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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节 朝之梦 夜之歌(三) ...

  •   象这样握住她的手,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幽幽葱葱的少年时光啊,是不堪回首,碎了一地的梦。
      仿佛依旧是那日,两人携手站在漫天席地的茶靡花丛里。
      天光顽皮地在她的脸畔,肩头跳动,勾出淡淡闪着金光的轮廓。她的眼中似也有点点的光。
      那一刻——
      世界之于他,有种奇妙的静默,却也丰富喧闹。
      晚风正在轻颂,
      诉说不知谁家的心事?
      花儿正在轻绽,
      吐露不知谁人的相思?
      耳边,是她细细密密的呼吸,织就一张软罗,兜住自己深深绽放的心;颈边,是她发梢扬起的阵阵清香,混着熏在她衣衫上的紫荆花和石楠草的香气,牵动他的遐思。
      身畔,茶靡花痴痴地开,火一般的,似要烧到天边和那残余的天光融成一色。
      她注目良久,忽然浅浅笑了起来,用很温柔,很轻的语气,仿佛这是个一口气就能吹散的梦,“我现在很幸福呢。”
      风极其轻柔地抚过团团花簇,引出微微的声响,象一声极淡,极清,又极满足的叹息。
      点点滴滴,都悄悄化做了一首歌,纵然隔了悠长的岁月,依然在他心头轻轻,久久地哼唱着。
      看着先前莲花池旁的她,他的心中不由惊痛。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苍白的近乎透明,她,仿佛一缕游荡的幽魂,随时会化成碧落海里的一串水泡,悄无声息地消散掉。
      他记得,当日金族被屠之时,她的模样也似那般。
      记忆中——
      尸首遍野。
      兵器声,拼杀声,挣扎,痛斥,哀求,呻吟,撕叫声,充斥八方。
      鲜血袅袅地从他脚下流过,交织汇成血腥的网。
      猩红色的天空下,却有一个女子悄立在那,白色的衣摆飘散开来,如一朵失了心蕾的小花,若沉若浮。
      她仿佛对一切都浑然没有知觉,既不逃窜,也不尖叫,更看不到逼到眼前的剑光,只呆呆直直地立在那里,好似一个一碰就会支离破碎的娃娃,一双麻木呆滞的眼,仿佛两个洞开的创口。
      直到他飞快地抽出吟歌刀,疾跃上前,替她挡下父亲的一击,她这才忽然动了动。
      她缓缓地转过头,瞧见他,有一股深切的悲哀从她的身上蔓开来。他望进她的眼瞳深处,看见里头她被撕裂的灵魂。他的心被尖锐的痛苦贯穿,这,也许只是她噩梦的一个小小开场白。
      他想要上前握住她的手,她却如遭火烙,一把甩开,连退了数步。
      然后,她就开始发抖,抖得如同狂风里,老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般瑟瑟。
      一旁,父亲的脸色早已青白,一边大步逼近,一边高声咒骂,“你这是在作什么?知道留下她,意味着什么??多少人的性命要毁在你手上。” 骂了半日,终归入一声浓浓地叹息里,“你...,哎,终有一日要后悔的。”
      周围武神将们看向他的眼光中流露出诧异,质问,和不信。
      紧紧盯着父亲欺上前的身影,“铮”地一声,吟歌刀在他手里腾起刺目的灼光,象团白色的火,和着他的心跳一落一扬。
      他,立在最耀眼的深处。
      她,退进火光的阴影中。
      他的银发如刺般散开,银衣无风猎动,赫赫如九天战神。
      他的声音温和却无比坚定,背向着她,道,“阿铃,别怕,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好”。
      她先前一味在退,退得只剩一团模糊不清晃动的影,听了这话,这时也不由得一滞。
      父亲的身形也顿住,深深看着他许久,其中仿佛含了许多不解的心事,末了,沉声道,“留下她,就全都是你的责任了。”
      他点头,神色慎重,“我都知道。为了她,我都是甘愿的。”
      父亲听了,恨恨叹了一声,领了诸将,居然回身便走。

