“那你呢?”
“容秋还在上面等我。十九年前,我答应过她,不会离开她,但是食言了。这次,我绝对不能再让她失望。”
说完,马叔用力推了一把林非的后背。她掉出窗外。
坠落令她一阵晕眩。一瞬间,她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周围乱糟糟、闹哄哄的。
两名白衣护士跑过来,将李旭抬上担架。一群消防员拖着高压水枪,从她的身边奔跑而过。
曹警官拽着韩放,连爬带滚地离开火场。韩放“噗通”一声跪在曹警官面前,低声下气地说:“俞年年还在里面,求求你们,救救他。”
小武在他的手腕拷上手铐,阴阳怪气地说:“他死了不是更好,你可以把所有罪名都推在他身上。”
韩放忽然发疯一样要往里冲,被曹警官和小武合力压在地上。
此时,无数的碎纸片纷纷扬扬从顶楼的窗户飘出,就像下雪一样。
人群奇异地安静了片刻。
林非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百元大钞的余烬。
记忆迅速回潮。
她拉住一位消防员,焦急地说:“还有两人没出来,快去救人啊。”
人群中有人高呼:“五楼有人要跳楼,快接住啊!”
消防员没来得及铺上消防气垫。一声闷响传入林非的耳中。
马叔仰躺在地上,后脑勺流出的血慢慢渗进泥土里。他垫在了郁容秋的身下,双手紧紧抱着后者,表情安详,嘴角甚至上翘,略有笑意。
小武跑过去,先是摸了一下马叔的颈动脉,遗憾地摇摇头。随后他看到郁容秋胸口还有起伏,连连高喊:“女的还有救,救护车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