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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六 ...

  •   王苏木毫发无损,只是受了点惊吓,但裴骘却是肩胛、腰臀多处受伤,昏迷了一天一夜才转醒。
      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裴骘问的是,“王苏木呢?”
      守在儿子床前的东平县主一听此言,泪便似包不住一般落下,“……安澜!你这是何苦!倘若为娘早知你的心意,又岂会去帮章家作媒,我这不是……这不是往我儿刀口上撒盐么……”
      刚刚苏醒的裴骘反应还有些迟缓,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品出东平话里的意思。
      对于生身母亲的浮想联翩,裴骘很是无力,偏生伤处又疼得让他分心,他阖了阖眼,待她哭声渐收,才开口解释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不是哪样?!你若不是心悦她,能舍下命来去护她周全?!夏侯楷说得亏你命大,但凡要是再多偏几寸,你这后半辈子就得跟素舆为伴了!”
      “您想左了。”
      “我不管!章家这媒我不保了!”东平说着就要起身。
      “您想保也保不成了,我已说服王苏木,让她替王勉南下治疫,此去死生都不由人,又何况婚事。”裴骘平静地说道。
      东平一颗泪挂在腮上,惊得迟迟不曾落下,“你……你说什么?……安澜……”她一时被儿子的态度搞糊涂了,更主要的是难以置信,“你竟让一个年轻女郎……去白白送死?!王勉能答应么?”
      裴骘冷静地缓缓道来:“为保大正金瓯永固,大局跟前,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不是危言耸听,南边这次的时疫便如一块毒疮,若不快刀剜去,定会撼动国本。王勉在医事上,便有如那定海神针,一旦折损在疫区,后面疫情又失控,您说,太医署上下,谁还能出来压得住阵脚?王苏木得王勉、王南星亲传,于公于私,此去她都是最好的人选。”
      东平一时不知该心疼儿子,还是为他的冷情心寒,尤其是那个身世坎坷的王家女郎,“儿啊,那你……你让章家怎么办?”
      “母亲。”裴骘握了握她的手,将掌心的力度传递给她,浅声却坚定道,“王家退婚,章幼廷将会是最佳的帝君人选,万望母亲切记。”
      如此圆融庞大步步为营的一盘大棋,每个人都是棋子,机关算尽,落子定局,棋阵也终得浮出水面。
      东平县主周身一凛,僵住了,颊边的那滴泪,脱离开她保养得宜的面颊直直垂落,砸进绣着梅花纹的裙面中,瞬息便隐匿无踪。
      裴骘醒来后,一面有药中安神的成分在起功效,另一面又因身后实在疼痛难安,他便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月上中天,院中似有女子低低的交谈声,过了没多会儿,便有人进来了。
      东平县主像他幼时唤他起床时那样,捏捏他的手,轻声道,“安澜,你看谁来了。”
      裴骘把脸从里侧转出来,眼都还没睁开,就听一个沉静的女声问,“阿兄,你好些了么?”
      便是再不好,也能被皇帝亲临给惊得“好”去大半。
      裴骘趴在枕头上,艰难地扭着脖子看她,“陛下怎么来了,臣这样,还望陛下恕臣失仪。”
      “你只管趴着。”李含阳在中官搬来的凳子上坐下,盯了半晌他冒出胡茬的脸,半认真半揶揄道,“说阿兄是‘刚好’去的妙峰山,我是不信的,怎会有那么巧的事?四娘前脚刚至,你后脚便也到了。”
      对王苏木跟章幼廷的算计,自然不能同皇帝讲,裴骘黑了黑脸,“此事作不得玩笑。王苏木她堪为大用,臣是刚巧遇到她兄长,说人不见了,臣才帮着一道寻的。既说到王家,华亭一带的时疫,关乎甚广,除户部、兵部均需增盈战备所需外,朝中派下去的医官方为重中之重,昨日王老太医自请南下,敢问陛下是要准他之请么?”
      李含阳面露难色,“安澜阿兄,此举无异济河焚舟,大正历经三朝才出一个王勉,他在医药上的建树跟功德,称其国之重器也不为过,疫区确然缺主持大局的医官,但眼下只是三郡十县,倘若后面再有大疫,又该当如何?……真就没有两全之法么?”
      “有。”也不知是不是趴太久的缘故,裴骘觉得说完这个字,他身上伤痛,便又开始发作了,锥心刺骨的疼,直扎心肺。

