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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Part 63 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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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吧……连最基础的镇定剂打进去都费劲。肌肉完全丧失松弛功能了。”
医生的声音落在比嘉中少年们的心上,和这干净凛冽的医务室一样发白。
“勉强止住能使心肺停止的剧痛。现在只能观察,这种病症从没见过——肌肉以及皮肤丧失功能、身体严重变形。而且——”
医生在表格上划了两道,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道,“他身上有很多暴力拳击造成的伤痕,有的伤到骨头,基本不能修复。”
少年们抬起头。只有沉默萦绕在他们周围。
“……他是练拳击的吗?但是听说,刚才的网球又打得很精彩。我想剧烈运动也是其中一项突然致病的原因……”
“可以了。”木手永四郎微微张唇,声音冷得吓人。
他向医生郑重鞠躬,表示感谢。
在他身后,比嘉中的少年们也纷纷正式行礼。
“不要这样。我要告诉你们,观察的作用微乎其微,没有任何治疗方案……”医生连忙低声说。
木手永四郎沉默着保持鞠躬的动作,顽固地行完礼节。
“需要人陪床吗?”他直起身体,声音里有异常的冷气。
“不用,但如果你们想……”医生回想一下,看向表格中病人反应的记录,顿了顿说道,“他说不要……比嘉中……不要比嘉中的人陪伴。”
“是的。”木手永四郎疲惫地一笑,叹息的尾音还没结束,空虚的话语就以气音的微声淡淡吐露。
医生疑惑地看过去。少年们并不惊讶,片刻的沉吟后,转身离开。
医生也只能转身,确认了一下今天在医务室轮值帮工的少年名单,“应该已经到了……”
比嘉中众人走出医疗大楼,下午末尾时段的阳光似乎格外刺眼。
大家停下脚步,彼此看了看,然后沉默地往前走。
往永远存在伤痕的、未来的道路上走……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条高秀冷峻的身影,正穿过医疗大楼的走廊。
草薙明月轻轻推开病房的门,再慢慢关上。
病床上的人背对着这边,用被子将自己完全蒙住。
不知火知弥动了动,像睡梦里的小猫。
“谁都不需要。”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空无一物的、极致的寂寞和平淡。
草薙明月走过来,气息幽柔,几乎是尘世的一缕无形风。
他将安定药剂冲泡的温水放在床边桌子上。
简洁到几乎空寂的病房内,窗帘紧紧拉着,屋里充满黯淡的柔翳。
草薙明月坐在床边,翘起漂亮的二郎腿,姿态毫不轻浮。
他双手轻勾在两侧裤袋边隙间,坐姿柔和沉默。
被子下的人微微发抖,发出淡淡的声音,“不需要。”
草薙明月伸出手,被子掀开小小的一角,将秀丽有力的手指贴在不知火知弥颈部的肌肤上。
他摸到了骇人的、远古风干岩石一般的粗糙凸起的肉纹。
不知火知弥惊颤了一下。他正强忍着无法言说的剧痛,已经忘记怎么因痛苦而尖叫了。
那个少年的手指接触肌肤的瞬间,在人世之外的幽深所在,不可思议的柔和水流缓缓涌起,止住了他的疼痛。
不知火知弥停顿片刻,缓缓拉下被子。
草薙明月看到他全身像即将崩碎的岩石一样,满凸着可怕的曲线肉纹,包括他的脸。
“所以……”少年轻声淡语,“在网球赛场上,你与木手前辈打球时,将兜帽摘下露出脸庞……是最后的正常面貌了。”
那时穿长衣长裤是因为……
这些肉纹,在身体剧烈运动时,就像绞紧的带铁刺的网一样,缠绕着他。
草薙明月沉静地望着他,将手指收回来。
在脸上扭曲密集的肉纹中间,露出一双清澈的、静谧至极的眼睛。
不知火知弥对上草薙明月的视线,两人互相沉默地牵扯着,一起走进更沉静寂寞的深渊里。
“你是谁?”不知火知弥轻声道。
“和你一样,是少年网球手。”草薙明月微微一抬肩膀,说话的气氛像是处在某个沉睡午后的云翳下。
“我已经不打网球了。”不知火知弥话语流畅,说着话却像没有发声一样,浑身散发出格外的淡静。
“然而刚才那场比赛,精彩惊人。”草薙明月移动眼神,看向虚空里的某一点,“毫无喘息的运动、极致的网球……”
他转回视线,淡淡看了不知火知弥一眼,“你知道这种极限的运动,会加速你的衰亡。”
“知道。”不知火知弥从容轻语。
草薙明月轻微地歪歪头。
“你的身上有一种不可逆的咒术,短暂地使你拥有超过一百人体量的能量。”他说道,“一百人份的庞大力量。你不觉得这个数字吓人吗?”