      握在他掌心的指尖略略动了动,他的神思一断,热气象是已她身上退了去,他柔声唤她,“阿铃,你怎样?舒服些了吗?”
      白色的雾气渐渐散去,两人执手相望。
      金铃轻轻“嗯”了声,脸上神情却仍有些似梦非醒,恍惚道,“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久到我都几乎以为要醒不过来了。”
      说到这里,声音略转苦涩,“原本还在想,若我就这样睡了,再不醒来,却还有句话没来得及同你说,现在你在这里,” 顿了顿,目光转向别处,再低声续道,“我却又忘了原本要说的话了。”
      他轻笑一声,“你不用说,我都是明白的。”
      金铃顿感大窘,半羞半恼地想要抽回被他握住的手,他却紧抓不放。半晌,贴在她耳边,徐徐接道,“我也有句同你一样的话要对你说。很久以前就想说了,现下说也还不晚。”
      她面上一红,心中反复回味,怔怔竟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忘了我是谁了?山人自有妙法。” 他眨眨眼,神色间佯做轻松。
      她仔细地盯着他,似乎要从他的神情中瞧出若干的蛛丝马迹来,终于,她暗暗吸气,有些迟疑,艰涩地开了口,“你...是不是...是不是很早以前便知道了?”
      “你是在怪我不早些来接你吗?” 他半真半假地玩笑道。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金铃气恼地瞪他一眼,“我是说...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指了指莲花的方向,复又结巴起来,“她和我,嗯,我们之间...嗯,我觉得她很熟悉,以前却并不认识。”
      她本待有心再追问下去,仓促间竟词不达意,言不成句,不禁气一泄,苦笑道,“算了。”
      神澈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待要温言相慰,刚唤了一声 ,“阿铃” ,突然,只听有一缕角笛声丝丝蔓蔓渗了进来,初时,尚细不可闻,渐渐清晰地仿佛近在耳边,曲调幽怨迷离,腔腔心事如独自闺中等待情郎的女子。
      金铃的身子一震,他的心往下一沉,声音也不由一紧,“阿铃,你仔细听我说,这结界,是我将元魂托在吟歌刀上所设,元魂不能久离,结界不能久持。再过一会儿,那吹笛之人便能破了它。惟今之计,只有施法让你再睡一觉,你一睡着,他便不能要你怎样了。你放心,我随后就来救你走。”
      闻言,怀中的身子颤了颤,她抬头看他,眼神晶亮,“你早就知道一切,对不对?”
      见他无语,金铃只觉一阵凉意直直从头顶灌下来,冻到骨子里去。她冷笑连连,“我不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睡去,我不要再做什么梦了,到如今,我做的梦还不够多吗?”
      一字一句都狠狠击在他心上,痛成一片,他只得苦苦忍住,哑声劝道,“别怕,这一觉不会太长,等我唤你起来,我们再一起去看茶靡花,去看碧落海,一起去做许多我们以前都不曾做过的事,好不好?”
      金铃听得他提及往事,心中更觉酸楚,便要出口相讥,但听他语气戚然无奈,又道,“阿铃,你要怨我,要骂我,要怎样都由得你,只求你听我这一次,别再闹气了。”
      想他从来都是孤傲不羁,此时却在这里为着自己哀哀相求,她的心不由一软,苦叹一声,“好吧。”

      白气散尽,孔雀微微一哂,正待举步上前,却愣了一愣,四下里茫茫,唯有一尊女子的石像默默立在那里。
      她的容颜年轻,眉宇间仿佛有一段心事,风从她的身畔静静吹过,好似也撩动了凝结在眼波里的无数情愫。
      他痴痴望了不知多久,才轻轻将手拢上女子的脸庞,细细地,寸寸地摩挲了片刻,眼中露出几分伤心,几分留恋,更有几分绝望,仿佛喃喃自语般,又仿佛是对着石像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都忘了吗?偏偏我还没有忘记,想忘也忘不了。所以你也还是都记得的,对吗?至少还记得我的名字,不是吗?”
      说道这里,他忽然抬头扬天厉笑了数声,在这清晨的林间,随着风动,远远传了开去,更添了一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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