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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 ...

  •   朝中收到的关于时疫的最后一道折子,是朝廷派出的队伍抵达后呈上来的,奏禀涉疫郡县均已在王苏木的要求下,全域封锁。
      自那之后,疫区便如一潭死水,再无消息传出。
      疫情控制得如何,疫区内物资可够,民心是否安稳,一切都是未知,思虑过度的李含阳终日被头疾困扰,只能靠针灸方得小憩片刻。
      转眼便是冬至,冬至如亚岁,当天李含阳特命休朝一日,也让中官去通传王勉,告诉他这日不必进宫。
      孰料,王勉还是在固定的时间候在了殿外。
      君臣一相见,李含阳便讶异地问:“是朕派出去的中官跟老大人走两岔路了?不是让老大人今日安心在家过冬节?”
      王勉如往常一样取出银针,“回陛下,罗中官已将陛下的恩典带到了,臣家中女眷今日都去祠庙了,臣进宫不妨事。”
      李含阳点点头,停了半晌才道,“四娘也没个消息……”
      王勉手上一顿,“没有消息,便当是最好的消息……”

      裴骘在床上躺了月余,也想了许多事,等他被大夫准许可以下床活动一二的时候,他即刻去了一趟嵩王府。
      “你决定好了?”负手在窗前的嵩王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盯着裴骘。
      裴骘点点头,“我早有还政之心,本想等天下万安时再做计议,但真等到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就被动了。现如今外患已平,倒是江左疫区情势的未卜令今上如鲠在喉,她眼下亟需一个可信赖之人,去替她看住这根‘刺’,虽冒险,但不失为激流勇退的绝佳契机,成,便功成身退;败,亦未可厚非。唯有一点,孙儿不孝,非但不能侍奉膝下,此去身后,还要外祖父忧心操劳。”
      嵩王摆摆手,“你能想清楚这一点,便比什么都不想强。”老人眉色深沉地又看看他,“下面的路,不好走。”
      “是。”
      “安澜,活着回来。”

      位于毗陵郡边的汤口县,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与便利,被王苏木相中,她是钦派的医官,当地县令自然不敢怠慢,本欲将内衙正院腾给她,却被她谢绝,转而要了一直空闲且连着府衙侧门的东衙院。县令转头便指派来两名粗使娘子,名义上是让她们做些洒扫烧水的活,其实也兼有护院的意思。
      涉疫郡县陆续燃起了用于除秽祛疫的艾叶跟苍术,在她的要求下,凡患疫之家,还在庭中早晚各烧一次由雄黄、雌黄、羚羊角、矾石、鬼箭羽、丹砂配成的太乙流金散。
      毕竟疫病的病因不同,王南星留下的驱疫防疫手札,王苏木都是摸索着实践,药方也一改再改,染疫之人尚未治愈,新染疾的人数还在攀升。
      腊八已过,本应是家家户户忙碌过年的日子,眼下却连出户都不被允许,普通百姓对过年的执念、对封禁令的不满、对时疫失控的恐慌,积压到一处化成民怨,最终将怨怼的矛头一齐指向了朝廷。
      作为朝中派下来的医官,王苏木便成了众矢之的。
      小年这天,毗陵、会稽和吴郡三涉疫郡医政官汇总来的试药反馈先后抵达,看到结果后,王苏木松了口气,不仅如此,毗陵郡的医政官还随信附注了一剂他无意中从县志中查阅到的防疫古方,供她参详。
      就在王苏木研究古方的时候,县衙外突然一阵喧哗声起。
      “我等要见医官!横竖都是个死,让我等开开眼,看看朝廷派下来的医官是个什么草菅人命的东西!”
      王苏木霍然起身,举步跨出房门,又径直走出了院门。
      二十余人围在县衙门前,与衙役们剑拔弩张地对峙,领头的中年汉子高声叫骂,“我等并无染疫,又何来传疫一说!凭什么限制我等出门!尔等庸医昏官,勾结一处躲在衙门里坐享清福,却任由老百姓自生自灭!”
      群人纷纷附和。
      “朝廷莫不是打算放弃江左了!”
      “这不就是让咱们坐以待毙么!”
      衙役班头怒声呵斥,“大胆!尔等私自出户乱走已是违反禁令,辱骂朝廷命官就不怕受耐刑么?!”
