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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二章
      “子呈可也见过那名满扬州的苏柳烟?”韩少游手托着下巴,眼睛只看着窗外的几树寒枝上刚泛起黄色的树叶,目光却慵慵懒懒的。汴京天气微凉,花木大多早已作了枯枝。没想到,在扬州,晚秋里还能见得到绿色。
      叶子呈立在一旁,也不怨怪这位大人漫不经心的态度:“属下虽鲜少去烟花巷,对这苏姑娘的风评却原也听过不少的。苏姑娘才色双全,虽流落风尘,性情却高慢得很,委实可敬。”依旧是软软的腔调。叶子呈口音很重,许是怕韩少游听不真切自己的话,故而有意放缓了语速,这一徐一缓间,更是透了股江南的水秀缠绵出来。讲出的话,倒像是旧时在京里听来的江南小调,煞是好听,“只是,恕子呈斗胆,若大人对柳烟姑娘果真也有几分倾慕之意,为何今日不与殷大人同去拜会呢? ”
      韩少游倒似对眼前这孩子的话起了兴趣,转过脸细细打量起来,却见那人嘴角虽是笑着,瞳子里却笃定得很。心说,竟是我看错了,将他当作了世家出身的柔弱少年郎。韩少游是京里闻名的冷郎君,敢当面讲出这样的话来的,可不却是个有胆量的孩子。
      也不回答刚刚的问话,轻笑一声反问道,“子呈可曾听说过你家大人的顽劣性子还有在京里作下那些淘气事来?如今,刚来赴任的命官,反倒奔了青楼里头去,不觉有失京里朝廷的脸面?”
      叶子呈唇角笑意更浓,“殷三公子,绝世风流。书画诗词,艳绝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只是,世上之人没几个入得了大人的眼,韩大人却是一个。韩大人本为内卫副总管,万不能离京,却不惜冒犯龙颜,请命降职,千里相随,保公子一路周全,委身在这小小的扬州城。两位大人君子之交,子呈又怎会不知。”
      少游也不接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击桌面,目光又转向刚刚一直凝视着的那树枝,听叶子呈把话继续讲下去:“两位大人行事,非寻常所能预料,再不是那拘泥礼法之人。风尘女子原也有不少可歌可泣可敬可惋者,薛涛红拂,说到底却不也是迎来送往的苦命人,却为多少多情骚墨传唱吟咏至今。这其中的道理,大人原比属下清楚,又何必为难属下呢?”
      这话既出,少游轻抿两片薄唇不语。认真计较起来,这倒可算是个不折不扣的俊美男子。既不同于殷曦刚中带媚的俊俏,亦有别于徐飞恭凛然正气的方正。把五官单拆开来看,远山眉,丹凤眼,再加上两片薄凉的唇,不过是比寻常人家略微端庄那么三五分,偏偏拼凑到一处便成就了这份透着寒意的冷凛风骨。过了许久,方似笑非笑应道:“那疯子原是个浪荡惯了的,现下终于逃了牢笼出来,可不正要向外面撒欢去。只是,若我也同他野去,那家伙只怕连回来的路也辨认得不真切了。”

      两年前,殷曦怀出仕,皇上钦点三甲魁首状元。东宫三师殷太傅的幺子,又是京里极有名的灵童出身,未出学时便已颇有名气。本是前途似锦的少年才俊,却奈何生就了一副癫狂的性情。入了仕,举止行事却还是和当年做贡生时候一般没个分寸。一时兴起了,恨不能与真龙天子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指点江山;一时不顺了心意,也不拘是谁,统统冷言冷语的顶撞了去。殷曦怀常说,可怜这红尘天下,王朝更替,千百轮回,世间却独独出了一个嵇康,可知上苍的灵秀都给那一个人用尽了。是尔,天底下的混人越来越多,都不过是拿来填充阴阳罢了。却不知,他殷三公子狂放到如此地步,亦可算人间孤本。