不知火知弥侧身躺着,深深搂住枕头。
“而且是不可逆的。你已经到了极限,而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用网球来度过这最后的阶段。”草薙明月低声道。
不知火知弥缓抬眼帘,望了他一眼,轻声一笑,“你不是普通人。”
“我只是能看见一些事。”草薙明月随手将桌子上的温水杯推了推,无意义的动作,逼出两人之间更为静谧、隐含着奇异悲鸣的气氛。
“我比你小一个学年,称呼你前辈吧,请不要介意。”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这使得说话的声音含在叹息的尾调里。
不知火知弥动了动贴在枕头上的脸庞。
“不知火前辈,我与木手前辈他们共同在这里集训,天长日久,难免有些情谊。如果可以,也请把我看做短暂的朋友。”草薙明月看着对方的眼睛。
从那堆可怕的肉纹中,不知火知弥露出一个笑容,“你想知道什么?”
“我从没有体会过你这样的「业」之力……”草薙明月向后微仰腰身,就这样推开椅子,矮下身体,趴贴在床边。
他交叠双臂,微微挨近不知火知弥的枕头,像是纯洁的孩童,深深体会着悲哀又惊奇的东西。
“纯粹的喜悦、痛苦的柔情……”草薙明月有些出神地呢喃着。
他转回视线,“不知火前辈,你经历如此多辛苦来到U—17。”
不知火知弥歪歪头,看进少年的眼睛里。
“为什么?”草薙明月轻声问道。
不知火知弥目光一闪,眼珠陷入半透明的沉默,痴痴地向下看着虚空。
“……我想见见他们。”良久后,他低语道。
“那么,为什么一步也没有靠近呢?”草薙明月说道。他将下巴垫在交叠的双臂上,眼神向上投映出清清的光彩。
“这样就算见过了。”不知火知弥说道,“……因为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草薙明月两侧唇角些许抿了抿,形成一个雾影似的温柔的笑容。
他站起来,侧身坐在床边。
“失去生活支柱,不得不离开学校和网球……”他看着那些骇人的肉纹,却像对充满爱的东西柔声低语。
“以及缠绵病榻良久,逝去之人留下的债务……”不知火知弥像是在说往世的事情。
“原来如此。所以那些拳击的伤痕……”草薙明月用气音说。
“地下投注黑赛。”不知火知弥简短地说道。
“是为了赢得这种黑金吗?”草薙明月用指尖轻点了点那些肉纹。
“……”不知火知弥顿了顿,说道,“是的。”
“即使我使用冷酷的词句,也可以说:那可以留下生命,从这样的泥沼里,多打一些黑金,迟早会使自己走上轻快的道路。”草薙明月歪歪头,“为什么去寻求这种必死的咒术?”
不知火知弥沉吟良久。
他想起自己在离开学校、离开亲爱的网球部的伙伴们,陷入失去一切的泥沼。巨额债务、彷徨、失心……
就在那个时候……
“我爱上了一个人。”他说道。
草薙明月微微握起手指,漆黑的目光流向眼角,凝视着虚空。
“在少年福利院,教社工技能的临时老师……”不知火知弥说道,“敞开心怀,听我说那些没人在乎的废话……总之,许多个日日夜夜,就那样相处。”
为什么不去找那些珍爱的朋友呢?
草薙明月在心里默默凝思。
因为,大概同理于“近乡情怯”吧。
“被骗,倒欠了不良分子大笔钱。”不知火知弥说道,“来求我。是的,我一无所有,却成为别人的依靠。”
“为了这个,将目光转向危险的地下黑赛奖金?”草薙明月轻声道。
不知火知弥转过头,“而且我当时抱着念头……”
“不活下去也无所谓了。”草薙明月淡淡道。
他抬起眼,“……被人爱过就够了。”
草薙明月虚声轻语,声音像是一阵彻底的轻风,“我从没见过这样洁白的「业」……”
“是男人。”不知火知弥的声音,仿佛从往世的彼岸传来。
草薙明月缓缓抬眼,一时沉默。
不知火知弥说道,“人们看我时,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
“啊。在那样的心境下……”草薙明月说道,“如果感觉到被爱……”
那种爱,或者以爱为掩的东西,会轻易地赢得少年那颗孤独的、绝望的心。
草薙明月凝了凝眼睛,又使眼神散成雾气。
“但是,没关系呀。”他轻轻拍拍不知火知弥的肩膀,“爱就是爱,不知火前辈。”
不知火知弥对上他的眼睛。
“爱就是爱。”草薙明月说道。
少年移开漆黑的眼睛,一手在二郎腿姿势的腿面上虚抚,“总之,不知火前辈,你知道这咒术的后果。”
“施咒的人明明白白告诉过我。”不知火知弥轻声道,“我不能说无怨无悔,但仍然那样选择。”
“如果无怨无悔、心中没有任何牵绊的话,”草薙明月望着他,轻轻做了个歪头的示意,“你就不会来这里了。”
不知火知弥沉默着。
草薙明月将被子拉上去,隔着被子缓慢轻拍他的肩膀,“不知火前辈,你接受这个结局吗?”
对方轻微地动了动。
“我感觉到,你还有愿望。”草薙明月柔声道,“告诉我。”
“……”不知火知弥撑起身体,骇人的形貌里却透露出最洁白的、温柔的「业」力,“你愿意帮助我吗?”
“是的。我的心让我这样做。”草薙明月说道。
“我……”不知火知弥垂下眼睛,“我想见见他,看一眼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