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余家的恩与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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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寰宇派弟子因赶路错过投宿，选择在郊外过夜。古林只得随她们一道在赵婕的安排下进行休整。然而这位二师姐的肚量真心不大，她把“得罪”自己的人全安排上，上半夜找了古林和小娥姑娘一起照看篝火，下半夜则叫赵瑾担负看守的职责。
夜阑无声，星斗璀璨。古林认真地添着柴火。小娥姑娘乖巧地坐在他的一侧，兀自观看星夜。
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当子时来临，大部分人已休憩入眠，赵婕也不例外。古林的额头开始大片冒汗。
少年心知毒发了！当初他赶回秦府比秦望海预计的早了五天，这几日又是赶路、又是调查案件，恰好五天时间过去。正是三月之期的毒发日！他的怀里，秦望海要求秦骑送来的解药就在那里，他理应早早服下祛毒。
但他没有。
秦大少爷送来的疗伤药，一粒确是解药，另一粒却是毒药。一旦服下，三月为期，到时必定要回秦府求药。这是秦望海牵制他的一贯手段。少年怄气迟迟不愿服下。
他痛得抱紧了双臂。
动静也惊动了小娥姑娘。
少女白嫩的脸蛋在篝火的映照下，一派纯净无瑕。“你很冷？”她侧头轻声问着，然后给篝火添了一把干柴。
火光染红了古林发白的脸色。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眼前浮现了久违的画面，跟之前拒绝服药时一样。但时间线错乱。
古林看到年幼的自己饥肠辘辘地站在河畔。
当画面铺展开，他看到一轮红日挂在小牛峰的“牛臀”上，另有一艘精致的舲船从西边缓缓驶来。船速不快，他以成年人的思维计算，舲船再过三日就能抵达清水村。此时画面中的小孩也注意到了它，古林感同身受，当即放弃了对小牛峰的臆想，毕竟落日烧烤过的“牛臀”永远熟不了、却馋人得紧，他开始搜寻舲船上的有钱人。
古林记得，这是一段为三餐温饱忧虑的日子，年幼的他理所当然的指望对方能助自己度过今晚一劫。
画面感越来越强，耳边也传来流水声。一切生动了起来。古林身临其境，随后他看到了船头掌舵的素月姑娘。
久违的，素月粉白的脸上挂着浅笑，一袭粉色长裙在晚风的吹拂下飘飘扬扬，杨柳细腰在乌黑的长发下衬得窈窕好看。这婉柔的模样与三年后的素月大为不同。年幼的古林不自觉跟着露出笑容，嘴甜道：“小姐姐，您比天上的仙子还好看，肯定有比仙子还好的心肠，您赏我一口吃的，我记您一辈子，下辈子必定报答您这份恩情。”
当舲船经过，素月大方的解下钱袋，抛向河岸。
古林一瞬间以为看到了下凡的仙女，他眉飞色舞地跑去接钱袋子，心里则感慨昨晚为了抓瘸腿狗而踩中的狗屎却是为了这袋钱。
但不遂人意，狗屎竟变成了臭狗屎。那绣了兰花的钱袋子突兀地在空中打了个弯后飞回了船上！
灰头土脸的孩子没见过这阵仗，露出了心肝疼的嘴脸，对素月恳求道：“好仙子！仙子姐姐可别捉弄我这小子了。”
电光火石间他也明白了，船上有一高手。今时今日的少年自然知道，那令人空欢喜一场的罪魁祸首正是与他亦师亦友的余家大少爷。然而小孩尚不知情，他因着这位高手，到手的钱袋成了“煮熟后飞走的鸭子”，内心一阵失落。也是天生有胆，他脑子里竟还闪现个离奇的念头：我得想办法留下！干活也行，至少保个口粮无忧。
他心念转得快，人追得也急，却终究年幼，脚底打滑时难保平衡，下一刻他身子朝前摔去，又见鬼地滚进了河里。
“噗通通。”
湖水沁凉，古林挣扎着浮出水面，蜷曲的半长头发贴紧他的头皮，这让不及抹去脸上水渍就朝素月挥动手臂的古林看上去像捕食的饿死鬼。
舲船静静地行驶，素月镇定地捡起钱袋。之后再无动作，她静得好似一尊玉雕。
古林忽然怕了，他在水里一阵胡乱扑腾，口中亦大喊：“仙子姐姐可怜小子我，我知道仙子姐姐是菩萨心肠！”
