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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岁的小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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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德娜洗漱完毕后没有马上回到宿舍,而是留在浴室,和她的父母打电话。
“爸爸,妈妈,请你们查看一下电子邮件。赫夫赫里维奇教练给你们发了邮件,是关于我未来发展方向的事情。请你们务必仔细阅读。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这些事情纠结再做决定。”
而位于奥尼加城的耶德娜父母,此时正一人坐在一张单人沙发椅中,围着一台座机电话,神色凝重。教练给他们发了电子邮件,说明已经是很严肃的事情了。他们不再多想,赶忙打开家里唯一的电脑,在Windows7系统的卡顿中忙活半天,总算读到了赫夫赫里维奇发送的邮件。他们一个个字地仔细读着,不由得点点头。耶德娜现在才11岁,尽管平时显得比同龄人成熟,但以她的阅历还不足以思考这些问题。
“耶德娜,我们认为,不要这样做会比较好。把你往男孩子的方向培养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而且你的人生不止花滑的几年或者十几年,你还有一生要度过。呃,如果让你像男单一样训练……啊,反正呢,会剥夺你长大以后很多的选择权利。总而言之就是答应了教练的话,你未来很大概率会抱憾终生、后悔莫及。”
“爸爸,妈妈,我也考虑过未来的我是否会后悔。现在从你们的描述中我可以感受出来,很大概率会。但转而一想,我活在每一个现在,我为现在的我而活,而不是为未来的我而活。如果为了未来的我而牺牲现在的我心中所追求的事物,我不仅会现在唏嘘万分,等未来再忆起这段经历时,更会感到后悔。”
耶德娜说完,电话两遍都沉默了许久。耶德娜父母是没有想到女儿会事先预想过这一块并且仍然坚持做出决定的,耶德娜则是紧张地等待父母的回应。
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自己所从事的、所要为之奉献的,比自己更重要”的想法的呢?耶德娜也记不太清了,即使她才11岁。耶德娜并不是独生子女,甚至她的哥哥姐姐都比她大9岁左右,她是老幺,一个和同辈充满代沟的老幺。她的大哥和二姐,都是优秀的青年钢琴演奏家,已经开办过多次成功的二人联奏巡回演出。三哥是国立芭蕾舞团中优秀且稀少的男芭蕾舞演员,年纪又小,备受青睐。因此父母从没有对她要求过什么,只希望她能轻松快乐地长大,外面的风雨由长辈为她抵挡。即使在她的要求下,父亲教她弹奏钢琴、母亲指导她跳芭蕾舞,父母对她的要求也未曾改变,尽管他们发现耶德娜的天分不亚于她的哥哥姐姐。
可耶德娜注定不会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更不会愿意永远活在哥哥姐姐的影子里。或许在她上幼儿园时被别人说是不是她哥哥姐姐的妹妹时,便埋下了这份“叛逆”的种子。家中没有同龄人的她,有样学样,贯彻了家族的严谨与理智,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
五岁阴差阳错地被体操队的帕多夫教练相中选入彼得罗扎沃茨克市队,七岁时又阴差阳错地被拜访好友帕多夫的赫夫赫里维奇相中带回圣彼得堡“极光”冰场,耶德娜终于与花滑这项陪伴她童年漫长假日的运动结缘。她也知道,家中优秀的基因使她在这项运动中具有天然的优势,但如果想成为各种翘楚、走出与家族不同的路,这还远远不够。
“好,爸爸妈妈尊重你的决定。耶德娜,只要你开心就好,我们没有什么意见。”
电话就这样结束了。哥哥姐姐向父母提出关于未来的抗议从来不会得到同意的答案,而现在,耶德娜成为了这个例外。她心满意足地回到休息室,悄无声息地爬上床,一夜好梦。
翌日,耶德娜睡眼惺忪中打开手机,发现一条来自赫夫赫里维奇的简讯。
“你的父母已经同意了,想必你花了不少精力说服他们。这样就好。耶德娜,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花滑运动员。”
耶德娜暗自笑了笑,对自己说,
“我会的。一定。”
