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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纪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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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谈到纪方禹此人,无外乎只有一个评价:生了个好儿子。
纪方禹本人天资平平,家传的《无庸剑法》怎么练也只能到第三层,以他如今的年纪和天赋,这辈子再无进境的可能了。他的儿子纪珩却是难得的奇才,傲雪剑未出道前,纪珩本是江湖上公认的剑道第一新秀。虽然前几日一战输给了傲雪剑,什么第一新秀的名号也让了出去,但这年轻人的锋锐却不折损分毫。
所以纪方禹对儿子的成就依然感到十分自豪、欣慰。这样令人骄傲的孩子,比多少财富都更让老人满足,何况纪家的家底也颇为殷实。
黑无常和清明公子上门拜见时,纪方禹正和朋友饮酒闲谈,执棋梅间。到了他这个岁数,加上还有个已经长大成人能力超群的继承人,他已尽可以做个逍遥闲人。
而那陪他下棋饮酒的朋友不是旁人,居然是金剪枝。他与纪珩是故交挚友,此次为了慕容澈之死来到应天,顺道拜访纪家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慕容澈死后,仿佛并不见他悲伤,这时候仍在笑盈盈地与纪方禹谈天。这一角花园里,酒香与梅香交织,春风一熏,更加醉人。
“纪前辈,金公子。”黑无常略一抱拳,敷衍似的见了礼。
纪方禹笑道:“原来是黑无常和清明公子,我道是谁。这时候来访寒舍,应该不是为了讨老夫一杯酒来喝吧?”
清明公子微一颔首,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纪前辈怎么就知道,我们不是来讨酒喝的?”
纪方禹闻言,摸着灰白胡须叹息道:“谁人不知这段时日的惨案,实在是令人发指。方才与金贤侄谈起时,还说到你们二位,为了这桩案子尽心尽力,如今又怎会只为了一口酒巴巴地跑过来呢?”
金剪枝落下一子,悠然道:“两位想必是有了什么眉目,在下愿闻其详。”
黑无常假意惊奇道:“金公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金剪枝道:“比你们早上那么一时半会儿罢了。无常司里余下那三个人,两个苦大仇深,还余一个面冷心冷,我是半点也呆不下去,只好来这里散散心。”
纪方禹慨然道:“两位有何难处,尽管开口,老夫若是能帮上忙,定然会倾力相助。”
黑无常道:“确实有一事,恐怕要劳烦纪前辈。令公子现在可在府上?”
“犬子今日一早便出门了,怎么,难道他与此案有所关联?”
清明公子淡淡道:“他与此案确有牵连,所以烦请纪前辈把令公子近日行程、都见过什么人,一一说来吧。”
纪方禹面色微变:“二位怕不是在说笑吧?犬子的为人有目共睹,怎会、怎会与那犯下累累凶案的魔头有牵连?”
“就在刚才,纪公子出现在白马客栈,带走了唯一一个幸存者厉天心。”清明公子道,“傲雪剑也一并遇害,生死不明。”
纪方禹呆住了,随即怫然道:“好,你们想知道什么,我说就是。只不过没有证据,凭空定不了我儿的罪!我家孩儿清清白白,不怕你们盘查!”
黑无常皮笑肉不笑:“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还请纪前辈多多包涵。”
纪方禹冷哼一声,余怒未消:“纪珩平日里不爱出门,更不曾交过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除昨日与傲雪剑一战外,这几天不曾出去过。今早许是去散心了。”
金剪枝听得饶有兴味,道:“纪伯父莫着急,他们两位也是公事公办,我相信阿珩做不出这种事,把话说清,嫌疑洗脱了就好。”
清明公子瞟了他一眼:“现在见不到他的人,一切都无法下定论。”说罢又转向纪方禹,“纪公子真的只是去散心了么?或许他早在什么时候,已经交了您不知道的朋友。”
纪方禹决然道:“他生性有些孤傲,不喜与人过多结交,怎可能……”说着,他似是想起什么,忽然住口,神色中透出犹疑,“这,难道是……”
金剪枝挑了挑眉,问道:“是什么?”