他还要追赶，忽地船尾有一声嗤笑传来，对方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这讥诮声在古林听来犹如天籁，在对方的“点拨”下他毫不迟疑地用力踢水，倒也追前了三两米，而一旦抓住船尾他不管不顾就要翻进船里。
此刻孩子心里光一个念头：我可以！可以留下干活！
这头却有人惊呼，道：“呀！你干什么！”篝火前，小娥姑娘把人推开后就一巴掌打在轻薄她的少年脸上。
巴掌声把赵瑾招来了。
“三师姐。”小娥羞红着脸告状，“他轻薄我。”话落，小姑娘紧张又生气地瞪眼少年，却发现对方仍紧闭双眼。
“他。”小娥以为少年没胆承认这轻薄之举，轻声骂道：“坏胚！”
“你对他做了什么？”赵瑾却在打量完古林后反问赵小娥。
“我没有。”小姑娘感到委屈。她手里还抓着要给少年御寒的披风，不想对方没头没脑地砸在她的胸前，于是改将披风护在自己胸前。“是他——”
少年身体蜷缩一团，对外界没有响应。赵瑾也不听小师妹的解释，半蹲下给人把脉。不一会儿她眉头紧皱，然后在少年怀里一阵搜索。但没找到秦少爷送来的瓷瓶。视线下移，才发现它就被少年抓在手里。
少年脉象混乱，赵瑾二话不说掰开对方的手掌。就着从瓷瓶中倒出的两粒丹丸，她掐开少年的嘴巴立马给人喂下。
小娥自知误会了少年。
古林却还在混乱的记忆中沦陷。
少年的大脑错乱地将两段经验混杂一起。不论是小牛峰下的母亲河、清水村，还是抓瘸腿狗，这是他前三个月的经历，而关于舲船上的一切，是他十岁时的记忆。
眼下古林砸中了在船尾休憩的南直苏州府的大少爷余焘。后者维持着仰躺的闲适姿势，右手正抓着从腰间取下的钱袋。余大少本打算取一两碎银给落水的小鬼，权当诱人落水的补偿。奈何小鬼翻进船来，直条条地砸他脑门上。更甚者，两人相交呈“下”字，小鬼正是他头顶一笔横画。
余焘脱口一声痛哼。
古林也不好过，身体“哐”地砸在木制船板上，令他浑身难受。素月赶到船尾时就看到他像偷喝酒的醉猴，从余焘头顶爬开的动作不利索，一身水渍还浸湿了余焘的衣襟。大少爷也是嫌弃这滩烂泥，他伸手去抓古林，不小心却碰了对方的痒痒肉。古林哈哈笑着，顺带一肘子砸在了余焘的脸上。
“苍天何尝放过你。”余大少彻底没了脾气。
古林很清楚，这之后的一段记忆美好又实在。他不自觉地笑了，且心情愉快地张开了眼睛，然后就看到神色严肃的赵瑾和双眼通红的小娥都盯着他瞧。
也是解药起了效果。少年神志清醒，身上的痛楚也如潮水般褪去，空余一点叫人在意的不适感。
“好了？”赵瑾问。
“多谢。”古林瞥见倒地的瓷瓶后心头一跳，自知在饮鸩止渴。但他对赵瑾还是表达了感谢。
眼前的寰宇派三弟子没别的要说，见古林开口后扭头便走。这点和她直来直去的性格很贴合。
小娥也扭开了脸，一言不发地继续守夜。
古林没发现小娥姑娘的异样，他仰躺在草地上，心中感念余家对他栽培三年的恩情。
他年幼时曾对家乡的小伙伴夸下海口，更学了大人的一套立下豪言壮语，誓要来中原闯出一番名堂，然后携美妻家眷荣归故里。结果钱财用尽差点饿死路边，又因年纪太小屡次被人拒绝雇用。若非遇见心地善良、出手大方的素月和武艺高强、性情耿直的余焘，恐怕后来的一饭之恩、以及和秦骑的缘分也就没了。
少年不敢忘记余家的恩情，忍不住在这浩瀚星空下回忆往昔。
六年前。古林方入中原，彼时年幼，钱财用尽。又是山穷水尽的一天，红日近黄昏，他有幸遇上途径漠川河的一艘舲船。
舲船一前一后规划了两间客房，素月住前间，余焘住后间，近船尾则搭了间容一人转身的厨房，这厨房看着小，五脏俱全。
古林登船的动静引来了掌舵人。
素月闻声而来，先是嗔怪地瞪了一眼冒失的小家伙，然后去将余大少扶起。
古林一眼瞧出素月喜欢她这小主子。从她下手的轻巧细致，到她惦脚给余大少擦去脸上水渍时的小心态度，可见一斑。古林自觉的半靠一旁，给她让路。
素月又催促余焘回房换身干净衣裳。而等余焘换了行头出来，令人意外的，素月正与小家伙以一问一答的形式来劲交流着。
“你留下来做什么？”素月问。
“洗衣做饭、捕鱼、酿酒和打猎，这出门在外的，仙子姐姐跟小公子总要有人帮着处理琐碎的杂事，这些我都会，还很拿手，仙子姐姐只管吩咐我。”古林答。
