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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十月扬州,微微笼起的寒意直往人骨缝里扎。这个季节,往来的船只已然减少,这日也只孤零零的几叶小舟在江心慢悠悠的荡过。一曲洞箫婉转回扬起来,声音是清凛凛的,漾到水面上,折出柔软的涟漪。一圈圈的始终也不散去。
      摇桨的艄公满眼含笑的看着半倚在船头吹箫的年轻公子,又见那公子身上的衣裳单薄得让旁人看着都升起寒意来,他自己倒像浑然不觉天冷,衣角跟披散的长发被风扬起来却不自知。艄公心下叹道,在这扬州城接送往来商客四十多年,几时也没见过这样俊的人品,只怕那书上写的画上画的神仙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也不知哥儿这叫什么曲,比咱们镜花楼里最有名的姑娘吹得还要好听。”无端端的被人拿来比作青楼的娼优,又是个读书人,怎样都有些个眼高于顶的脾性,若换作别人只怕早就恼了。这公子却似并不在意,微微含了笑,把手中的箫管先放了一边,“哦?听老人家的意思,竟也是在那风月场子里面见过世面的了?”言谈间大有戏谑之意。
      “哥儿别看老汉我现在不中用了,年轻时候也是风流的,就是现在没了那些个心思,也总念着年轻时听的那些个曲。”老汉爽朗的笑出声来,丝毫未见羞赧,“不过,公子这样好箫声的,恐怕,这扬州城内也就只水月公子的琴音能比个高低了。”
      公子心下只觉好笑,琴音清远,箫声吟咽,纵都负了音色之名,却各有各的妙处,怎可相提并论,待要仔细同他分辨几句,又觉着同这寒水艄公认真计较着实有些无趣。微微颔了首,便欲转身回舱里歇了。刚转过头,却见身后站了人,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想来刚才的对话应是被这人听了大半去,不由狠狠剜了一眼去。这人老是这样神出鬼没的,暗自站在别人背后瞧了笑话去。
      “想来,也快到扬州了吧?”明明是一副玩味的脸孔,问出口的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饶是这样,才更让人心觉可恨可气。问话的人比青衣公子年纪略长,穿一身白衫,手中提一把七尺长剑,从剑鞘直到手中握着的剑柄都是白色的,艄公只略微打量了一眼,顿觉寒意从脚底板窜上了天灵盖,手臂间更是硬生生的跳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分明见那人在唇角勾起一屡笑意冲自己微微点了头,却怎样也暖不了心。艄公心说,这位小公子倒是好生凉薄的面相。
      “是了。”青衣公子放下手中的洞箫,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唇角也跟着扬起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少游,我们可算到了个好地方呢。”分明是轻薄之话,却听不出猥狎之意。虽然说着是来了好地方,也不见脸上有什么欢喜颜色,只微微仰起下巴,望向被称作少游的白衫男子,竟是在等那人的反应一般。后者也不以为忤,像是闲话家常似的应道:“少游私以为,若非亲见焉知世人不是名过其实呢。”青衣公子微微一怔,转而仰首长笑,也不知究竟怎的那样好笑,过了半晌气息才稍平,望向在一旁听呆了的艄公,“老人家,这位韩少游韩公子可是京里来的有脸面的人物,他说你们这儿的烟花之名是世人缪赞了,我心下不服气,因此想先问着您这里有名的姑娘都有哪个,等闲下来得了空便也去拜访一番才是。”
      韩少游听完这话,仍旧是闲闲的神色,也不阻拦,带着几分顽劣的看那老叟如何回答。那艄公倒也不臊,反是爽朗的笑了两声,“不瞒两位哥儿,扬州城内最有名的就是那镜花楼的苏柳烟苏姑娘了,尤其是那一手好琴更是让扬州城内多少公子王孙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却不得如愿。”
      “却不知那苏姑娘与老人家先时讲的水月公子认真计较起来,哪个琴音更为销魂呢?”青衣公子笑容里带着几分慵懒,把个刚才还没有臊意的艄公给笑了个红脸,心下暗啐道,原也听说现下也有些喜好男风的怪胚,也便渐渐兴起些个专挑了样貌勾人又有才艺的小公子作迎来送往生意的像姑馆。想来这位也是个正主儿,要不怎会把那水月公子好好一个贤士和苏姑娘当了一类人。心中虽这样想着,脸上却也不好显现鄙夷之色来,便随口应道;“水月公子是城里有名气的贤士,多少世家公子都结交不来。若论这琴技,苏姑娘原是公子的学生,自是公子更胜一筹。”
      “哦?这倒有趣了,多少世家公子都结交不来的贤士竟然收了个青楼出身的女弟子,想来,如这水月公子不是个不拘礼法的真名士,那便是个色胚无疑了。”讲话的依旧是青衣公子,“少游,等下到了扬州,我们倒应该先去拜访一下这位妙人了,你说是也不是?”
