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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年关将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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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昨夜又落了一场大雪。凌霜微与银子打扫着各间屋子,恋香则一早便出了谷,他说快过年了,好歹出去置办些年货。
陆年坐在梅花树底下,他手里捧着个暖手的炉子,惬意地闻着清新的空气。
“琅琊谷的雪景很不错,可惜你看不见。”乌乐乐说着走了过来,坐到离陆年不远的地方。他从地上抓了一捧雪,松松团了个雪球朝陆年砸了过去。
雪球砸在陆年的肩上,落了他半身的雪末,陆年伸手触着那些冰凉,笑得混不在意:“我知道你不怕微儿,但是我也知道——你怕银子。”他言下之意若是乌乐乐再欺负人,他可就不客气了。
“卑鄙!”乌乐乐哼了一声,嘴上不饶人,但却只好将手里已经蓄势待发的第二个雪球给扔了。他忽然起身走到陆年面前,伸手撑开陆年的眼皮,仔细看着少年清明透澈的眸子,撇撇嘴道:“你的眼睛恢复的真慢。”他刚碰过雪球,手指上的凉意沁人。
“不过是雪盲之症,大概过些时候自己会恢复的。”陆年淡淡地笑,转而又道:“看来回去以后得好好补充些维生素ABCE什么的了。”
“那是什么东西?”乌乐乐坐了回去,听不懂陆年自言自语些什么,他追问道:“听阿宿说你懂医术?”
陆年楞了一下,只好解释:“学过一点,但多半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其他还能用的也不过是些皮毛而已。”他并不是谦虚,本来在大学里学的就是西医,到了这儿当真没多大用处,勉强能用的不过是自学的那些传统中医了,在真正的古代中医面前还真不敢自夸。
“那我问你,雪盲之症如何缓解?”乌乐乐眯了眯眼睛,发问道。
陆年捧着那暖手炉子,手心怀里一片暖意,但心里总是空落落冷清清的,他听乌乐乐有意考他,倒也不介怀,应道:“当以煮沸冷透的牛乳滴眼,或者以黑布蒙眼,再用冷帕子敷在眼睛上,都可以缓和症状。”
乌乐乐听他说的全部都对,便越发来了兴致,复又问了一句:“倘若配合针灸之法治疗,当在哪些个穴位施针?”
“针刺四白、合谷、内关。”陆年轻巧答了出来,笑得从容淡然。
“听说寂戎修的不治之症也是你给医好的?”
陆年唇角露了点笑意,深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不过只是些不足道的法子,让我碰巧给医好罢了。”
乌乐乐却不以为然:“除了我,你是第二个能医好他那病的,你又何必谦虚。”想着,他越发皱起了眉头:“看来我当初不医他是对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不配我出手。倒是你……”他盯着陆年空洞的一双眼睛,竟然替他不平:“他过河拆桥,你虽不说,心里还是气不过的吧?”
“对啊,我很生气。”陆年听了却是露齿笑了一笑,说得一本正经。他这话说出来出奇的温柔平静,但乌乐乐却知道他说的是心底的实话,他说很生气,那便当真是气到不行了。
“可是光生气有什么用,不把眼睛医好,说什么都没用。”乌乐乐忽然站起来,他折了一枝梅花转身要走,复又停住脚步,说话的时候语气矜持而骄傲:“其实你若愿意,这眼睛早该恢复了,眼病好不了是因为心病太重。你啊——”他不自在地看了看手里头的梅花,他本是自负矜持惯了的人,何曾说过什么安慰别人的话,想了想,只好丢下一句:“早点把眼睛治好,从我的房里搬出去,占着别人的床还每天睡得心安理得!哼。”
陆年怔在那里,好一番消化才听出来乐乐公子这是在劝他看开些,不禁感激地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乌乐乐说完那些话就匆匆忙忙地往回走了,哪还顾得上看他笑没笑、点没点头。他拿着那枝梅花沿着薄水岸慢慢踱着步子,正想着心思,忽然被银子拦了下来。
“喂,鸦乐乐,你不会又想对小年哥哥下毒手了吧?”银子一身浅黄绣花的衣裳,围着雪白的狐裘披风,在这雪地上张开双臂站着,仿若冬日里一只雀跃的小黄莺。
乌乐乐头也没低,只垂下眸子盯着她看了半晌。
银子被那种怪怪的眼神盯得一阵发悚,嘟囔了一句:“你干嘛不说话?”
