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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初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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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下了五日的雨,直到近晌午,天空上那块厚重阴云才慢悠悠挪窝,露出藏了多日的太阳。
镇上的脚夫、行人一见云消雨停,立马从躲雨的地方冒出来,抓紧时间匆匆赶路,生怕等会又飘来哪块积雨云,耽误后面行程。
心里着急,不免赶的车也快了许多,车轮飞快压过路面的积水坑,溅得泥水乱飞,引起路边不少低声责骂。
林纾白对此毫无理会,任由飞溅泥水打脏道袍下摆,饮尽碗中茶水,从袖中递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平静离开。
“嚯,莫不是仙人下凡呐。”
倒是有人在身后小声议论。
这种类似的议论声跟了他一路,已经见怪不怪,有时还会有富家名门凑过来,请到府上卜算或是除妖。若是平常下山历练,这等事断然不会拒绝,但这次与以往不同,宗门下达紧急追令,片刻都耽搁不得。
川流人群中,一张不起眼的符纸穿过来往身影飞到面前,落于掌心,纸上符文扭曲变化,变成某个区域的简易地图。
“原来在那里吗。”林纾白喃喃自语,收起符纸,快步走向人流深处。
与此同时相隔不远处,张钧四人抵达小镇。
穿过当前小镇,再行几百里便到太苍山。此地虽非郡县,比不上那里的繁华,但街中商铺琳琅、车马络绎不绝,也当是一番富饶风情。
“要是高人也同行就好了,我还想回宗留他多住几天。”曲墨非不禁惋惜。
“或许日后会再相见。”张钧劝慰道。
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总有种预感,这次分开仅是暂时,他们还会再次遇到这个神秘莫测的人。
行过几家店铺,天色又昏暗下来,空气中弥漫起潮闷味道。少焉,天边滚过一声又一声闷雷,豆大雨点零星打在地面,极快连成一片,噼里啪啦无比响亮。
四人暂且找了个有篷布的小摊避雨,打算雨势小了再赶路,可头顶噼里啪啦的声音连续响个不停,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张钧凝视沿蓬布边流下的雨帘,道:“看来今晚要暂且在此落脚。”
文景淇摸了摸袖内,遗憾说:“唉,我没有钱了。”
“我记得你出来时带够钱了啊?”曲墨非格外疑惑。
文景淇举剑朝他头上一敲,嫌弃嗤道:“我的钱带够了没错,可是你带了吗?这一路上不都是花我的?”
“哎呀就凭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曲墨非哂笑着揉揉脑袋,眼神寄希望于张钧身上,可看他也摇了摇头表示金钱全无,继而抬胳膊搡下黄羲,忽悠道,“闹闹,发挥一下你那啥的绝技呗,不然咱们可要流落街头了。”
“不要。”黄羲头一撇,破天荒开口拒绝。
文曲听到这个回答明显怔住,半天才有反应,瞪圆两只眼惊讶:“我没听错吧,你往常不都是靠这一招蹭吃蹭喝,怎么今天突然收手?”
“就是突然不想。”黄羲小声嘀咕,朝张钧身边挪得更近。
曲墨非莫明其妙瞅瞅他,又瞅瞅他旁边的人,一转眼猛地明白什么,意味深长哦了声,两手一拍膝盖,撑起身子对文景淇笑道:“走淇淇,我带你去赚钱。”
“哈?”文景淇扔出个你脑子突然抽什么风的眼神。
就看对方朝某个方向努嘴,古怪转头瞧向提示,瞬间明白上句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前段时间在终南山内深夜密谈,一拍即合结成同盟,以张钧和黄羲为原型联手创作话本,不出半月已经创作出一本试读,但没来得及找到店铺卖。
而现在身后店铺里正巧有家贩售话本,挂在门口的招牌格外吸引人。
“哦,那就走吧。”
两人嘀嘀咕咕走开,留下一对还蒙在鼓里的人继续听雨声。
头顶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了又有小半炷香,节奏终于柔缓下来,布蓬边的雨线逐渐变成串串珠帘,叮叮咚咚落在地面水坑,溅开朵朵小水花。
张黄两人一个抬头眺望远方雨珠,一个低头凝视地面水花,彼此安静的出奇,跟四周谈天说地的闲聊截然两个世界。
不多时,吵闹说话背景里挤出声微弱的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没能守住三昧真火。”黄羲声音小的像是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张钧有点吃惊看着他,还是头回听见本人亲口道歉,显然那块名为自责的巨石仍压在他心头,时刻警醒之前犯下的错误。
“谁都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这并不是你的错。”
“你不怨我吗?”
“为何要怨你?”