赫夫赫里维奇的日程安排很独特,据说是他在运动员时期摸索出来的高效计划。彼时他已很有主见,他出自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俱乐部,“教练”是他找来的物理力学工程师,以及ISU的官方技术指导视频。他没有编舞,但是他在工程师的帮助下琢磨正确用力方式,从而练出了三周跳乃至四周跳。由于编舞缺失,他的p分往往不高,导致总分偏低。直到有一天观众席上有一位识货的人发现他极其优秀的跳跃以及用刃,录下了高清视频,终于让俄奥委注意到了这个“无师自通”的年轻人。之后进了国家队的赫夫赫里维奇,拥有了编舞,也得到了更专业的关于动作的指导,一日千里,斩获大大小小的奖项,令人羡慕。他去俄国家队也没有忘记带上工程师,但工程师也想陪着妻女,而不是经常陪着工作狂一般的赫夫赫里维奇夜不归宿。于是工程师教会他使用物理建模工具后,便告辞了。
之后在国家队里,真正派上用场的只有编舞老师和营养师,技术指导老师面对赫夫赫里维奇的才华都自叹弗如。他设计的训练日程表有一点起初不被看好,但在长期的实践之后被人认可且赞赏——冰上技术动作的单独训练安排上,逢周日、周三练习旋转,周一、周四练习跳跃,周二、周五练习步法,周六才混合训练。这样能使训练者对每一个动作都高度集中地训练,从而更加娴熟、更难出错。开始不被看好是因为很多人认为跳跃、步法、旋转对体力的消耗和要求不同,这样安排容易造成每日训练量不均,而且各项目分开也被认为会使排节目时的衔接显得生硬。而赫夫赫里维奇坚信肌肉记忆不会骗人,一日一种技术可以充分增强单次训练的肌肉记忆效果,使得运动员对每种动作掌握得更充分,最后排节目时动作也会由肌肉本能完美呈现。
耶德娜不懂其中门道,但她充分信任赫夫赫里维奇。
由于没有新排的节目,最近也没有比赛,今天训练的步法是单练蟹步。上午主要是在陆上的腿部、腰腹部、双臂力量训练,以保持核心力量充足;耐力训练是平常的一半,但这不意味着更轻松——多出来的一半时间用来开筋,为下午的蟹步做准备。
开筋可不是光踢腿劈叉。六个女孩在舞蹈室里,首先要保持完美的横一字半小时,紧接着是竖一字半小时。这还只是在陆地上,对她们来说只能算是开胃小菜。接下来是靠墙站立竖一字保持半小时、离墙站立竖一字保持半小时,15分钟换一次站立足。到这里热身才算结束。
赫夫赫里维奇说过,
“想要做出完美的蟹步,首先下盘要足够稳,其次才是考虑伸展弧度的完美。如果下盘不足以支撑上半身稳定,身体能绷出再优美的曲线也做不出一个能拿高执行分的蟹步。”
所以舞蹈室里有一块地方专门用荧光胶带贴出小小的圈。她们要在圈里,以站立一字腿的姿势向上跳,跳满每边脚各50次才算完成,跳出圈外的不计数。如果让赫夫组宿敌伊芙尼组的小女单们来做这个训练,估计会哭成一片。但赫夫组的六个女孩对此已经很熟练了,甚至可以互相监督计数。
赫夫组的女孩们有些共性,那就是她们或许会抱怨训练难,但绝不会因此偷懒或是放弃训练。正因如此,赫夫组即使没开多久,也能追赶上老牌组——伊芙尼组。
外界对两个组的执教风格有很清晰的评价:
“赫夫赫里维奇组更注重技术,而伊芙尼组更注重情绪表达。”
这也是为什么,三年前的慕尼黑冬奥会上,男单女单名额几乎由赫夫赫里维奇组的组员占满(男单两个,女单两个)。而双人滑和冰舞,几乎全是伊芙尼组的成员。伊芙尼组的总教练小伊芙尼面对记者询问为何争夺不到男单女单名额的时候,只不服气地“哼”一声,说,
“如果不是ISU非要把花滑评分标准改成现在的样子,赫夫组那些缺乏美感的技术怪物早该把这些名额让出来。”
有趣的是,这个采访是在耶德娜十岁那年的1tv比赛后台进行的。那次赫夫组只派了埃尔弗洛娃和埃兰托娃参赛,卢西娅、柯金廖娜、斯缇契尼娅还有耶德娜四个人正在休息室里围着电视看。伊芙尼说出这句话时,四个女孩都很生气,纷纷对着电视里的伊芙尼做鬼脸,
“老巫婆!你也不怎么样,难怪你们组里的人也就那样!阿斯玛姐姐除外。”
除了阿斯玛姐姐,伊芙尼组没有谁能叫赫夫组的女孩们感到敬佩。
她们做鬼脸,却被赫夫赫里维奇逮个正着。赫夫赫里维奇训斥道,
“好了,如果只是吐槽别人的话,话不多说,我们该训练了。”
女孩们立刻失了神气。
赫夫赫里维奇在男单时期追求过同时期女单的绝对制霸者,也就是小伊芙尼,这不是什么秘密。当时他在伊芙尼组中,教练是大伊芙尼,也就是小伊芙尼的母亲。但小伊芙尼一向看不起赫夫赫里维奇,所以赫夫赫里维奇的初恋以失败的暗恋告终。
谁也不敢触赫夫赫里维奇的霉头,只好像一群小鹌鹑,缩着脑袋换好训练服,乖乖上冰。
让我们回到女孩们的蟹步训练吧。圈内跳之后是扎马步后倾稳定训练。她们的腰上都绑着一种保护腰部的轻便借力绷带。后倾就是让她们维持下腰却不触地的姿势,其他组开始时或许会使用弹力带辅助,但赫夫赫里维奇认为这会给肌肉错误的记忆,所以一开始就有意地在常规训练中加强核心力量。事实证明他的思路是对的,他带出来的选手,不论男女,蟹步是最稳定也最完美的,即使是伊芙尼组也只有阿斯玛可以与之媲美。
所以下午上冰时,女孩们带着好似撕裂的腿排成一行在冰场上用蟹步逆时针绕圈,整齐划一,赏心悦目,不苟言笑的赫夫赫里维奇也悄悄满意地笑了。
但赫夫赫里维奇的笑没能持续很久。一向平衡力绝佳的耶德娜排在队尾,她的蟹步腿明显比较接近垂直,而非和师姐们一样按赫夫赫里维奇要求斜出的60度。他立马喊了一句:
“耶德娜,注意角度!腿向后压得不够!”