乌乐乐依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绕过她继续往屋子那边走去。银子愣在那里,寻思着今天的乌乐乐怎么这么奇怪。回过头正想叫住他,却远远瞧见他往东边那头的屋子里走去。
“诶?”银子讶异了一下,反应过来时连忙追过去:“乐乐你去我屋子里头干嘛?”
银子不曾习武,也不会什么轻功,等她跑过去的时候,正撞到从屋子里头走出来的乌乐乐怀里。她闷哼一声,抬手揉揉自己的鼻子:“痛……”
乌乐乐皱了皱眉头,不自在地问道:“没事吧?”
银子一手捂着鼻子叫痛,正想抬头臭骂乌乐乐一顿,却忽然撞见他脸上艳艳的一片红,便抬起另一只手抵到他的额头上,喃喃道:“乐乐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脸这么红。”
乌乐乐惊觉那温温软软的小手抚在自己额头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猛吸了一口气,用力拍开银子的手,急呼呼地辩解:“我好好的哪有不舒服!哼,你这手扫地抹桌子之后还没洗吧,给我拿开!”说罢,狠狠瞪了莫名其妙的银子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
“阿宿说的对,这家伙果然没事就要抽抽筋,狗咬吕洞宾!”银子撇撇嘴抱怨了一句,也不回头看那离开的人一眼,抬脚就往自己屋里头走。
银子的房间布置得精致温暖,面窗的小小案几上有个白瓷点青的细颈长瓶,此刻那瓶中静静斜插了一枝梅花,花开五瓣,敛蕊吐芳。银子怔怔地看着那枝梅花,细雪化成的水珠还挂在那莹白的花瓣上,花香幽幽散在屋子里头,惬意芬芳。她才恍然想起,方才薄水岸边乌乐乐手中似乎也拿着一枝刚摘下的梅花,长得和这瓶里的好像……啊,梅花不都长一个样吗?
站在那里盯着梅花瞧了半晌,银子忽然笑了,乐不可支。
凌霜微从外头经过,听到笑声走进来,从房门外探头问道:“小丫头,你傻乐个什么劲儿?”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的性子日渐开朗,越发感染了银子讨喜的和气。
银子回过头来看她,笑容挂在脸上退不下去:“没、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梅花好看。”
凌霜微狐疑地看了那瓷瓶里的梅花一眼,嘴角轻轻往上扬了扬:“我以为这谷里遍植梅花,你既然在这儿呆了十数载,早该不稀奇了。”她靠在门口也不进来,歪头想了想:“我看不是梅花好看,是送梅花的人特别吧。”
“微姐姐你笑我!”银子毕竟是个普通少女,被说中心思难免觉得害羞。
“我哪有笑你?只允许你对着梅花傻笑,就不准我看着你笑了么?银子可比梅花不知好看多少。”凌霜微说罢也学着陆年的模样扮了个鬼脸,转身走开了:“你继续赏你的梅花,我去陆年那儿看看。”
银子趴在窗口,看着凌霜微跑向那梅花树下静坐着的少年,忽然觉得今年冬天琅琊谷的雪景竟然比以往都要美上许多。
恋香撑着竹筏从薄水上缭绕的水色雾气中穿了出来,遥遥冲着岸上的人挥手:“过来帮忙,我买了很多东西!”竹筏上摆着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物什,看来恋香今日出谷当真买了很多东西。
“我们需要这么多东西吗?不过五个人而已,难道师傅师娘要回来?”乌乐乐拎着几个蜜饯包袱问道。
恋香闻言桃花眼泛上一层笑意:“怎么乐乐你想那两个老妖怪了?他们回来才怪,指不定在哪儿练什么阴阳调和的神功呢……”
他话没说完,乌乐乐甩手一个蜜饯包砸在了他脸上,堵了他的嘴。迎上恋香满目的抗议神采,乌乐乐扬眉一记威胁的恶毒眼神递了过去:“你采花贼的那一套在琅琊谷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咳咳……”他干咳了两声,看着捧了包袱走在前面的银子一眼,确定她没听到恋香的胡言乱语,这才晲着恋香道:“你可别让银子听到这种话。”
恋香“嘿嘿”一笑,朗声道:“喂——银子啊!”
