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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欲盖弥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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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荼一行人到郢城,正好是八月十五,陆振怕石荼触景生情,不住客栈,去城北远离闹市的地界租了宅子。
厚云中只漏出稀少的星,月下庭院静谧,东南角的杨树上,麻雀飞回到乱枝搭的巢中安睡。
石荼抱着何攸留下的最后一坛陵河酒,搬来马扎坐在前院矮桌旁,看着不甚圆满的明月,一碗接一碗灌着。酒香细腻纯正,难怪何攸喝了都无心吃饭。
陆振写完家书,问曹荣石荼吃过药了没有,果然如他所料听到一声没有,起身去石荼房中和后院都寻不见,走到前院。
疏星圆月的黯淡光辉洒在石荼身周,她素白的背影陷在深黑夜色中。桌子上只有一坛酒和两个酒碗,她手边的一碗只剩了一半的酒,另一个碗是空的。
陆振默默走过去,解下身上的玄色鹤氅给她披上,石荼只觉身周一暖,抬头看见陆振,相顾无言。她系好鹤氅的衣带,将酒碗倒满饮下。
陆振坐在她身边拿起酒坛,端过空碗,斟了一碗洒地酹月,曹荣端来了月饼瓜果。
“前不久还劝我,自己受伤才过了三日就喝酒。”陆振道。
石荼酒量不好,三碗就醉,但是越菜越爱喝,至少可以暂时忘忧,沉入梦乡见到思念之人。
“以前是要时刻担心有人来袭击,我一天做公子的保镖就得一时一刻都打起精神,现在好了,没有苍羽阁,也没有宋和了……”她越说声音愈发低落。
陆振挑起一侧眉毛,道:“我还没告诉你,我其实有好多仇敌在暗处,会伺机待发。”
石荼转过头看着他脸上的微笑,知道他是在诓自己,不在乎地笑了一下,道:“多了好啊……我除掉一个,公子打算给我多少赏赐?”
“只要本公子出得起,你都可以要走。别再喝了,我需要你的身体快些好起来。”陆振伸手去拿她手边的半碗酒。
石荼不满他担忧的神色,抢在他前面端起来饮尽,道:“别怕,我喝醉了不会和公子一样发疯,只会睡觉。”说着想起那晚他说的荒唐胡话,不禁笑了。
陆振连着好几天没有看见她笑,看着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他摇头道:“罢了,今夜还是放纵一次吧。”言罢,倒了一碗酒陪她喝。
戌时一过,烟花怒放,郢城的夜空中绽放出五光十色的焰火,明月失色。巢中的麻雀被噼啪爆炸声惊醒,不安飞走。
陆振举头望着绚烂的焰火,叹道:“转瞬即逝的憾事总是很多……”
遥远空中的烟花映在他瞳中,或红黄或蓝绿的光芒一瞬点亮他轮廓的流畅走势,又在下一刻火速消失,石荼看着彩光流转的俊俏脸庞,眼中微动。
她抬头和他一同望向一处,多年前还是孩子时,自己与何攸也跟着师兄师姐去过中秋会放烟花的地方,只是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她如梦醒般寂然开口:“从前我也想着若是有一天离开了寒霜坞,我要扶危济困,行侠仗义,可是持刀者必然要依附豪强帮派,谁不是帮凶?”
“你不是。”陆振低下头注视她,双眉收拢目光坚定。
他语气沉缓道:“像你这样的流民,都是孤立无援的人,想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必须拉帮结派聚集起微弱的力量,相互温暖,所以诞生了各种名目会党。这世道越混乱,门派就越多,你们坞主也有许多为难的事,不是持刀者能左右的,是……”
石荼看着他眉头微蹙像寻常人一样烦恼着,他身周冰霜的外壳似乎又尽散在无边夜色中,遥不可及的明月离自己更近了些,又在心中提醒着自己不要忘了身份:“无力改变的事情,我从来不去想,我没有超人的能力,也没有巨大权力。不过受人恩惠,听人差遣。”
陆振道:“谁说你没有超人的能力?你的武力如此出众,所以我才想留下你。”
石荼看他举碗饮酒望向院角的树,冷笑道:“公子真的只是为了身边多一个不称职的保镖?公子的心思,似乎藏得不算好吧?甚至都可以说是明目张胆了……”越说声音越小,嘟囔起来。
陆振思忖反正病情再需两副药,也快治愈了,便道:“你和你那个六师兄,真的两心相悦吗?虽然我未必要做君子,成人之美,但你若在别人那里也能安乐,或许会比在这里好。”
石荼听见他怀疑自己和六师兄不是真情,举起右手,给他看腕上陈旧的红绳:“这条红绳,就是信物。”
“当真?”