余大少一直觉得少年瘦得不如一只猴子，这偏颇的认知在两人初次见面时就建立了。而余家的教养不致于令人欺侮幼残和女人，落水的古林在余焘眼里等同幼残，实在叫人生不起使唤的想法。后来余焘把“瘦猴”及“幼残”的想法告诉了古林。小家伙当时就虚心的接受了，然后他在三年时间里默默的让自己的小身板如春笋般高了素月足一个脑袋，成了脱衣有肉的“瘦猴”，力气还远大于常人。
这会儿，余焘听着二人话长话短，觉出素月正被古林牵着鼻子走，倒也觉得有趣。
原来古林为让人松口，故意神秘的对素月说：“我知仙子姐姐是好人，所以跟姐姐说了这秘密——沿这条水路一晚上不停歇，明早就到了三岔口，那是九头蛟的地界。”
素月给面子的问：“九头蛟是挺厉害的帮派？”
古林点头道：“九头蛟明面上就是一帮水匪。这些个水匪谙熟水性，就是砸沉军舰后也有本事逃没影子。它跟滨湖帮还有些干系。滨湖帮做海上生意，绸缎、陶瓷、茶叶等，每年还出海一次，去淘换稀奇古怪的宝贝回来，而三帮主仇叔逸是九头蛟大当家的亲侄子，是以两者暗地里联手，也占了一片水域称王。三岔口正是九头蛟的地盘之一。”他讨好的朝素月一笑，“姐姐和小公子收留我，作为报答，我把避开他们的方法告诉姐姐。到时咱们不必像附近渔民提心吊胆着怕被九头蛟打劫，更不用学往来商船的大户，需上缴一笔高昂的‘交友费’才能离开。”
素月姑娘自信余大少的武力值，断然拒绝。
古林一脸的不赞同。“双拳难敌四手。强龙不压地头蛇。真到大意失荆州的时候，姐姐有钱，不怕劫财。”他问：“那劫色呢？”
“流氓！不要脸！”
古林却告诉羞恼的素月不是她想的那般。对方劫的是他家公子。“九头蛟的二当家货真价实是个女流氓，她中意您家小公子，到时候小公子真的靠攀上这门亲事来行方便？”
素月嗔怪一声：“胡说！什么亲事，这女人为甚要相中少爷？”
古林不似玩笑，煞有介事地告知素月：“姐姐信我。您家小公子人中龙凤，与三岔口方圆百里的男人大大的不同，他们不是五大三粗、不识大字的，就是认得几个小字偏长得挖瓜裂枣的，难得一个油头粉面的也娶妻纳妾了。所以外来客旦凡有经过三岔口的都会被九头蛟那帮水匪截下，搜罗一番后挑长好看些的送去给他们二当家验货，不行就扔江里喂鱼，行的就留下来成亲。总共九头蛟强留过外省的一位小公子。”他见素月杏眼微瞪，继续道，“但这小公子的身份不简单，被抓时还不忘传消息给手底下的人去衙门搬救兵，嘿！结果九头蛟把衙门的船全鼓捣沉了。”
“好野蛮的做法。好不讲理的帮派！”
“姐姐哟，咱小公子把宝剑往腰间一挂，人往船头一站，”古林说着摆出迎风而立的姿势，不顾东施效颦的丑态，他还引用私塾老夫子常夸宝贝弟子的一句话说，“‘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只怕明日一到三岔口，这位九头蛟的二当家不出一刻就亲自奔来抢小公子回去拜堂成亲哩。”
素月气不过。“她不是抢了位小公子？怎么还要抢人？”
余焘摇摇头，暗道素月性子浮躁。
就听小孩学着茶馆说书人的语气，抑扬顿挫道：“这位二当家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对方拜堂成亲。但到底是没结成。”
古林娓娓道来，原来这小公子用美男计骗了二当家的一名贴身丫环，小姑娘情窦初开，竟在二当家成亲前一晚帮着她心上人逃跑了。
“好。”素月大赞。
“这身份显赫的小公子逃离九头蛟后也不服气，半个月后就开了一艘军舰回来，扬言要荡平九头蛟。贴身丫环成了小媳妇，为了讨小丈夫的欢心她把九头蛟的哨点全抖了出来。”
“活该。”素月甚觉大快人心。
“这次九头蛟碰上硬茬了，差没被扫荡完了，三十六个哨点一天内被拔去一半，仅两天剩了又一半。好悬当晚这位二当家带人把军舰捅窟窿沉江里了，事情才有了转机。”古林一句话里转了两个调，一会为九头蛟的二当家感慨，一会可惜军舰沉江。“这借来的军舰沉了江怎么也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小公子明白这个理，他无心战场，便匆忙乘了小船跑了。九头蛟这帮水匪才得了喘息苟延的机会。”
