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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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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夏短,昨日暴雨,今朝飘雪。
想来安京秋至,思鸣乐阁红叶,原来未见已经年。
添衣防寒,余佳勿念。”
尉迟明宪看着桌边的信笺,皱眉默念。
司徒申单手撑在案上,手中还捏着毛笔,染墨的笔尖早已经干涸。
他上半身赤|裸着,腰腹处缠着层层绷带,原本披在肩上的外袍滚在地上,整个人像是雕塑一般杵着,逆在晨光里,并不像人。
“也不怕冻死,”尉迟明宪低骂了一声,捡起外袍,还没披上,司徒申已经醒了。
他清了清嗓子,喉咙哑得像破布。
尉迟倒了水递过来,“伤后好不容易退烧了,你就不能踏实睡个觉,省的军医百忙之中还要过来念叨你?”
“谁不想睡觉了?”司徒申站起来活动僵硬的四肢,“这不是一不小心……”
尉迟明宪:“就这么两句话,值得我们少将军茶饭不思、深夜求索?”
“你懂什么?”司徒申哼了一声,把信纸收回折好,放进信封里,“写的多了怕她担心,少了又怕伤心,这东西最讲究一个‘过犹不及’。”
“有什么用?”尉迟没好气道,“你直接告诉公主,炮弹贴着你的腰眼钻过去了,再偏半分你现在都成了两半了——你就这么写,我保准你没两天就能见着公主。”
“要她来?你当这是什么好地方?”司徒申抬眼。
“你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尉迟叹气,“那你为什么回来?”
“……”
尉迟:“如果不是我,你和公主——”
“别说这样的话,”司徒申打断他,“我们……只是差了一点……”
尉迟:“差什么?”
司徒申弯了弯唇,“缘分吧。”
“哥,”尉迟苦笑,“你也接到改制的命令了吧?神策军要重组,先前主管武器的兵士要分散到三军中,赵闻已经在点人了——你的应武也要分。”
司徒申的面颊倏地紧了一下。
尉迟:“两边使者谈得火热,这仗还没打完呢,却就要分权了!”
“哥,”尉迟提高了声音,“有些事像你说的,缘分,是命,我认。可现在呢?这是什么?用你的时候千里之外,把人从喜堂上拽过来,没用的时候——”
“尉迟明宪!”司徒申沉声呵斥,“我把你从夏沛手里救回来,不是听你说这种话的。”
“我是真不明白,哥哥,”尉迟红了眼,“我们……刀尖舔血,死里逃生,每天都活在人间炼狱里,吃的苦最多,受的伤最重,头颅拎在手里,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这样的我们,却被人肆意摆弄,像个抹布一样随意丢弃。”
“而那些摆弄我们的人呢?”他转头狠啐了一口,“莺歌燕舞、酒池肉林,从生到死——他们有过能同你我相比半分忧虑吗——这就是命吗?这就是天道?我想不明白,哥,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怎样?”司徒申抬眼,“要走吗?”
尉迟:“我只是不想……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了。”
司徒申叹了一口,“登州作为东西枢纽,繁华了快一百年,你去城里看看那些鲜活的人,都是和我们一样,再普通、脆弱不过的人。你退了,叫他们用肉身去接赤狄的炮火?”
“总有人的,”尉迟明宪低头,“我走了,也总有人在这。”
“是啊,”司徒申一笑,“我不会退,我会留下。”
“长嘉!”
司徒申:“如果你从这离开,只是想逃离命数天道,那你走到什么地方都是如此,既然是天道,怎么逃脱?如果你只是厌倦了杀戮和分别,那现在就走。尉迟,神策军改治的事情,还真不是没了你不行。”
“我——”司徒申胸膛起伏,“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
司徒申:“试问一句,尉迟,你我手上沾染多少鲜血,赤狄兵士便个个穷凶极恶吗?便没有父母亲人牵挂感念吗?你我在多少人眼中,才是恶鬼?”
“不是这样算的,”尉迟摇头,“战中——”
司徒申:“那你恨的肉食者,含着金汤勺出生,把权力当做玩物,除却挥霍无度,对天下疾苦一无所知……是吗?”
尉迟刚想点头,就听得司徒申继续说,“在大多数人眼里,韶歌也是这样的人,你我也能恨她吗?”
尉迟:“怎会、公主自然……”
“你恨的那些人,的确可恨,”司徒申道,“可若良善便能安稳度日,我问你,尉迟明宪,谁愿意做恶人?”