纪方禹犹豫半晌,最后跺了跺脚决心道:“他的姐姐,被他那狠心娘亲带走十年的亲姐姐!”
纪家早年间确实有个女儿,当年武林中人尽皆知。而人不可知的是,十年前纪家究竟出了什么事,让纪家夫人竟至抛夫弃子,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从此再无音讯。
纪方禹黯然道:“当年我与夫人性子不合,常有争吵,有一日吵得凶了,她竟然一怒之下带着小女离开纪家,再也没有回来过。阿珩却很惦念姐姐,虽然总也不说,但我知晓他心中常常思念。上个月某日,我见他从外头回来,神色甚是欣喜,便问他发生何事,这孩子含含糊糊不愿明说,后来是我发现他身上忽然多了他母亲曾用过的一对耳坠,才隐约猜到是她们回来了。”
清明公子眸光一闪,道:“是不是一对白玉耳坠?”
纪方禹道:“是。”
“那白玉耳环如今有一只在我这里,请纪前辈看看,是否您前妻用过的那一付?”
纪方禹定睛一看,掌心上正托着一枚晶莹可爱的白玉耳环:“正是。”
清明公子与黑无常对视一眼,遂道:“这枚耳环是纪公子与傲雪剑比剑时偶然落下,上头有一股极淡的异香,我拿到后仔细对比发现,这耳环上浸润的毒与拈花道人等人所中之毒正是同源。”
纪方禹霎时间变了脸色:“两位还是觉得阿珩有杀人之嫌?”
黑无常淡淡道:“这小玩意勉强也算是个物证,足可证明纪公子与那凶手关系密切。至于剩下的,还有待无常司查证,尘埃未定,纪前辈大可不必急着盖棺定论。”
纪方禹道:“好,好!我等着你们查出来的结果!我相信阿珩,那孩子连鸡都不曾杀过,怎可能去杀人!”
黑无常面上微露难色,喃喃道:“会杀鸡的人,不一定就敢杀人;而敢杀人的人,却不一定忍心杀鸡。这世上的事,本来就奇怪的很,奇怪的很啊……”
纪方禹气得吹胡子瞪眼,喝道:“两位慢走不送!”
待那二人走后,纪方禹叹息着摇摇头,对金剪枝道:“方才对着他们二位,我只能坚称相信阿珩,可他是否跟着他姐姐做了些糊涂事,其实老夫也不敢断定,唯望他不至那么糊涂,总要顾及纪家的颜面,老夫的颜面啊……”
金剪枝微笑着替他斟酒,安慰道:“伯父不必忧心,阿珩向来听话的很,绝不可能是他,这其中必定有误会。”
此事一出,纪方禹再没了饮酒闲谈的兴致,草草下完这盘棋,便忧心忡忡地送走了金剪枝。
纪家花园里依旧花香浓烈,纪方禹慢慢走了出去,背影消瘦微佝。他确然是个老人了。
出了纪府,清明公子问道:“你可曾看出什么疑点?”
“自然是有。”黑无常漫不经心地答道,“第一,他和纪珩长得并不相像。第二,他家的酒和梅花都很香。尤其是酒。这样香的酒,却不肯主动请我们俩喝一杯,这老家伙真是吝啬抠门……”
清明公子面色微沉,冷笑道:“你还是死性不改,尤其喜欢卖关子。难道你其实知晓白无常的计划,否则怎么还有如此闲情逸致?”
黑无常施施然道:“不,我并不知晓她到底是如何筹谋,可担心有何用?还不如静下心来思索。我问你,纪家夫人当年出走一事你可知晓详情?”
“不知。”清明公子板着脸,“人家家事,我怎会知?”