素月点下古林的脑袋，轻声质问：“听你口气还挺佩服这女流氓的本事了？”
小孩点头承认。“除了好色，打劫，以这位二当家的本事——若没沉江这茬，不出两日九头蛟就该被连根拔除了。她若是选了报效家国，定会是巾帼女英雄。”
“可她偏做了这水匪。”
古林不反驳。
素月又问，军舰都沉江里了，官府有什么动静？
有。朝廷的通缉令挂了足有两年。古林还告诉素月，九头蛟善水战，官府和它斗了两年尚未拿下这滑溜的“水蛇”。
“两者势同水火的。九头蛟的大当家还下了死命令：全员不准上岸。两年来他们只管打劫过往轮船。而凭借其水中作战的优势，还硬气的跟官府对干着哩。”
素月忿忿不平。“这样的悍匪要尽早铲除，为民除害。”
古林没意见。他腆着脸又求素月：“姐姐，我落水后劲吹冷风，再不收留我，赶明儿我病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又没钱买药的。这破烂衣裳也没半点棉絮，熬过上一个冬天也是我命好。姐姐，今天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能叫我碰上你们，你就给小公子说个情。我能干活。”
这趁热打铁抛出的请求起了作用。
素月芳龄十五，不仅身板比古林健壮，见识也应比这十岁的孩子多。但从方才那番谈话看来，她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而不自知，完全失了年龄优势。而在蹙眉打量矮了自己一个脑袋的小孩后，她略有松口道：
“这事要少爷同意才行。”
古林想着事情顺利进行了一半，是起了好头。适逢余焘出场。余大少一身翠绿衣袍，夜色下像极一株秀竹，他踱步向古林。
素月也等余焘来做决定。就听他问古林：“可告诉我，你口中这位二当家的长相、为人秉性，如何？”
素月吃惊于余焘对女流氓感兴趣。
古林见对方听去了两人的谈话，没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两年前的这件大事，他一脸惊喜地回道：“小公子，深谙水性的人四肢发达健硕，这位二当家也不例外。”他手脚比划。“手粗脚粗，一张脸晒得黑红，声音也粗狂。任谁见了都以为是一喜爱饮酒的大佬爷们。瞧着跟您差不多高。至于为人，应是豪爽的。”他一张嘴喋喋不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话到这里他吐槽一句，“这位二当家曾立誓，要找个品性相貌跟自己反着来的男人做丈夫。想来是单纯的好美色，那被劫来的小公子品行一般，就俊。”
余焘似笑非笑地问：“你觉得我不男人？”
古林忙摆手谄笑道：“哪能。是您合人眼缘。遭她人惦记。”
余焘是极英俊的人，没有一丝女气。他有血性，他的锋芒外露而逼人。这点古林比谁都清楚。
而同六年后的王小公子愿意收留鬼灵精的少年一样，余大少最后留下了小孩。给出的理由是他对一身韧劲的古林也有一种眼缘。另一方面，他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江湖上飘荡，余焘觉得素月丫头确实需要人帮忙打理诸多琐事。
当晚古林践行诺言改了行进路线，还煮了一锅鲜美的鱼汤报答两人。
鱼汤之外，他就着现成的食材又熏了一段腌猪肉，之后剁碎烤熏肉炒了三碗甜饭。古林凭借这不错的手艺，第一晚就在余焘的默许下带着自己的饭碗在餐桌上得了一席之地。
也是不拘小节。饭后素月回船头掌舵，余焘继续躺在船尾的甲板上晒月亮，古林则在一旁刷洗碗筷。
山中寂静，耳边流水潺潺。
古林看眼心情不错的余焘，突兀的发问：“小公子有心仪的姑娘吗？”
那时候余焘钟情湘西第一美女段绮丽。大少爷与段姑娘有一面之缘，大概月色良好，他始终难忘珠帘背后的婀娜身姿，以及对方望月的执着和相思深情。于是他引用谪仙人的诗回答古林。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余大少想成为段姑娘的倚靠，想亲手抹去她眉间的哀愁。但半大小子不懂，他边刷碗边笑问：“您喜欢玲珑姑娘呗？”