“……”
“尉迟,老师曾对我说……天道如斯,不好、也不坏,因为天只是看着而已,”司徒申说,“就像月圆月缺,你我人世行走,只做好自己的事尚且不易,何苦再去管其他人?”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尉迟泄气地坐下,“你为什么体谅所有人?念着赤狄人,还念着那些掌权者。”
“我体谅不了,这不过是在与你讲道理,”司徒申道,“是老师曾讲给我的道理……在我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拿来勉励自己。”
尉迟:“谁能做到?不可能的。”
“太子,”司徒申说,“这成神之路,他已经走得很孤寂了。”
尉迟:“这路……你明明也在走。”
“是啊,”司徒申无奈一笑,“我和殿下不一样,我知道这条路会走到头的,他享受其中,而我只是硬撑。”
“早晚有一天,要么死在路上,要么……坠落到完全相反的一面去,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把我曾对世界给予的善,都回报成恶念,报复回去。”
他的话很轻,尉迟却觉得后背发凉。
“时候不早,”司徒申在尉迟肩膀上按了一下,他提起佩刀,“我去见大将军,你要不要请辞,再想想吧。”
……
政通十六年秋,东安北境的战事,终于有了平息的势头。
期间两边谈判了无数回。
东安同意给出能供边地五郡支撑半年的粮草,登州城外的几个郡县也基本无法收回。而赤狄至此,终于停止了对东安城镇的轰炸行为。看起来夏沛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可这却是无数赤狄兵士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连登州城外的泥土都被染红,血腥气久久不散。人道夜半鬼火闪烁不断,常能听到赤狄的歌谣。
赤狄人在这一战中展现出的机械实力令人后怕。
朝廷终于大刀阔斧,决定在随州建立机械军基地,此后将有机械部队常年驻守边地五郡,京郊基地中的机械军也会开始参与城防任务,两处基地将由三部机械军轮流值守,按季轮换。
在派遣随州的第一批新军中,就有方才学习机械学半年不到的司徒卓乐。
“你可想好了,现在加入扶风军,以后再想投奔你小叔可就难了,”韶歌对卓乐道。
卓乐:“小婶你也想好,眼下军中的安排是神策回京,由太子殿下接手,应武驻守登州以防赤狄生变,还不知道要防到什么时候——我小叔更不知道有没有回防京城那一天,你要是再不想办法混进机械师队伍里,我可真帮不了你了。”
“嘶——”韶歌被他提醒得烦躁,“用得着你说?我自在想办法了。倒是你,有什么想不开,非要去魏诏手下……”
“你和二殿下有私怨吧?”卓乐啧了一声,“我早猜到了。”
韶歌:“知道你还去扶风?”
卓乐:“大丈夫办事又不讲究这个。我想证明能力,肯定得去到和爹和小叔没什么关系的队伍里才行。况且扶风中新手太多,许些都是我同窗,几个月学下来,也有点情谊了。”
韶歌仍是瘪嘴。
卓乐觉得好笑,“二皇子殿下虽然武艺一般,但他治军理政当真有些见识,心思努力也都用在正经地方,做领导总不会太坏。我跟在我爹队伍里,叔叔大爷的也不敢让我|干实事,换个地方正好——等到哪天小婶你真和二殿下闹得不可开交,卓乐我铁定拍了屁|股就走人!”
韶歌:“明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你离开家里越远,不是越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卓乐:“这就是你不懂了,小婶,你想要什么东西,越是遮掩,才越容易被人发现,遭人算计、落了把柄。反而坦坦荡荡拿出来,才不会出问题。”
卓乐:“我如今身在扶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托了司徒家的关系才拜师到枢密阁,并且和公主殿下您有些关系。我也承认,谁有好奇,我就说我是登州战乱的遗孤,受了大将军庇护来京。如此就算是换了你,又能怀疑我什么?”
韶歌看着卓乐,眼神中若有所思。
卓乐一笑,“知道了吧?这就是兵法。”
“我必能和机械师一同出发,你且在随州等我吧,”韶歌撂下句话,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给卓乐,转头翻身上马,眨眼间已经策马而出。
……啊?
方才不是还满脸为难吗,怎么转眼就又斗志昂扬了?
当真不是一般人,卓乐叉腰感叹,要是她能脱了宫闱束缚,在疆场上驰骋,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
总管太监通报公主求见的时候,议政殿中的人都很诧异。
“韶、嫣儿所为何事?”皇帝看向总管太监,满脸凝重。
堂下之人也面容各异。
毕竟这位上一次从议政殿出门之后,转头就去大相国寺前闹事了。连皇后发病都没能叫她在宫中多待片刻,现在好不容易风平浪静了,她却自己来了……
皇帝扫了一眼臣工,今日魏暄并不在,万筹也刚离开,他莫名觉得有些没有底气。
“公主殿下说……只是一件小事,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太监总管恨不能将脑袋埋进地底。
皇帝吞咽了一口。
按理说他应该在议事结束后单独召见韶歌,可想着她在椒房殿那样歇斯底里的样子,她又有些后怕。都说癔症这东西是能传给后代的,要是韶歌忽地变成了皇后那样,疯癫着把自己伤了可怎么办?
还是在这里安全。
皇帝咳了一声,“那就请进来吧,耽误诸位一点时间,诸位不会介意吧?”
谁敢说个不字?