      “殷三公子岂不闻,依着老人家所说,那水月公子只怕还未必肯待见你我。”回答得兴趣缺缺,像是打量主意要趁着到扬州之前再歇上一歇,韩少游扬起剑鞘挑开帘子,不紧不慢的又回了船舱。那殷公子倒碰了个软钉子,摸了摸鼻子也便不再言语,仍旧捡处干净的地方靠了下去。艄公却又在心里暗自揣度,听那言谈间,这三公子倒又不像是秦楼楚馆的小倌。饶是这样,单单他对水月公子无礼,便也定不是什么良家子弟。
      萧声起,依旧凛然清寒,仿佛刚刚那些满是风花雪月的对话与此人无关一般。艄公不禁忘了刚刚对这人的腹诽,又兀自呆了,慢慢回忆着当年自己年少风流时听过的小曲,垂首摇着桨子。
      一下,一下,一下。

      “下官扬州府总捕头徐飞恭、叶子呈迎知府殷曦怀大人,内卫府副总管韩少游大人。”小舟刚靠了渡口,两个衙役打扮的人便领着一队官兵迎上前来。艄公唬了一跳,任他怎样也料不到自己渡的这两个竟是这样的人物,那精怪一般的人物不仅不是象姑馆的公子,竟反倒是前来上任的知府大人不成!?
      “你怎知我俩是你所迎之人?”韩少游看殷曦怀整理着自己皱了的衣衫,既不吭声也无半点回应,便摆了摆手示意一众人等起身,不咸不淡地问道。
      “属下已经打探了二位大人离京的日子,加上这几日连着几场秋雨耽搁了些时日,算来恰应这几日到扬州,一早便领了弟兄前来迎接,心说若今日迎接不到明日再来,没想到二位大人偏就今日到了。”回话的是叫徐飞恭的捕头,少游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这人生的浓眉大眼阔鼻,一张方正的红黑脸自有一股凛然正气,答话时又是不卑不亢,心下颇有几分赏识之意。这厢虽存了这念头,却也不好讲出来,少游心知,这样一本正经的正人君子,反倒是平日里殷三公子最厌恶的类型。那人常说,人无完类,任他怎样正直,总免不了有所瑕玷。越是无可挑剔,越是说明那人心计颇深,让人生厌。这话任谁听来都是偏颇过了,但谁叫他韩少游偏认准这人是知己,也便不同世人一般当他是在讲疯癫话,由他去了。
      “我等已派人备好官轿,二位大人一路旅途劳累,不如就此回府休息去吧。”这一回说话的是叶子呈,很是年轻的样子。轻飘飘的声音讲着口音浓重的吴侬软语,再加上一张白净的小脸,倒不像是习武之人,看起来更像是个读书的世家子弟,也不知怎的竟入了这衙门口,做起捕快来。想来大宋赛向来重文抑武,若这孩子果真是读书人出身,却着实不免有些可惜了。
      “既备好官轿,那便甚好。”一直没有搭腔的知府大人终于开口了,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下了上任的第一道命令:“劳烦各位兄弟,送我二人到那镜花楼拜会一番。”丝毫不理会表情疾速扭曲的手下,看着为首的徐捕快强烈克制压抑却毫不奏效的出卖了心底愤怒倒也甚为有趣。殷曦怀转向已经准备离开,免得再跟官府人扯上什么牵连的艄公:“老人家,晚生这会子便要去会一会那水月公子的女弟子,苏柳烟姑娘了。”

      大红的灯笼高高挑起尚未点亮,太阳还未落山,青天白日,夜店的生意冷冷清清。街来巷往,莫说坐了官轿大摇大摆前来的,就是寻常百姓也不见有人大白天就往这青楼里头钻。离老远就看到了颜体所书“镜花楼”三个字,看那笔体倒像是出自大家手笔,殷曦怀一时细细辩了,却认不出是谁的墨宝,沉思片刻,嘴角浮上了笑意。除了那艄公口中收了烟花女子作徒弟的水月公子,他再想不出当世有哪位狂荡不羁的文人会给这秦红楚绿之所题写匾额。
      “好俊生的书法,却不知这镜花楼三个字是何人所书?”殷曦用手撑了帘子,有些明知故问地向跟在轿边,仍旧铁青着脸色的徐飞恭笑道。
      “回大人的话,小人家贫,无多余闲钱流连烟花场所,故而对此间之事所知不详。”家贫?殷曦怀唇角不禁勾起一个了然的笑容。莫说家贫,只怕就算是家财万贯,眼前这位满脸正义凛然的徐大捕头也未必肯来照顾照顾这里的生意吧。真是无趣至极的人,就像京里那些张口闭口礼仪章法的老头子一样让人觉得腻烦。连人不风流枉少年的道理尚且不知,亏他还是这么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没想到,好容易离开了京里那一杆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偏生在这里得了这么个手下。可知,世人皆不过尔尔,纵是逃到天涯海角,总归会遇到这样恼人的正主。不理他也便罢了,比起这一脸严正的手下,反是那素未谋面的水月公子更合他三公子的脾性。