石荼酡红的脸颊更红了:“六师兄稳重内敛,不会像公子整日满口胡言。”
陆振沉吟片刻,道:“还剩两副药,最快一个月,我们就能回京城,你去找他问清楚,好让我死心。”他脑海中已经在盘算怎么除掉六师兄才能不动声色,还是设计一出离间计好呢?
借着酒醉,石荼说出平日不敢说的话:“丞相权势滔天,等闲人都入不了公子的眼,只是从未见过女侍卫所以新鲜,只是病了太久所以寂寞。”
陆振紧蹙剑眉,微微偏头盯着她道:“可往往,表象会欺骗你,让你永远怀疑这些锦绣金玉下的心。我就不怀疑你。”
“公子位高,当然用不着怀疑下人。”石荼淡然回道,饮了一口酒。
“那天就在这座城的小巷子里,你的刀刃离我只有一毫,我宁愿相信你的犹豫不只是不怕我报复寒霜坞。”陆振眼中的火焰因为渴望听到想听的答案,再次融化了外表那层高岭山尖上的雪。
“是为了四月宋和来刺杀我的时候,公子替我挡的那一刀,我无法对公子下手。没想到,反而越欠越多了。”石荼苦恼地叹了一口气,揉着脑袋将第三碗酒饮尽。
“只是为了报恩?”他将不甘的视线从石荼面上,移向焰火弱下去的漆黑空中,“也好,毕竟有些人,是没法养在身边的。”
“公子何出此言?”
陆振垂下眼皮,目光黯淡如夜,语气故作稀松平常:“我听乳娘说,我娘从前在家是无拘无束胡作非为的大小姐,如果她没入陆府,也许会活得更久些吧。”
言罢他展开愁云一般紧锁的眉,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担心他胸前的伤口,石荼劝道:“公子还是饮茶吧,不,该歇息了……”话未说完,酒劲上头,困意将她袭倒伏在木桌上。
陆振挪近些,伸手拍拍她的肩,想叫她进屋再睡,她抬起头。
纵是光线黯淡,也看得出来石荼两颊泛着红晕,酒醉的双眼失焦迷蒙,花瓣般的唇沾酒尽态极妍,令陆振目光流连忘返。
石荼酒喝多了,垂头眯了一会再被突然叫起,一时间醒不过来,眼前的人渐渐多出了好几个虚影,怎么也看不清。她使劲眨眼晃晃脑袋,怎么六师兄在眼前?
这一定是梦,所以他才会离得如此近。
她再看一眼眉目疏朗的六哥,闭上眼,缓缓凑近……
熟悉的檀香气味窜入鼻腔中,把她一下子唤醒了。
“浩渊?……”
她猛地睁眼,眼前的人明明是一双凤眼而非左亦平的桃花眼,陆振的鼻尖只离自己的鼻子不到半寸。
石荼连忙歪过身子想拉开距离,身下的马扎突然裂开了,她向后仰过去。
陆振左手穿过鹤氅揽住她的腰,右手托住她的头,卸力跟她一起倒下,估准了她双唇的位置,故意悄无声息顺势靠过去。
两人倒在地上,双唇意外碰到了一起。石荼闭着眼不敢睁开,只觉得自己好像醉得更厉害了,体内的酒气烧得更旺,温软的唇如同春风般轻轻拂过自己的唇角。
倒是没摔疼,就是脸上火热,心脏快跳出来了。
鹤氅下,隔着一层布料,腰上传来玉指的冰凉触感,石荼酒醒了一半,双手撑地站起身,顾不上动作慢一些以免扯到伤口。
陆振也站起来,双手无措了半刻,施礼道歉,语气慌乱:“在下又冒犯了,无心之失。”
石荼咬牙忍着伤口的微痛,道:“无妨,无妨,公子慢慢赏月,我先走了。”
她正要挪步离开,只听得“砰!砰!”两声。
墙边树影婆娑处,翻进来两个戴着面纱的黑衣人,一个约莫十八九年纪,身姿魁梧戴着剑,另一个比他矮半头也佩着剑,看着稍小两三岁。
头一个人见他们被石荼和陆振盯着,连忙上前两步,躬身施礼道:“在下李明,多有叨扰,这是我弟弟……”他戳了戳身旁别过脸非礼勿视的弟弟。
青年这才正过脸,也照着哥哥的样子行礼道:“在下李巽。”
“我们兄弟二人被坏人追赶,情急之下,无意冒犯,劳烦公子和夫人庇护小人,感激不尽。”李明语气恳切。
“这黑灯瞎火的,你们穿着夜行衣被坏人赶?”陆振来回打量着二人,他们眼神清纯明亮,不像是漂泊久了的亡命之徒。
马蹄声和靴响透过石墙传来,李明恭敬的神色一变,拔出剑,朝石荼疾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