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霄水若镜》张翼山长

3、第三回 古寺

　　身着月白僧袍的知客小沙弥在前面引路，不紧不慢地在寺庙内穿行。寺院殿堂顺着山势，由低渐高。处处巨殿连廊气势恢弘，时时有佛音隐隐入耳，显出这座古刹极深的根基。
　　过了数重殿堂，一段飞廊连往后山，从高处下望，山下大殿在薄雾中竟有些朦胧遥远，不得不让人暗叹古刹的深广。
　　与前殿的香客云集人声喧嚣相比，寺内的后院清净幽深，花草茂盛，鸟鸣蝶舞，同一座寺庙，一前一后恍然是两个世界。
　　行至一个小院门前，小沙弥让逸之稍候，便入去通报。不一会小沙弥转回，行佛礼道：“方丈请施主入内。”逸之还礼，稍整衣容便步入院中。
　　眼前却是一个灰袍老和尚在院内烧水。蒲扇轻轻摇动，炉内的火苗安详柔和，陶壶微微冒着热气。见有人进来，老和尚收了蒲扇，立起身来，对着来客呵呵一笑，白须飘飘，目光温和而深邃，似有柔光进入灵台，将处处心伤一一安抚。
　　逸之顿觉心中一动，灵犀一念中清泉漫过，化出一片澄净空明。
　　高僧之德，乃至于斯。
　　逸之醒悟，忙行礼道：“姑蔑山馮虚门晚辈张逸之，见过弥云大师。”
　　弥云颔首微笑：“不必多礼，你看我这粗袍垢面，岂是以俗礼与你相见。只是没想到风遥子座下得道高徒尚如此年轻。”
　　“大师折杀晚辈，我师父在世时，曾多次欣然谈及与大师的清水淡云之交，令弟子神往不已。”
　　弥云皓眉一动，低低颂了一声佛号，“若非当年‘天心之变’，老衲倒愿与仙师常续品茶对弈之乐。故人远去，故事亦不可追矣。”
　　往事如烟，逸之低头不语。
　　一道清亮亮的水凌空流过，带出几分热气。逸之望去，眼前不知何时已多出一套古雅茶具，壶中热气蒸蕴，心中不禁暗叹释家拈花指法竟有隔空取水之妙。弥云微微一笑，“水候已佳，请上生云石品茶。”
　　逸之随方丈趋步绕过禅室，眼前豁然一亮，原来禅室后竟临着一处悬崖，一块巨石危立崖边，在无垠天空和苍茫山林的映衬下显出几分傲然。
　　弥云徐徐步上危石，淡定从容，如履平地。
　　逸之于生云石上与方丈对坐，看轻风淡云出入翠色林间，心下大宽，有不可言说的高远心境。
　　两人对饮而不言，天高云淡，不知悄然流去多少时光。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将逸之从无边冥想中拉了回来。思量片刻，逸之便说起此番来意，却是为了那诡异的妖女。
　　弥云听逸之细细说毕，轻轻抚须，略一沉吟，说出的话却惊世骇俗：“其实鄙寺常有所谓的旁门妖类来参佛上香。”
　　逸之大惊，心问佛门清净之地岂容妖物出没，见方丈一脸平和，却是无从启口。
　　弥云接着说道：“本寺的护法僧人皆是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罢了。”
　　逸之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
　　弥云却微微闭目，反问一句：“逸之施主可知身下这块巨石的来历？”
　　逸之茫然摇头：“请大师明示。”
　　弥云面色渐渐肃然，徐徐清风中，慢慢对逸之道出天容寺的一件悲情往事。
　　此事距今已久，要回溯一个甲子。大约六十年前，有一天，天容寺来了一群羲和山云镜门的门人，当时的方丈乘悲禅师心知云镜门乃楚地名门大派，又兼领队之人辈分不低，便以贵客之礼相待。云镜门人与方丈密谈，言明远道而来是为追杀一族逃窜至天明山中的西域胡妖。此族胡妖由西域一路东行进入楚地，途中经常劫掠百姓，无恶不作，于是云镜门决意为民除恶诛灭此族，一路相斗，胡妖虽伤亡惨重，但其族中有一法宝诡异非常，得以屡屡逃脱，云镜门便派出高手一路东追，欲彻底诛灭以绝后患。
　　乘悲禅师见来者皆为长老级人物，便深信不疑，欲为天下苍生伏魔降妖，于是布下金身罗汉阵封了山口，又点下山中各处气穴祭出天容金光阵法，将胡妖一族尽数围住。胡族中有人出面大声喊话，却是满口西域胡语，无人能懂。一旁的云镜门人催促方丈尽快施法，莫让妖族祭出法宝。乘悲禅师正迟疑间，却见胡族中果然祭出一宝物，异光渐起戾气大盛，金光阵法各处气穴中僧人根基稍浅者竟已吐血仆倒。乘悲禅师见情势危急，便念咒催动大法，天明山中顿时金光密布，大梵压顶，胡族法力不支，被破了邪门阵法。云镜门人此时乘机出手，将胡妖一族尽数杀尽，山中尸横遍野，鬼哭狼嚎。云镜门人将胡族法宝收起，言称带回羲和山中镇封，谢过方丈禅师便急急离去。
　　是日深夜，天明山中阴风阵阵，佛像金身剥落，乘悲禅师心中大不安，便派弟子查访事情原委。谁知弟子访得真相，却是此族乃西域古国的遗族，不知何故匆匆一路往东迁徙，路上虽偶与中土门派起过误会冲突，对黎民百姓却是秋毫无犯。岂料那云镜门得知胡族中存有灵物至宝“补天之钥”，竟起了觊觎之心，便设局追杀，最终假借天容寺之力夺了法宝而去。乘悲禅师得知真相，仰天大号，涕泪纵横，以手抓地，竟入数尺。天容寺上下悲愤之余，在山中收得胡族尸身五十六具，皆焦身血体惨不忍睹。
　　世事弄人，天感地悲，天明山连日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数日后引来百年不遇泥石山洪，竟将一座大寺冲毁大半。可怜乘悲禅师一念之间，大错铸成，心伤挫骨，于山中石洞中枯坐数日，水米不进，终是坐化而去，天容寺由此而衰。十多年后，年轻僧人弥云发大心愿，重建天容寺，立塔五十六座于寺后，将含冤逝去的胡族遗体葬入其中。弥云继任方丈后将禅室迁至昔日山洪冲下的巨石前，石上刻乘悲禅师遗偈：万物灵根，众生平等，为人为妖，皆系一念。
　　生云石上，落霞漫天，夕阳残落处，竟涂出血一般的颜色。
　　逸之轻轻立起，对眼前轻颂佛号的老僧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