      若说王勉御前自请去疫区的消息给王家带来的是暗流涌动的话,那命王苏木南下抗疫的圣旨一到,掀起的便是轩然大波。
      王老妇人这回佛堂也不进了,就戳在王勉眼皮子里头,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王沉勖,我告诉你,四娘是我的心头肉,你若不敢抗这个旨,那我去!我一双儿子儿媳已经赔进去了,还嫌不够是怎的……”说这话的功夫,眼圈已经忍得通红。
      王勉回身牢牢拉住老妻的手,也不管她不情不愿地往后挣,便一直拉她进书房,房门一关,王勉便是一声叹息,“筠娘……咱俩这两把老骨头,还得留着给孩子们垫后……”
      王老妇人望着王勉满头霜雪,心中一软,伏在他胸口呜呜哭泣,“沉勖,若是你去,我便随你一道,横竖孩子们都大了,就像南星两口子一样,管他什么路途,你我做伴也不寂寞……可我的四娘怎么办,眼见骋怀就要来下聘了,都以为这孩子终于熬到苦尽甘来,你让她怎么办啊……”
      王勉眼眶酸胀得厉害,他拍了拍结发妻子的背,“筠娘,我已经跟章家说了,这婚约,就此作罢吧。”
      东院里,王苏木精挑细选了一匣上好的外用药,最后将一纸药方,连同一早配好的驱虫草药包,一并压在匣子最上方,盖上盖子。
      既然两家婚事结不成了,那一双活雁,就要归还给章家,她也没了理由再缝一个大雁香囊相赠与他,但医者仁心,驱蛇虫的草药还是可以配给他的。
      王商陆便在前堂的长条凳上坐着,看她忙前忙后,口中阵阵泛苦。
      王苏木将木匣推到他手边,打小就跟她最是要好的王商陆岂能猜不出她的用意,他虎下脸来,一摆手,“人精使嘴,傻子使腿儿,你甭打我的主意!”
      素来不惯于求人的王苏木眼中黯了一黯,瞧在王商陆眼中,心都快要疼碎了,他唤了她一声乳名,“寅寅,你跟骋怀这亲事……非断不可么?他们都瞎说的,阿兄知道,你南下定然能全身而退,骋怀也不是那般忘恩负义的,你都等了他那么些年,让他等你一年又如何?”
      王苏木垂下眼睑,张了张嘴。
      王商陆都习惯了从她这里听不到回应,抹了把眼眶,佯作浑不在意地凭空摆摆手,看向别处,“成吧,你想哪样就哪样,谁叫我心软。你是我妹子,不替你跑腿替谁跑……”
      王苏木又艰难地张了张嘴,试了好久,喉间才生涩地挤出两个音,“阿……阿兄……”
      王商陆头先反应是看向窗下的绿鹦哥儿,嘴里喃喃,“这小扁毛都开始学着溜须拍马了?”
      “……阿兄。”王苏木捏了捏衣角,又努力尝试了一把,这回吐字就清晰了许多。
      那只讨王商陆嫌的“扁毛”马上名正言顺地鹦鹉学舌,一张嘴便是一迭声,“阿兄!阿兄!阿兄!”
      王苏木也被它逗乐,抬手越过桌面,扯了扯王商陆的袖口,“阿兄。”
      王商陆难以置信地甩回脸来看她,再看一眼鹦哥儿,又目不错珠地盯着她的嘴,当亲眼见她樱唇上下一碰,叫了他一声久违的“阿兄”时,当即没忍住喜极而泣,“寅寅,是你在叫我?!告诉阿兄,是你好了对么?!”
      王苏木点点头,赧然地指指自己的嘴,“说得……不好……”
      “能好就好,这都不叫事儿!”王商陆用掌根胡乱擦了把泪,颠三倒四就那几句,“咱不着急,慢慢练,恢复总要时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啊!”
      王苏木便又将匣子往他跟前推了推,王商陆红着一双眼,沉默良久,才朝那匣子伸出手去,在盖子上轻轻摩了摩,轻声道,“长辈总说,人生如潮,跌宕起伏……我的妹妹这般好,为何还要受这般多的搓磨……”
      目送王商陆一手雁笼,一手药匣出得府去,王苏木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她自己的书房,枯坐了一会儿,从抽匣中取出已然成型的雁型香囊皮——就只差装填进香料收口了。
      那个霁风朗月的男子,从相见时起,她便笃信他定会是一名上佳的夫婿,可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憧憬跟他在一起的生活,一切便戛然而止。
      这世界存续绵延,靠的是阴阳和合共生的法则,就算人来时独身,去时孑然,可人生长路漫漫,为何单单她的命途充斥着孤寂,甚至不能允她体验一段爱人相携相伴的充盈。
      念及至此,从来都习惯将悲喜深埋心底的王苏木,忍不住用那只再也没有机会完成的雁捂住双眼,悲声恸哭。

      两日后,临危受命的王苏木跟随押送物资的精锐队伍一道,启程南下。
      城外十里长亭,王家举家前来相送。
      王苏木拜伏在地,三稽首。
      王老妇人以袖遮面,“快起来孩子,起来……”说时便已泣不成声。
      王商陆几步过去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王勉看看她那双肖似其父的眸子,强忍下喉间的艰涩,挥挥手,“走吧,缺什么,就想法传信回来……”
      王苏木点点头,最后深看了家人一眼,决绝转身登上马车。
      马车辚辚向前,一骑快马从旁疾驰而过,眼尖的王商陆看了一眼,顿觉惊诧,窃窃与王商枝道,“我怎么瞧着像骋怀。”
      “啊?!”
      的确是他。
      王苏木的马车再一次被拦下,章幼廷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挡在车门前,“四娘,我有话同你说。”
      也不知他为何而来的王苏木,单就是隔着一道马车门,恍如隔世般听见他的声音,一颗心便不由自主地怦怦跳得厉害,她知道再无瓜葛的两人再见是为不妥,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下车来。
      快马加鞭一路追来的章幼廷,浑身热气腾腾地杵在她身前。
      “方子跟药,我都收到了。”
      王苏木点点头。
      章幼廷近前一步,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段柳条,递给她,“四娘,允我等着你好么?”
      平平常常一句话,却催得王苏木险些落下泪来,她强忍着,轻轻摇了摇头。
      章幼廷急声又道,“我知你会说此去艰险云云,但我不想放弃……你能不能也别轻言放弃?”
      王苏木不语,心中道不尽的酸涩。
      章幼廷将柳条塞进她手里,后退半步,“望你此去顺遂平安,千万珍重,等你回来。”
      王苏木福身告辞,再次登上车的一瞬,眼泪再也没有止住,顺着脸颊无声倾淌。
      碧云天,荒草地,永佑三年冬,王苏木犹如一只孤注一掷的飞蛾,扑向那场时疫之火中,湮灭了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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