“要是当初我没有抢在你前面,或许将会是你得到三昧真火,也不会被人夺走了。”
张钧静想片刻,温声道:“如果当初换成是我,只怕会看着三昧真火从眼前飞走,我可没有你速度快。”
又道:“所以我还想对你说,谢谢。”
“你还真是奇怪,对一个弄丢自己宝贝的人说谢谢。”黄羲话里带出几分自嘲的笑声,但听起来比刚才放松不少。
枕着手臂又听了会儿雨声,歪头看向身旁的人:“哎,咱们等他俩也无聊,不如玩个游戏吧。”
张钧问道:“什么游戏?”
黄羲道:“你我互相提问,不管问什么,对方都要如实回答。说假话、答不上来或者不回答的人嘛,就背着对方回太苍宗。”
“你怎么确定说出来的都是真话?”张钧对这规则很难判断。
“为了赢我肯定不会乱说。至于你嘛……”黄羲露出坏笑,“说假话时眼神就会移开,太好猜了。”
“咳。好吧。”张钧没想到自己露出的马脚这么明显,尴尬答应下来,“谁先开始问?”
黄羲:“你先说。”
张钧专注想了十来个数,问道:“那日画境里你寻到我之后为何生气?”
“呃。”黄羲明显怔了下,以为会问身世来历之类的问题,不曾想偏偏是这个,感到双颊一热,唰地窜过抹红晕,微垂脸小声道,“因、因为你被那些女妖亲了,我不想让别人亲你。”
这……原来那句不准被别人占便宜是这个意思。
转而轮到张钧耳尖染上绯色。
“该我了。”黄羲脸上红晕很快褪下去,换上副看我反击的表情,皱眉思考半天,忽地想到一个绝好提问,“有了,我们离开终南山那天,南山翁说的什么灯、什么石头那句话是啥意思?”
华灯出精石,空心岂复辉?
张钧心脏又再次咯噔一震。
那位仙翁竟早已看出,面前的玉清琉璃灯没有灯芯!
他的道行究竟有多高深?!莫非那夜的黑影是他?是他夺走三昧真火?
刹那所有猜想哗啦啦掠过大脑,漆黑瞳内反复闪烁怀疑与否定的光,耳畔又再次回响起圆形玉中的提醒:
前路漫漫,敌友不明。
“你怎么了?”黄羲见他半天不作声,侧头低垂瞧,发现对方脸上显露出少有的严肃。
张钧听见发问回神,一笑遮过刚才的表情:“没事。是我输了。”
“哦。”黄羲只闷声一应,全然没有赢的喜悦,没追问其他话,又闭嘴继续听水滴声。
一阵缓慢又规律的叮咚音乐后,篷布边渐渐不再滴水,摊子下躲雨的人们探头望了眼,三三两两离开。
不多时,天边晕开抹红枫色,如同滴在水中的颜料很快扩散开,连同顶空的云彩,变为浓烈一片。
隐约日光从天边的云后透出,缓慢坠向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雨终于停。
“你干嘛非要画这张?”文曲躲在离摊子数尺远的屋檐下,正对两人身后。
适才店铺内谈的很顺利,铺主甚至看试本不错,多加了不少钱。
此刻曲墨非托着一块小画板,执笔飞快挥毫,把方才两人做游戏时之间的神态精准捕捉到画纸上。
“这叫做特别礼物,赠给第一位买书的人。”
曲墨非说这话时眼里大放精明亮光,文景淇仿佛能听见他脑子里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
“宗门里压根本没有教人经商的书,你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嘿嘿,我这是娘胎里自带的悟性。”
最后几笔点墨,画作完成,文景淇探头打量番,忍不住伸手竖起个大拇指赞叹。但作画之人的神色却有点耐人寻味,抿嘴凝思片晌,改了由天洒落的小雨,添成一片晚霞。
“怎么又改了?”文景淇有点看不明白,在他这个外行眼里,这幅画改之前、改之后都好看。
“你不觉得他们两人就像现在的天气,云开雨散嘛。”曲墨非提起纸抖了抖最后成品,自我肯定点点头,“我的猜想是不是很有道理。”
“照你说的应该改成挂着长虹的晴天,而不是黄昏。”文景淇习惯性调侃他,目光落在前方的背影上。
天边的云变得淡薄,落日的余晖反显更加浓烈,地面染上晚枫色彩,晒在人身上也微微泛红。地上阴影虽是暗沉的阴灰色,却也不突兀融在这片风景中,甚至被周围色彩烘托出一点温暖。
不知为什么,文景淇心里无端生出个念头,感觉张钧他这个人,就像眼前这片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