      不到三年时间下来,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被他得罪了个遍。纵有欣赏他的也多半受不了这喜怒无常的性子,不敢贸然兴结交的念头。恁是这样,皇上爱他是个鬼才,有心任他做礼部侍郎,谁成想,诏书还没下来,殷公子便先得了消息,连夜写了封辞呈了,二话不说把官印递上去,只说是要辞官云游去。
      那时,京里街头巷尾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殷老太傅心知平时纵得太过,如今便是自己说了,曦怀也断然不肯依自己的意思。那孩子本就有些心比天高的脾性,原是不愿为官。只是,殷家子孙岂可身无功名,硬是逼了他去参加科考,到头来反成了同僚间茶余笑料。因而,老太傅一气下,撒了手不再管他,也由得他天上地下,自己想干什么便去干什么罢了。
      也有交好的一干友人知悉此事,纷纷赶来相劝,殷曦怀却不领情,但凡来游说劝解的都推病不见,硬是在家里呆足了七天,直到韩少游提了剑找上门来。不递拜帖,也不叫人通报。少游年少时原因父亲官调,曾在殷家住满三年光景,后来韩老令公回了京,两家也时常走动。是尔,对殷府的环境熟悉得很,擅闯命官府邸,倒像是赏景游憩,闲闲的踱着步奔了后花园去。甫一见面,还未待曦怀扯出个笑脸来迎他,举剑便刺。剑气过,几缕发轻飘飘的落在长衫上 。明明是刀光剑影的刹那,偏偏被割了头发的大笑着连气都喘不匀,挥剑的唇角含笑,口中喃喃着骂了句“疯子”,言语间再听不出半点责难来。
      殷家合府满以为素来交好的韩家少爷能来劝得公子转念,韩少游却偏辜负了大家的一厢情愿。袖口里拿出上等美玉雕的小酒瓶,自顾自的给殷曦怀满上了一杯,自己就着玉瓶。两人倒是默契,相视一笑,对饮起来。
      于是,虽然官是没有辞成,却被降职到扬州城来。诺大的汴京终究没能留下殷三公子,同样没能留下的,还有与他同年出仕又同年被贬谪的韩少游。

      “名震朝野的殷大才子今个儿在镜花楼出手可还阔绰?但不知可曾会得柳烟姑娘的芙蓉面。”殷曦怀回府时,月亮已经上了树梢,韩少游没在前厅候着,正披了件外袍独自坐在小院里自斟自酌。月色带着凉意,洒在少游白衣之上,整个人飘渺得不真实起来。
      殷曦怀兀的怔了一怔,同这人相识已过10年,早知他性子虽淡却非寡情之人。少游为曦怀自愿降职,千里相随,这份恩义,怕是普天下再难有二。知之甚深,却总在若干流光刹那间叹一句咫尺之悲。那人,总像是与尘世间硬生生地砌了壁垒,不可触摸,无法靠近。仿佛这一刻还坐在眼前同你说古论今,下一刻便会乘风羽化,再寻不得踪迹。
      “同你讲话,做什么呆头鹅的蠢样子。” 也不起身,唇角勾起一点弧度,递上这么一句。殷曦怀知道少游那个表情在笑,而且不知为什么笑得有那么点开心。太细小的分量,刚溢出,便扩散开,捕捉不到。
      殷曦怀也微微含了笑意,自顾自的走上前,接过少游手边只剩半杯的酒抿了小口,“刚刚占卜,今西方有污物作祟,可使苦主堕入幻象。我本是不信的,岂料甫见少游,果真便似重历我俩初会情景一般。”
      “呸。”少游知他绕了弯消遣自己,唇角弧度又略有扬起。搜转肝肠,却只化了一声轻叹,换来那狂生当空一笑,直震落几树枯丫。

      那一年,韩老令公被参调离京镇守边关三年,夫人执意同往,合家北上。谁都清楚得很,这分明就是左迁了。离了京,到那面不了圣的地方去,且一去便整三年。到那时,谁还记得韩家将门功勋两朝,保他赵氏江山。塞下风沙寒,韩夫人不忍最小的孩子也跟在路上,含泪将少游托给姑娘时的密友殷家夫人照料。
      于是,少游第一次被带到殷曦怀面前。那身雪白雪白的衣服晃的人眼睛生疼,像是冰雪堆里捏出的人儿,满身的寒意。
      “你是殷家那个会写文章作诗的小孩?”
