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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呼吸危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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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鸿曾以为自己会在深圳待一辈子。
一开始,他是真的打算忘记的。可那场呼吸危机来得太巧,周遭那么混乱。
很多个傍晚时分,他开车停在沿海支路,抽出藏在耳塞盒里的照片,他看着掌心里躺着的人,在充满罪恶感的味道里释放自己的爱欲,然后缓缓平复心中的思念。
这种思念,在COVID-19时期的第三年达到了顶峰。
也可以说,正是因为那场瘟疫,老沈和沈鸿一直保持着联系,老两口对小家庭倍加关心。同样,沈鸿对沈岚的牵挂也愈演愈烈。
那时沈鸿三十二岁,作为全国城市人口流动极大的上海一直没什么严重疫情,直到三月份。同年早些时候深圳也经历了疫情重震,但只花了一个星期就恢复了平常生活。而上海的感染人数高居不下,各种人间辛酸尽数暴露,经历过隔离的沈鸿当然也更能体会沈家的处境。
尤其沈岚是医生。
那段时间,沈鸿和老沈的通话变得频繁,问他们区政府分发食物的情况,帮他们用线上平台团购生活必需品。渐渐地,老沈也向沈鸿透露沈岚的情况。
一开始,沈岚被限制收治病人;再后来,她看到投医无果的患者露宿街头。她没办法回答那些她本可以帮助的人,她自以为已经尽力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救死扶伤上面,可面对巨大的铁壁她无能为力。
防控期间,甚至她的同事也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而猝死。
过了很久沈岚回家,老沈看到自己的女儿形神涣散,听到她在自己的房间失声痛哭。
远在深圳的沈鸿,却不能帮她做些什么。那时候他开始后悔,离开沈岚是不是只是赌气而已,不能参与她的生活,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老沈没有告诉沈鸿的是,他们也曾插手。
在沈岚身上,辛苦二字完全不够形容,她也不向沈家父母吐露,哪怕是诅咒抱怨。所以他们向沈岚提起了沈鸿。
沈母问沈岚:
“想让小江回来吗?”
沈岚突然哭了起来,嘴里重复模糊着“他不知道”。
沈母完全无措。
哭了一会,沈岚恢复平静——
“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可是我知道。”
“我需要他。”
沈岚就像在对着一片芭蕉叶说话一样。
“我想听到他的鼓励,我一直相信他胜过相信我自己。”
沈岚也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我们彼此爱慕过,就不能再一起度过时间吗?”
后来沈母慢慢顺着沈岚的背,听到她轻轻地说:
“妈,这些话不要告诉他。以前我最爱的就是沈鸿,但那个人早就离开我了。”
后来没过多久,有一天沈鸿的妻子,施研发现了那张被藏在夹层里的照片,也终于明白了她一直以来的不安感。
她常常在沈鸿情动时说爱他,沈鸿会回答我也是。她曾经一度确认沈鸿爱自己,可当她看到方寸照片中沈岚的脸,心里只觉得恶心。
施研质问沈鸿:你那么爱她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可施研并不想听到任何辩解,人的心里是可以装很多人的吧,当时身边是你,我就最爱你。
沈鸿如果那么爱沈岚,又怎么会跟别人在一起?那不是爱吧。
其实她可以不和沈鸿离婚。他们还有一个小儿子,沈鸿是个称职的丈夫和爸爸,靠同行衬托的话,甚至可以说很出色。
可是她介意。
如果沈岚只是一个还被沈鸿思念的前女友,好像也没什么不能被接受的。
可有了兄妹关系的牵扯,真的能断干净吗?在漫长的陪伴中,刻入生命中的人能够忘记吗?
同样,施研也和沈鸿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多年,那这些算什么?能剥离掉吗?
施研忍不住地介意。
沈鸿贴着她的体温向自己诉说身世的时候,沈岚是不是也曾听过这样的隐秘心声?
一次介意没关系,无数个介意都会爬上来,它们会在矛盾发生的时刻缠住人的身体,慢慢蚕食你至窒息。那样,剩下的只有行尸走肉和丑陋。
爱是爱,爱也是私欲。
沈岚痛经的时候,沈鸿会不会准备好她喜欢的食物?他会不会在晚上开车去买她突然想吃的淀粉肠?
施研问沈鸿:
“你有没有和她……”
“够了!”
沈鸿无地自容,因为他真的幻想过。
之后发生的事,不外乎体面人的撕破脸皮,沈鸿用净身出户求得妻子的保密。
婚姻也不过是经济共同体罢了。
而在上海这边,程易的父亲出现在程易的小公寓,惊讶地发现了穿着睡衣开门的沈岚。
接到父亲的电话,程易听到父亲说在家里和沈岚聊了聊,程易匆匆从黄浦赶到杨浦——
“爸!爸!爸爸爸……”
“人走了。”
“哎呦,你干嘛呀!还把人带回家里聊。”
“你干嘛?”