      “哟,今儿什么风竟然把徐大爷吹到咱们这地方来了。”一个涂了厚厚脂粉的中年女子大老远的迎出来。那老妇年轻时候应该也算得上标致了,只是此时此刻,厚得几乎成了面具的妆容也掩盖不下时间无情留下的印记,这人应当就是此处的老鸨。白白的脸儿,又插了满头花儿朵儿的,徐飞恭只觉得她每走一步脸上头上都会往下掉渣滓,便下意识向后闪了一闪,不着痕迹的让一个官衙挡在了自己的前面。
      那老鸨原是见惯了人情的,何尝不知那徐捕头打从心底里便看她不起,遂扯出了一个知趣却调侃的笑容,讪讪的说道:“没想到我们扬州城内赫赫闻名,让多少宵小贼人闻风丧胆的徐大捕头竟然会怕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子,可知这一物降一物的道理还真是分毫不假了。”
      “这位嬷嬷,晚生初到贵宝地,得闻苏柳烟姑娘美名,特前来拜会。”殷曦怀刚一下轿便把徐飞呈的窘态全收到了眼底,心下自觉好笑,道貌岸然的卫道之人也果然是该这样的人才能制服得住了,也不再理会,只向那嬷嬷恭敬的问道。
      嬷嬷一听这人的话不由得呆了一呆,心想怎么没听说这扬州城几时来了这么一位翩翩佳公子,又暗自为接下这美差欣喜。再一细打量,这位风月场上摸爬滚打了十数年的老嬷嬷也不由得脸上一赧。乍见之下,只觉这人很是清瘦,透着股子仙风道骨之气,柳叶眉入鬓,、桃花眼含笑,五官原是有些清秀的,偏生仗着脸孔的轮廓很深,硬是生出些英气来。怎么看都像是与风尘无缘的修真童子,偏又字润珠圆的口口声声要见这镜花楼的头牌。这样的景象,甚是诡异。嬷嬷心中暗自嘀咕道,若是早些年月,哪就轮到那苏柳烟独占鳌头了。这样俊生的公子,若能得以共度良宵,便是不收他的钱也是甘愿的。
      “我们姑娘有个规矩,要相见倒也不难,只是要先递了贴子,再由姑娘出了题目仔细考核过了,由这递了拜帖的人里捡了人来见。”老鸨虽是心中也不喜欢这苏姑娘定下的繁缛规矩,奈何她此时俨然便是自己这儿的摇钱树,得罪不起。便是看不顺眼,又岂能同白花花的银子不对付,便由了她去。又暗自叹道,怎么自己当年作花魁的年月里就没生出这样的主意来。不仅不曾丢了客人,反倒引得更多自恃有才情的公子哥儿涌上来想要一亲芳泽。
      “也罢也罢。”殷曦怀脸上却无半点恼色,似乎全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也没有就此下了帖子的意思:“莫非子游竟有未卜先知之力才执意不肯同来?我心知他素来也非惺惺作态道貌岸然之人,原想笑他怎的就扭捏了。没想到竟是我不如他了。今日既无缘得见姑娘,只怕果真是缘分浅薄,再假不了。”
      嬷嬷以为殷曦怀要走,哪里肯放过这样的一宗大生意。看他的打扮得虽不奢华却自有一番风流,又是徐捕头引着来坐了官轿来的,只怕不是什么等闲人物,若不先结交下了,岂不是要便宜了其他的馆子。便又抢一步,伸手当住了帘子,生怕殷曦怀就这样转身上了轿,再不回来:“我们苏姑娘虽然有这么个不近人情的规矩,可是爷今儿既然来了,也不要扫了兴致才好,我们醉梦楼的姑娘,保证个个叫爷满意。”
      殷曦怀始终都是笑而不答,也不说要找别个姑娘,就只静静听着,余光中瞥见了早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却又不好发作的徐捕头。直到老鸨一口气讲完,才又闲闲问道:“你们这里不是叫镜花楼么,怎么又叫醉梦楼了?”
      “爷是初到扬州有所不知,我们这儿本来是叫醉梦楼的,自打前年苏姑娘来了,姑娘说不喜欢这名号,醉生梦死,太过俗气了些。我原是说我们楼里做的也不过是送来迎往的生意,哪个也不是大家的小姐,怎就俗气了。没成想,柳烟也不知用了怎么个法儿,竟然便求动了多少名士也结交不来的水月公子,先是拜了公子做师傅,又央公子写了这牌匾送来,因此便改做了镜花楼。”
      徐捕头这头正为大人见不到苏姑娘兴许便就此回府而松了口气,岂料老鸨讲完这话,原本兴致不甚高的殷曦怀眼中反倒折出了些许光芒,盯着那匾额看了又看,也不知口中低声喃喃些什么,半晌施施然的从怀中摸出块锃亮的银锭子送到老鸨眼前:“挑间干净的屋子,仔细暖了上好的松醪酒古来,不用叫姑娘,但只烦请嬷嬷给晚生讲一讲这水月公子究竟是怎样个人物。”
      此言一出,不止徐飞恭,连同那本是忙着揽生意的嬷嬷都目瞪口呆的合不拢嘴。这么个玲珑人物,莫非竟然是个一掷千金的傻子不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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