“也是。”黑无常道,“其实这事倒也无甚特别,真正值得一提的是,纪珩其实是纪方禹的私生子,他回到纪家时,已经五岁了。只不过后来纪夫人既走,此事便甚少被提起,直到现在,几乎已被忘却了。”
清明公子听出他话里春秋:“你是怀疑,纪珩和纪方禹根本连亲生父子都不是?”
未等黑无常回话,他便自顾自道:“可若不是亲生父子,为何纪方禹要养一个毫无关系的孩子?”
黑无常轻咳一声:“我也只是推测,或许纪珩只是长相肖母而已。不过他的来历确然只靠纪方禹一张嘴,并无其他任何凭证。”
“那么关于那位纪家的大小姐,你又有何猜测?”清明公子道,“十年前她莫名失踪,如今又毫无征兆地出现,很难说她与暗雨疏风楼是否有联系。”
黑无常的神色忽然变得怪异起来:“我倒是以为,她绝不会是暗雨疏风楼的人,或者说极大可能不是。那位舒管家第一次在中原显露踪迹,已是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而已。更别说她……”
“怎么?”
“——是个大门都出不了的病秧子。”黑无常慢悠悠道,“当年纪夫人携女出走,不少人都觉得其实是纪小姐病情加重,香消玉殒了,纪夫人心灰意冷悲伤过度,才就此离开。”
清明公子突地笑起来:“如此看来,纪家的谜团倒是不少。恰巧我这样的闲人,很乐意去解谜。”
黑无常道:“看来你已有了目标。正好我也有些疑惑,想要亲自去解开。”
清明公子极随意地朝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会。”
陆凌绝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还残留着吸入那异香后的无力感,幸而内力重又能在体内游走,心下顿时安定许多。
白无常就在她的身侧,仍昏睡着。
这是座建造精巧的木屋,屋外溪水潺潺,溪水边树影重叠,暮色四合,一线红霞斜映水面,四周却空寂无比,只零星传来几声鸟鸣,恍惚间竟令人心生几分出世感。
见屋中再无旁人,身上绳索也牢固不可挣脱,陆凌绝索性盯着外头的风景出了会儿神,同时暗暗运起内力,确保已恢复至最佳状态。
“这是城郊,最近的村子恐怕都离了五里地,倒是个藏人的好地方。”白无常不知何时醒了,倚着墙淡淡道,“屋子里住的是个年轻女子,应该有些不良于行。”
“何以见得?”
白无常道:“这屋中所有桌椅、床铺都比寻常人家要矮一些,布置精巧细致,唯有门格外宽阔,想是为了方便轮椅通行。”
再一打量,果如她所言。房间一角还摆放着一面铜镜,桌上放着许多瓶罐,一个细脖圆肚的白瓷瓶里随意插了一枝梅花,那花瓣已枯萎发黑。
陆凌绝道:“他们似乎并未识破你的身份,却也没有杀你。”
白无常沉思片刻,道:“起先我以为,他们只是想杀人灭口,可当那两人出现时,我便知道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陆凌绝道:“他们俩不会是暗雨疏风楼的人,即便捉住他们也毫无用处。所以你想到深入虎穴,只是我始终不懂,你又怎么能确保自己安然无恙?就算他们一时不会杀你,也不一定就会留你一命。”
白无常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无常司总有安排。其实在我原本的计划中,陆姑娘应该不至于与我一同被捉,可那两人死得却快了些。无论如何,总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你至此。”
陆凌绝微微苦笑:“我正要说。那‘活阎罗’名不虚传,若是寻常交手,恐怕短时间内还拿不住他,但那时打至中途,他突然浑身一僵,中了邪似的,开始毫无章法地暴起伤人,险些伤到旁人,我便抓住他的漏洞,一剑结果了他。”
“除了毒发以外,不作他想。”白无常冷冷道,“看来背后那人早已预备好了杀人灭口,只是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引得这两人为他卖命。”
暮霭沉沉,天边红霞似锦。
此刻小木屋中,陆凌绝道:“不过是用性命相胁罢了。我与纪珩比剑时,他曾自言有人以性命胁迫他同我交手,虽然不知缘由,但他既然为暗雨疏风楼做事,想必与那地方脱不了干系。”
“胁迫他同你交手?”白无常喃喃道,“倒是件怪事……等等,陆姑娘,让我探探你的脉!”