      县衙一侧的纵路上,不知何时停了一架马车,吵嚷声中,从车上下来一个以面巾掩住口鼻的男子,闲庭信步地从人群旁边穿过,在王苏木跟前站定,“王苏木,舟车劳顿,我的伤处有些疼。”
      王苏木真是从头到脚都惊掉了,这个本应远在庙堂高处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她身处的疫区?!
      “太……太……”
      裴骘视线顺着她额前状如雏鸟胎毛般新生的绒发往下一滑,便瞧见了她眼底的血丝,深看了一眼后,应声截住她欲出口的称谓,转身往衙门里去,“太累了,扈辛之说你在此处,我改道过来的,没想到走陆路会绕远。”
      一众衙役面面相觑,如果他们没有听错,来者不仅跟钦派的医官熟稔,就连堂堂从三品大员江左御史兼广陵大都督的名字也是被他连名带姓地顺嘴一提,这位贵人的官阶,是得有多高?
      世人多习惯在上位者跟前表现,衙役班头一声令下,将闹事之人尽数收押,以待后续发落。
      一只脚已跨进县衙大门的裴骘,回头瞥了呆立原地的王苏木一眼,“带路啊。”
      王苏木硬着头皮跟上去。
      “天灾之下,一旦处置不当,就易被有心人利用。涉疫郡县迟迟没有送出消息,陛下很是焦心,北地战事甫平,亟待休养生息,朝中不容再生变故……”因此他就来了,裴骘边走边轻声解释着,身后却无半分回应。
      裴骘停下脚步,转脸看她。
      天气冷,王苏木无意识地揣着手,许是因惫倦使得眼窝深陷,越发突显出面巾上方露出的一双琉璃猫眼。
      裴骘也是头次留意到,她的眼仁是深琥珀色。不,这不是重点,如他没记错,妙峰山地动跟她一起被压在房梁底下的时候,他是听过她出声的,“说话。”
      王苏木实在是不知道同他说点什么,垂下视线,顺着自己的鼻尖看过去,似乎瞧见他外袍上有块不起眼的浮尘,想他表面看似与常人无异,但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旧伤未愈还千里奔徙而来,也不容易,于是诚心实意地开口一问:“大人沐浴么?”
      裴骘闻言,缓缓笑了。在一切都是未知、不定,甚至还要面对死亡的绝地,身边有个相识之人有难同当,就算每一瞬息都在千变万化,也能让人安心过好眼下。他那双标致丹凤的眼角漾起轻微的纹路,“有劳。”
      东衙院灶上一直有热水,药材也都是现成的,裴骘乐得其所地在王苏木住的院子里挑了个房间安顿下来,很快药汤也备好了。
      乍一泡进药浴桶里,仆仆道途的疲惫、伤处的胀痛便悉数得到缓解,裴骘再一次觉得自己做的这个决定非但不坏,还很不错。
      裴骘的到来,让汤口县的徐县令犯了大难——别说太傅,便是毗陵郡的郡守,他自上任至今也就只接迎过一次,眼下这么大一尊“神”,屈尊降贵降临他这小破庙不说,还要在此过年,这可如何是好!
      一大早,公厨跑腿的杂役来送早食的时候,悄悄问王苏木,“王医官,徐大人特让小的问一嘴,贵人可食得惯?”
      王苏木凝眉回想了下,“应该并无什么不喜。”
      杂役露出狐疑表情,搔搔头,“那为何昨日送去的饭菜,贵人除将馎饦用完了,其余都没动。”
      被他一质疑,王苏木也不确定了,“或许是旅途辛劳水土不服导致胃口欠佳,且等一两日再看……”王苏木转身回屋里取来两大包药饮,“岁旦本当饮屠苏酒的,但实在是分身乏术,这些劳烦小哥带回,请厨下熬制,岁旦府衙上下共饮一二,祛风避疫,也聊胜于无。”
      杂役闻言当是喜不自胜,“小的替大伙儿先行谢过王医官。”
      “你会制药饮。”身后冷不丁响起裴骘的声音。
      但王苏木还是从他平平板板的口气里听出了质疑之意。
      王苏木恭谨道,“举手之劳。”
      裴骘马上跳到另一个话题,“我启程那几日略感风寒,你祖父替我开了一剂药膳方子,名曰‘祛寒娇耳汤’,你会烹么?”他炯炯有神地望过来,感觉如果她推诿说不会,下一刻他就会反驳说她祖父说她擅做此汤。
      “会”字刚从王苏木唇边脱口,裴骘马上精神了几分,“江南湿冷,我身上总觉乏累,可否有劳王医官为我烹制一份?”