银子抱着一堆包袱,闻声回头嫣然一笑:“阿宿,怎么了?”
乌乐乐摸不准恋香又要耍什么阴谋,只好朝他挤眉弄眼以示警告。恋香却是看着那混世小魔王一脸担惊受怕的模样,憋着想笑的不得了,转而朝银子道了一句:“是乐乐,乐乐他说有话跟你说。”说罢,丢下两人,兀自先走了一步。乌乐乐先是楞了一下,转而恨不得把恋香千刀万剐,最后面对着银子不解的表情,却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最后脸越憋越红,抛下一句“阿宿耍你呢”也开溜了。
银子和乌乐乐在屋子里整理年货,陆年坐在梅花树下遥遥听见两人又开始吵来吵去,不禁展眉一笑。恋香走了过来,在陆年身边坐下。凌霜微本来陪着陆年,见恋香神色有些复杂,便道:“你们先坐着,我去把药热一热。”说罢,起身离开。
“怎么了?”恋香笑得轻佻,因这冬日里的寒气唇色越发红艳。
陆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失了焦点,却仍旧熠熠,他将怀中的暖炉递给恋香,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淡:“难道这话不是该我问的么?”
“诶?”恋香接过暖炉,听了陆年的话却也不答。
“你买了很多东西回来?”
恋香点了点头,复又想到陆年看不见,接着应道:“对啊对啊,要过年了嘛,当然要多买些。”
陆年叹了口气,恋香不肯说,他只好一句一句逼他说:“银子说过空桑镇不大,阿宿你今日是出了大别山区吧?”也不等恋香回答,又苦笑了一声问道:“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么?”
“太聪明会吃苦头的,小年你怎么不长记性。”这次却轮到恋香苦笑了,他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无奈,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说,这一来却已经不能瞒了,只好跟陆年说了:“大别山一役,据说龙湫山庄协助官府,枢密使大人率兵将意欲造反之人抓捕,带回汴梁,听候大理寺发落。但耶律、鬼尊还有个似乎叫秀秀的女孩却跑了。”
“五千精兵还有龙湫山庄那么多人,竟然连三个人都抓不住,传出去怕是要让人笑话了。”陆年抬手抚了抚额角,现在的他经常觉得头痛,服了乌乐乐给他配的药却也不见起效,这让乌乐乐也连带着开始觉得头痛了,难道他一世英名竟要毁在陆年身上么!
“多云尖上五千官兵悉数回了洛阳……”恋香说着却忽然顿住了。
陆年没听他说下去,不觉眉头蹙了起来,不好的感觉浮上心头:“怎么了?莫非……另外五千人马……”他不敢说下去,更怕恋香说出自己担心的事。
“我听说山下五千精兵遭遇了埋伏被袭,死伤不下一半。”
“怎么会?”陆年不解,暗忖莫非自己猜错了,他先前怀疑耶律的身份,曾经同寂听尘说过自己的想法——耶律没有调兵之权。难道真的是他猜错了?陆年依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追问道:“对上五千正规军,就算事先有埋伏,也绝对不会是一般人能得手的。阿宿,你可有打听到伏军是什么来头?”
恋香犹豫了一下,桃花眼中染着一丝寒意:“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是从听到的风声中猜测,很有可能是北汉残兵。虽然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如此看来,背后定然是有煽动指使的人。我还得到消息,出钱募兵养兵的人,是……”
陆年垂下眼帘,抿了抿唇:“怎么,是我们认识的人?”