韶歌走进来。
她今日将头发梳成发髻,一看就是已婚妇人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点谁。
一年未见,皇帝觉得魏韶歌的样子十分陌生,她只是这样走进来,都叫人提心吊胆。
她规规矩矩地行礼,平平淡淡地请安。
大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觉得诡异。
“你……”皇帝犹豫着开口。
“嫣儿此来,是为求陛下应允,让嫣儿以机械师的身份,随扶风军出发,前往随州驻守一段时间,”韶歌话说得利落,“嫣儿已经请示过枢密阁公良大人,大人很愿意嫣儿随军,只是碍于嫣儿身份,生怕陛下不应允。”
韶歌一口一个嫣儿,给皇帝听得发蒙,就像他们在谈论的是其他人的事情一般。
“但是嫣儿觉得,并无不可,身为大安子民,边关有难,嫣儿也当出一份力,” 她继续说,“而且现在前线机械师人手短缺,魏嫣虽然才疏学浅,但是因着陛下远见,早让嫣儿跟随公良先生学习,临时去填个缺倒也不难。”
皇帝终于憋出一句,“可你到底是公主,边关危险——”
“魏诏不也是陛下的儿子?”韶歌笑道,“怎么陛下对魏嫣的关怀,竟然甚过二殿下了?”
皇帝:“你……”
韶歌:“魏嫣思念司徒少将军,若是陛下不应允,魏嫣恐怕要不择手段私闯军营了,到时候被乱棍打死,只怕少将军和哥哥伤心,还要劳烦陛下届时别乐出来才好。”
皇帝:“你——”
韶歌:“国师大人不是早提醒陛下了?魏嫣离陛下越远,对陛下的龙体越有利,魏嫣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陛下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殿中无人不是满头冷汗。
这韶歌公主……一年不见,疯狂程度,倒是丝毫不减啊。
……
“所以你就……你就这么在皇帝面前——”
卓乐听了韶歌的复述,吓得够呛。
“这还是受了你的启发,”韶歌道,“主动出击、先发制人。”
卓乐啧啧称叹。
不愧是你。
冬日的马道上寒风肆虐,到了晚上更是阴寒刺骨,两人伏在马上,连眼睛都挣不开。
卓乐到随州没多久就揽了通讯的工作,正好借着公事去登州看看亲爹。也顺便就把韶歌带上了。
卓乐:“你这么做……太子殿下能同意?”
韶歌:“怎么可能?他磨叽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一会儿说我不顾自身安危,一会说我这是耽误军情,给边军添乱,一会儿又说我这是扰乱长嘉的思路,简直扰乱军心。”
卓乐笑起来,“多大的事,给说成十恶不赦了?”
“可不是,”韶歌道,“我现在就怕啊……你小叔和我哥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别我这边费了半天劲,他也来一套和我哥哥一样的说教。”
卓乐:“不能不能,小叔不是那么无趣的人。”
韶歌:“无所谓,反正我不在乎。在随州我能做多少工作,我心里清楚。就算有人骂我是什么祸水,我也认了,魏韶歌最不缺传言,我不怕多一句。”
韶歌:“眼下边地虽然签了协定,但是登州失了几个郡,防线上不会太平,我若想见的时候没能见一眼,等他司徒申哪天死在战场上,我找谁哭去?”
前方能看到大营,在关卡上,卓乐递上文书,两人顺利通过。
“看到中间最大的那个营帐了吗?往右数两个就是我小叔,”卓乐下马,给韶歌指出来,“用我陪着你吗?这个时辰他应该在巡视,如果不值班的话,一会儿就回去了。”
“不用不用,你赶紧走,”韶歌摆摆手,“把你的马也牵走!”
她把缰绳塞进卓乐手中。
卓乐:“诶、你——”
韶歌:“我心里火烧火燎的,哪还有心思管你的马?”
司徒申走到帐边的时候,被守卫叫住。
“将军,”守卫行礼,“方才军医来送了需要换的药。”
司徒申:“嗯,知道了。”
守卫仍挡在门口。
司徒申:“?”
守卫:“军医嘱咐了,我俩必须看着您换药,上次他老人家检查伤口,说是您不换药给耽误了。”
司徒申:“……”
他转头去看另一个守卫,那人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无奈,“用不着,你们也甭在这呆着了,这么冷的天赶紧找地方睡——”
他语意顿住。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帐侧轻微动了一下,还隐约有些细微的摩擦声。
两位守卫也听到,司徒申抬手,示意不要声张。
他已经摸了匕首出鞘,脚下缓缓移动,没有丝毫声响。
韶歌正奇怪怎么忽然没了声音,转瞬就发现自己笼罩在人影中。
她一抬眼,那人手中正对着自己的匕首倏地掉进地上,砸出铿锵一声。
“将军——”
“都别过来,”司徒申沉声道。
“将军?”
“你们两个下去吧,没事。”
只见他的眼睛迅速变红。
韶歌仰着头,浑身顿失了力气,一下坐到地上。
只听得他一声轻叹,梦寐以求的温度便把自己包裹。韶歌揽住他的脖颈,滚烫的泪落在他冰凉的软甲上。
司徒申抬脚踹开帐帘,快步把人抱进去。
“冻坏了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