耶德娜努力想做到,但是腿按照肌肉记忆下到60度时,大脑立马拉响了身体警报——先是后脑勺触到了冰面,在高滑速下擦过冰面细小的冰渣,接着头发散开,把冰渣扫到空中,耶德娜虽然来得及闭上眼睛,但是有不少冰渣打在脸上,又细又疼,更有一些随着呼吸进了她的鼻腔,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上半身尚且应付不来,大脑的平衡系统暂时停止了工作,下半身失了警惕,整个身体向后倾斜,耶德娜摔在了冰上,后背着地,又在冰上滑出一段距离才停下。
斯缇契尼娅发现在自己右边的耶德娜不见了,吓得也差点失衡,好在她迅速稳住,站了起来。赫夫赫里维奇几乎是立刻就发现耶德娜出事,于是还来不及叫停另外五个女孩,赶忙滑去耶德娜身边。斯缇契尼娅喊了一声“停一下!耶德娜出事了!”几个师姐才纷纷停下来,急忙过来查看耶德娜的情况。
“耶德娜,还清醒着吗?”
赫夫赫里维奇轻拍耶德娜的脸,斯缇契尼娅也蹲下,捂着耶德娜的手。
“嗯……醒着。”
“有哪里特别疼?”
“呃,我感觉一下……我后脑勺辣辣的,肩胛那里也有点疼,屁股墩没事……”
“你试着动一下胳膊?”
耶德娜曲起手臂,想撑着冰面借一下力,但是用力的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样?”
“感觉肩膀像是被撕开一样……”
赫夫赫里维奇斜抱起耶德娜滑出冰场,不忘嘱咐,
“你们继续练蟹步。”
看着教练抱着耶德娜跑向医务室的背影,五个女孩都很不安,十分焦急。
“耶德娜从来不会在蟹步上失误啊……”
卢西娅有些难以置信。
“可她怎么会摔出去呢?这还只是蟹步,不是跳跃啊!稳回来应该没问题啊……”
柯金廖娜也在愣神。
“你们不觉得,耶德娜最近又长高了吗?”
埃兰托娃提醒道。组里的女单们属162cm的埃尔弗洛娃最高,其次是159cm的埃兰托娃,她们一个19岁,一个17岁,身体也没有再拔高的迹象;柯金廖娜、卢西娅、斯缇契尼娅还有耶德娜原先都是155、156cm左右高。在埃兰托娃的提醒下,斯缇契尼娅想了想,说,
“最近我看耶德娜的时候确实不能平视了。可是我们三个都是15、16岁,她才11岁……”
“尼娜,卢西娅,你们和耶德娜是同一间宿舍的,昨天晚上她在宿舍里吗?”
埃兰托娃问。
卢西娅想了想,摇摇头说,
“她平常晚上洗漱动作是最快的,但是昨晚去了很久。”
埃兰托娃唉了一声,继续说,
“看来是和她的父母打太久电话了,休息不足。她又长高导致蟹步不协调是一方面原因,但是身体不能马上反应过来维持平衡又是另一方面原因了。”
“就你爱推理!埃兰托娃。”
埃尔弗洛娃戳了一下埃兰托娃的脑门,
“我们现在就祈祷耶德娜没事吧!嘴都严实点,我可不希望明天一堆媒体堵在外头的大门问'俄青赛亚军是否获奖第三天就因受伤退出训练'这种问题。赫夫不在,我们先平静一下心情,好吧,冷静下来我们再继续。不能因为耶德娜受伤就心不在焉,再让自己受伤。现在,我们去外面长椅坐一会儿。”
另外四个女孩都同意了。她们在长椅上手握着手,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