      尖角才露,正是被父兄宠得上了天的时候,偏那比自己高不上半头的少年问得不咸不淡,半点羡艳也无。
      “我是殷曦怀,殷家的三公子。你待要怎样?”
      “哦。”
      那时,也是轻轻一叹,断了顽童意气用事寻衅起意的念头。那姓韩的少年……原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合府上下,都说三公子是天赋异禀的灵童。京里人人都知道殷太傅家天降麒麟儿。眼前这人,却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不是瞧他不起,却竟是连多看一眼也不甘愿。
      后来呢。后来,不知怎的便了赌了气,偏要跟在那人后面跑,天天的跟着,倒要看他有什么样的本事。谁知道,眼高于顶的殷三公子也曾那样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小孩一样,胡搅蛮缠过的。直到,见到那人舞剑。
      阖目,流光凛然如洗。剑锋落,却分明是穿越上古斗转星移的寒气。曦怀只觉自己白跟得夫子学了那些学问,一时间竟想不出个话儿来描绘此情此景。
      再后来呢。再后来啊,曦怀依旧天天跟着那人在一处,却是央那人教他舞剑,软磨硬泡的工夫都用在了上面,那还见得到往日里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只是,那人不依他,不教他舞剑。
      “你那手,是泼墨弹琴写文章的,莫要自己作践了。”
      星眸盈光,从那时起,殷曦怀学会了读韩少游眼睛里的笑意。

      “才好了,刚说不上两句话,怎么又成呆鹅了。莫不是意犹未尽,还思恋温柔乡里风月缱绻?” 韩少游微微眯起了眼睛,在眼角堆起了细小的纹络。这样一个小动作,却倏地让他有点硬冷疏离的脸颊轮廓柔软下来,添了几分红尘俗世的人情。
      “原也未见到那苏姑娘,何来思慕之说,不过同院里的嬷嬷闲话几句罢了。”殷曦怀闲闲的应了一句,裂着嘴角,斜眼打量少游的表情,见他兴趣缺缺没有追问之意,也便住了话头。
      半晌,韩少游又替曦怀满了酒,再拿了干净的酒盏出来,自己也满了,才慢慢说道:“想来,三公子并非真想见那苏姑娘吧,让天下第一癫人的殷家三公子兴起结交念头的,想来该是那行为颇不合礼法的水月公子。”
      殷曦怀微仰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倒像是饶有兴趣一般,听友人把自己的想法剖析剥落出来,笑意更浓。自己的事情,没几件能瞒得过少游,况且本也不想欺瞒。
      那人,终究是知道他的。
      “他倒是写了好俊生的一笔书法。”曦怀懒懒的答道,口中只称呼作“他”,所指的却必是水月公子无疑了。“哦?这样说来,倒是一方儒士了,我却不知三公子如此求贤若渴。”仿佛不经意的打趣,殷曦怀不细说他便不细问。两人相处了十年有余,一向如此。若果真想讲,又哪里需得追问了?
      少游把手中的酒向桌角洒了,起身紧了紧外袍,向厢房走去,“更深露寒,早些歇息。若一时兴起心急要去学那猴子捞水中的月儿,可仔细没了气力跌进池子里溺死。”偏偏将要迈出大门前,又留下这么一句。不咸不淡,像是随口而出,没有什么味道。若不留心,连那淡淡的凉意也不着痕迹。
      “猴子?”曦怀忍不住乐出声来。这家伙,老是故弄玄虚,非要装神弄鬼扮个不讨喜的人才安生了。若真个不放在心里,又怎会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总要不经意的嘲讽几句才肯作罢,“笨蛋,你又为什么什么都不问呢……”
      殷曦怀一只手臂支撑了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着小小的酒杯,笑意寂寥。
      是夜,夜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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