      看出远离朝堂之后,裴太傅的心计无处施展了,如果名门贵女可以翻白眼,王苏木很想试试。
      理论上,裴骘来此,也算她的上峰,为保险起见,王苏木还是给他先把了把脉,蓬勃有力的脉动,一丝湿冷都感受不到——他其实可以直说他吃不惯江南餐食的。
      既然身体无恙,娇耳中便无需添加药材,王苏木自掏腰包,列出几项食材,让仆妇郭姓娘子去公厨托人采买。
      一听说是东院要的东西,公厨哪敢收钱,加之清单上列的厨下都有现成的,不多时,郭娘子便拎着食材跟钱回来了。
      裴骘端坐在窗前,写写停停,视线不自觉地就随着王苏木移动,看她有条不紊地一边翻检药架,一边同仆妇轻言细语。
      院中的一切都静谧平和,就像冬日檐下的光影移动,像湖面上禽鸟划水,便能让人呆看很久,却不生倦。
      裴骘瞧得津津有味,王苏木那厢却闷闷不乐,调馅的时候越想越为自己的笨嘴拙舌懊恼,方才为何就稀里糊涂地应了呢,她又不是闲得无事做!他若搬出祖父来镇她,她完全可以用祖父过誉这般话语推脱掉啊!
      下回一定不能着了他的道!
      不!没有下次!
      两个性情敦厚的粗使娘子心惊胆战地看着王苏木越拌越多的馅料,终有一个没忍住,出声提醒道,“医官娘子,贵人怕是一顿吃不下这许多……”
      王苏木陡然回神,缓声解释道,“郭嫂毋需担心,给裴大人留出充裕的份,其余的送到膳堂,大家都喝来祛祛寒气。”
      仆妇讶然相视,其中一人掩嘴笑道,“今日咱们就跟贵人沾沾光!医官娘子做的定然是好的!”
      傍晌,东衙小厨房升起袅袅炊烟,馥郁香气铺洒得哪哪都是,刚下值回衙的官差走到此处,都禁不住放缓了脚步,窃声私议。
      “从前走到这儿都是药味,自从那位来了,怎就变味儿了呢?”
      “慎言吧,谁不知江左现在就是鬼门关,那位既能舍了前程闯进来,也不失为一介堂堂丈夫,何况他来了,朝廷能断了这边的供应么?”
      “也是,还是廖兄看得远……”
      两人正说着,负责给东衙送饭食的杂役打他们身前过去,口中唱诺,“二位官人。”
      “哪儿去?”
      “托贵人福,医官娘子今日制了祛寒汤给大伙暖暖身子,刚喊了小的去取。”说着,竖掌挡在嘴边,压低了声道,“官人们尽早去膳堂,晚了可就没了。”
      东衙院的小厨房里,大锅里沸水吐珠,一只只白胖的娇耳如弄潮儿一半上下翻滚,王苏木捞出一枚,尝过咸淡后,装入白瓷大碗,撒入胡椒粉跟胡荽末,端去送给裴骘。
      “大人仔细烫口。”
      见王苏木将碗放下,福了福身便要离去,裴骘话到嘴边便脱口而出,“你食过了么?”
      王苏木实诚回道:“托大人的福,今天阖衙上下都能吃到。”
      ……当他没问。
      裴骘抿了下唇,一群烹肉都要撒糖的本地户,品得出北地大开大阖的美味么?!
      此时此刻的膳堂里,上至县丞下至普通官差,无不食得大呼过瘾,数九寒冬天,堂内一派热气蒸腾。
      “医官大人真乃神女下凡啊!这样的汤药我愿日日痛饮!”
      “你想得挺美!”
      “我今日听医馆的人说,医官娘子制出的方子卓有成效,她跟裴大人也不会在咱们这里呆太久吧。”
      “唉,说得可是。还想着待医官娘子松闲下来,斗胆去问问能不能帮我妻姨看看顽疾。”
      “我也是,毗陵郡的医馆都看遍了,也没治好我娘。”
      “且看吧,时疫一时半会还过不去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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