她一把握住身后陆凌绝的手腕,陆凌绝立刻醒悟过来:“你怀疑他给我下了毒?可比武过程之中如何下毒?”
“若是有心,自然有一千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人下毒。”白无常屏息凝神,过了一会儿才道:“还好,你脉象上并无异样。”
陆凌绝轻叹一声:“我以为,纪珩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那时他说他性命受胁,我想我或许可以救他,可眼下这般境况,却是自身难保。”
白无常轻哂道:“这世上本就是杀人容易,要救人却难。”
这时,屋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却并未推门而入。那两人停驻在门外,片刻过后,只听其中一人冷冷道:“大小姐将解药给你了?”
这声音嘶哑无比,乍一听竟叫人全然分不出是男是女、年纪几何。那人言罢,只听一道熟悉的温润男声应道:“是。”
那人讥讽道:“纪公子又活过一个月,当真是可喜可贺。”
纪珩面色一白,淡淡道:“对姐姐来说,我还有些用处。”
“那么你最好祈祷自己一直有用。”那人冷笑,“看好这两人。”
说罢,竟一刻也不停留,飞身掠了出去,一丝声响也无。这等轻功,陆凌绝也不免暗暗赞了一声,这功夫在江湖上已算上乘。只是也不知暗雨疏风楼是从哪里寻来这些了不得的人物。
那人走后,纪珩兀自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进了木屋。他神色间明显还有些怔愣。
“纪公子,原来你是被他们所胁迫。”陆凌绝见他这般模样,索性开口道,“他们给你下了毒?你来找我比剑,也是被他们所指使?”
纪珩显是被她吓了一跳:“陆姑娘?你……唉,你本来不会在这里的。”
白无常这时幽幽道:“你们留着我的命,又是为了什么?还不如直接利落些杀了我,好过现在活着受罪。”
纪珩抱歉不已:“厉前辈,你如今身中剧毒,其实在这里反而不会受伤,毕竟这毒除了大小姐以外,也无人可医了。她这次来,正是为了保住你的命。”
“厉天心”盯着他的脸,突地道:“这位大小姐,就是你的姐姐吗?”
纪珩脸色变了变,勉强道:“厉前辈此话怎讲……”
“厉天心”道:“你纪家曾经有个女儿,这事岂不是人尽皆知。能令纪公子如此忠心耿耿地为之所用的,恐怕也只有纪小姐了。”纪珩默然不语。
“厉天心”只当他默认,继续道:“我想,这位纪小姐就是给我下毒、杀死那几人的凶手罢?她既然是要杀我,现在又为何要医我?她是否也对你用了毒,逼迫你替她行事?”
纪珩闻言,浑身一颤,一字一句坚定道:“杀人的不是她。虽然毒是她所制,但她并非凶手,杀人者另有其人!”
“谁?”白无常低声喝问。
陆凌绝轻叹道:“纪珩,究竟是谁拿你的命来威胁你?”
纪珩一双黑亮的眼睛骤然失了光采,黯淡下来。陆凌绝看着他,忽又想起第一次见到纪珩的时候,那时《无庸剑法》的年轻继承人朝气蓬勃,神采奕奕,像是颗永不会坠落的星。到底是什么让这年轻人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纪珩慢慢道:“授意她制毒用来杀人的,正是她的师父、暗雨疏风楼秋梧桐。而秋梧桐的另一个名字,是纪方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