“素和崖。”恋香闭了闭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耶律这人,若为己方当庆幸,如若为敌,只好叹气了。”陆年眨了眨眼睛,一朵雪花飘下来,落在他的睫毛上,一阵凉意。又听他接着道:“山上用死人打头阵,山下用别人的钱别国的兵,他的小算盘打得太响了。”
恋香抬头看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将手中的暖炉又塞回了陆年的怀中,眉头也渐渐笼了起来,声音沉了沉:“你又在打什么小算盘?龙湫山庄已经不要你了,你还要回去?”
陆年却突然笑了,唇上的笑意中竟透着一分冷然:“阿宿,我已经同乐乐商量过医治眼睛的事了,我自然是决定要回去的了。我虽然不是什么大恶之人,但自认也不是什么善类,龙湫山庄既然找上我,就不是想甩就能甩得掉的。”
“有没有人说过,其实你还挺恐怖的?”恋香见着陆年温和浅笑,却分明觉得周身一阵寒意,比这腊月里的雪还要冷上几分:“我听说皇上召见了镇国侯的世子,虽然没有怎么追究,但似乎对龙湫山庄少主死而复生一事有些怀疑。寂戎修要寂云痕接任庄主之位,那世子——似乎不太乐意啊。”
陆年微微眯了眯眼睛,挑眉笑道:“现在想来,寂庄主在这位子上的日子并不如表面那般风光……周旋于庙堂江湖之间,要权衡好其中的关系,怕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费尽了心力了。”
恋香想了想,他素来不是很喜欢寂戎修这个人,自然觉得陆年对他的评价太好了些,便不以为然道:“他难道不是个坐享其成的人么?本事能大到哪里!”对于寂戎修利用陆年的事情,恋香仍旧不能释怀。
“寂庄主当年谎称寂云痕溺水而亡的时候定然已料到会有今日这番局面,他毕竟有这等能耐……”他言下之意,是指替大宋与异族相抗衡,替大宋坐镇江湖……危则危矣,站的越高,跌下来的时候伤得越惨,就像……现今的陆年。
“他既然知道,为何又将你推到这种境地?”恋香说得有些激动,甩袍站了起来。
陆年闻言却是想笑,叹道:“为何?不过护子心切,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又不想弃了大宋江山遭那唾弃之名而已。为何?不过深明大义的同时免不了自私了一些而已。他能为何……”
“你可恨过他?”恋香忽然怔了一下,为什么他总觉得陆年此刻虽然冷言冷语,但分明没有半分恨意。
“自己选择的路,恨别人做什么……”
“云痕为你,甚是愧疚呢。”苦笑了一下,恋香终究换了个说法。
“这又何必。他不曾亏欠我什么,这天下谁都不欠谁的,各都是为了自己而已。云痕有那样一位父亲,当惜福才是。”陆年说到这里,声音已然低了下来。恋香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觉得天色太暗,已经看不清陆年眼底的神色。
“我们回屋吧。”陆年忽然抬头朝恋香笑了一笑,转移话题道。
恋香带着陆年转身准备回屋,却见凌霜微端着一碗药站在那里,半晌才勉强扯了个笑容出来:“我,我端药来……药有些冷了,我再拿去热一热。”说罢转身就要走。
“微儿?”陆年开口叫住她。
凌霜微咬着唇,也没有转身,只是开口问了一句:“还是要出谷么?”她多想说能不能什么都不管了?能不能一起留在这里,从此袖手江湖?能不能只当是……为了她呢。
陆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凌霜微等了一会儿,却不曾听到陆年的回答,只能轻轻勾了唇角,道了一声:“我去热药。”便走开了。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一转,终究生生忍住了,眼中除了微微的刺痛,已不见雾气。
恋香看着垂首不语的陆年,又望了凌霜微倔强到让人心痛的背影一眼,自觉也不知道能说出什么劝慰的话语,只好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