“我这人还没追到呢,你给我吓跑了怎么办?”
“大呼小叫。”
“你不懂!她不一样。”
看着父亲一脸嫌弃自己的样子,程易耐心地跟他说:
“她不一样,不是因为她智商高,是因为别人因着她智商高对她有偏见!书看得再多,现实中别人不给她反馈,她怎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怎么?就你没偏见?”
“您别嫌我俗,我爱她。”
“打算怎么办?”
“非她不可。”
二十四岁的初春,程易曾对沈岚说,这世上没有什么非谁不可。
程父的表情很复杂,最后也只能问:“多久了?”
“十五岁。”
“人孔丘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你……”
程易打断程父的话,小声接上:“我志于沈岚,三十还得再努努力……”
“还顶嘴!”
“没有,刚人你见了,不错吧!你跟她说了啥?”
“人家能瞧上你?”程父叹了口气,“我知道沈岚,朱梓她爸跟我提过,我就替朱家奶奶谢了谢她。”
“然后呢?”
“那丫头说不用谢。都是人命,能救一个是一个。”
关于人命。
沈岚曾面临一个选择,要么都不救,要么,接收有“特权”的那个。
都是人命。
一开始,程父跟沈岚提了结婚生子的事情,沈岚直接说了自己不符合传统期待,尽管对面的人是程易的父亲,她也没想继续听那些刻板印象。
程父回想起沈岚的那些话——
“我感谢您,让程易成长为了一个勇敢的人,他敢敞开自己,追求良善。您能教出一个勇敢的程易,那我相信您也是个包容的人。”
“这是我和程易的事情,我早已跟程易说了我心里有人。撇开程易不谈,结婚生子这种事情,是我的选择,我的家人也支持我的选择。”
“我不想争论什么,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我并非冒犯您,您一定有自己的母亲,她大概也是家庭的实际运营者;如果她管理的是一家公司,她能得到社会认可和物质回报,但她在家庭中得到了什么呢?无论那是什么,大家都会说,都是一家人嘛;那如果,当她被摘出家庭的时候呢?”
“除了家庭里的母亲,人们对‘母亲’也有定型化想象。朱梓的儿子您可能也知道,是她爱人生的,就因为这,朱梓被指责不像个母亲,说‘毕竟不是自己生的’。母亲就该受苦受难无私奉献吗?那父亲不能生孩子,有被普遍地指责过‘不够爱孩子’吗?那父亲该是什么样子?母亲又为什么该是其他的样子?”
“关于姓氏这件事。如果它不重要,让爸爸改姓和妈妈一样不就行了;如果重要,为什么要假装不重要?如果人追求的不是真,还要否认,那到底在期待什么?”
“我曾经不认可别人对我‘天才’的称谓,后来我感觉,身体带给人的,才是绝对的特权。我有我洞悉世界的视角,我不想成为卑劣的傀儡,也不想成为无能的帮凶。”
……
程父还跟沈岚下了棋——
“还有,您这样下,就输了。”
程父早已感觉到沈岚在故意让棋,面前的丫头波澜不惊,他呐呐自语:“时代不同了啊。”
沈岚应声:“那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程父没有回答,沈岚没说的是:人怀念的不是封建时代,是自己的特权。
程易打断父亲的回忆,程父看了眼程易,“她不是你能留住的人。”
“啧,你这就不懂了。我家岚岚说了,真诚,在当今是稀有珍品!我可不像别人,在天才面前搞心思,啧,自寻死路。”
程父只能叹气,“走吧走吧,去找她吧。”
程易走后,程父拿起手机开口:
“丫头,你也听到了,程易对你是一片真心。”
“嗯。”
“程易从小身子弱,我和我爱人只希望他能少受点苦,这孩子不会伤害别人,所以我也想为他说两句话。”
“您说。”
“既然你那位心上人不再回来,你能不能试着接受程易。”
“您不介意?”
“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儿子,程易开心就行。”
一个父亲说,他期待的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个幸福的人。
或许时代不同了呢。
沈岚想起朱梓说的话,她家需要的是一个继承人,只要进账多,管她是百合还是茉莉。
后来程易回到公寓,沈岚承认:“我确实喜欢你的陪伴,但我不能欺骗你。”
程易知道他是在说沈鸿,然后沈岚继续:“如果你能接受,我们先约会可以吗?”
那场呼吸危机的尾声,沈鸿和施研分居,沈岚和程易同居。而当沈鸿回到上海,沈岚才结束漫长的约会。
二十二岁的沈岚曾想,伤害一定不是爱。可后来当她在除夕的傍晚坐在公交车站长椅,当她在ATM机输入牛顿,她终于能够承认:伤害或受伤害,也是爱的一部分。
只要有了牵绊,摩擦就在所难免。真正的呼吸危机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