提问的人就蹲在足有他半人高的木桶前洗涮，他已换了身余焘的衣裳，裤管扎到小腿，袖子卷了三层搭在手肘。但这好心让他换上的干净衣裳叫他干活并不方便，更让他在余焘眼里活像只绿壳王八。
余焘感叹对牛弹琴。
大白丁闻声给了余大少一个笑脸，问：“这时候还要给牛弹琴？”
余焘叹口气。“今夜月光皎洁，有众星点缀。”他对古林说，“预示了明天晴好。到时船靠岸补给，你跟素月一起下船，记得给自己找两身合身的衣裳。”
“小公子就是大菩萨转世。”古林拍胸脯保证，“我一定服侍好您，好好报答您。”
余大少只想静静。
古林收拾完厨具却跑到余焘跟前又继续之前的话题。他和余焘眼睛对眼睛，问：“小公子，玲珑姑娘有仙子姐姐好看吗？仙子姐姐喜欢您。您要不改喜欢仙子姐姐吧？”
好在素月在船尾掌舵没听到，否则小姑娘非恼羞成怒不可。作为余焘的贴身侍女，素月知道她对余焘的关心，在大家眼里再正常不过。相反，她若是借着对余焘的关心说些钟情之类的话来，则逾矩了。
余大少对小孩口中的喜欢不以为意。小孩稚嫩，懂什么情与爱。他让对方闲得发慌就把房里换下的衣服全给洗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古林不知道，当他三年后再出现在余焘的面前，他搅和了怎样的阴谋。又有谁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十年大运推向极致、如优昙钵花。而余焘终究成了诗中的主人公，痴情终生，清狂终身。这是后话。
这边古林开始清洗衣物。突然他冒出个请求。“小公子能教我识字吗？”他不是汉人，所识汉字不多，此前经历叫他知道了识字的好处。
余大少正有这份闲心，欣然应了古林。
夜半，素月抛锚停船，古林也在原本余焘休憩的船尾牵了绳子挂上洗好的衣物。也是心怀感激——流浪月余后被人收留的心情如入轮回，古林兢兢业业做着力所能及的杂事，一直到漫天繁星悄然离去，他才去船头找了位置躺下。静待天明。
当天外第一道曙光降临，古林开始做饭。
很快，鲜美的鱼肉粥由小火煨着，那经夜风吹干的衣物也由他妥善收拾好。最后他不忘解下绳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素月掌舵开船，古林负责一日三餐，兼顾洗衣等杂事。两人分工明确。
古林仍记得，相识头两天的余大少饭后总去船尾欣赏风景，似乎忘了教他识文断字的承诺。那日他耐不住性子，亦步亦趋，终将败人兴致的招数使得如火纯真。
舲船锚起前行，两岸风景秀美。古林指着连绵的山峰同余大少掰扯：“现在就剩一个绿色的牛屁股，大是挺大的，看多了可还是牛屁股，还是绿色的。”
古林嫌弃的语气引来了同样嫌弃脸色的余焘，他接着指了一排开花的果树说，“这一条粉色‘大蟒蛇’虽然不多见，但您昨天一路看来，应是过了新鲜劲。我不明白它又有什么可瞧一遍的呢？”
余焘受不住这份粗鄙。古林话题一转却要对方给他讲解千字文。
千字文主讲文史、常识。
小孩聪明强记，将私塾外听来的三十二字原封不动地记在心里。此刻脱口，语顺自然，不见艰涩。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成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然，不解其意。
余大少收起懒散的态度，直白地讲解起前八字的出处与涵义。
天、地、宇宙。他讲了盘古的诞生和开天辟地，以及女娲造人的神话故事。由此阐述了它们的由来。“宇宙包含古往今来的时间，以及无边无际的天地。我们头顶的天空，当没有日光，我们看到的是属于它本身的青黑色；我们脚踩大地，这地上的一切来自一抔黄土、又终归于黄土。于色而言，天玄地黄。”
古林一下听明白了。
日月盈昃，成宿列张。这八字也不难理解。月有圆缺、旭日东升、落日西沉，他们的出现与星图相同，所有的排布均与它们的运行轨迹相关。
余大少将话题延展开，直言星辰在宇宙中不断运行，当人们掌握它们运行的规律，也便有了星象一说。汉有二十八星宿图，划分日、月、五星的运行区域。而前人已将星辰的运动变化与人事的吉凶祸福联系在一起，大可测国运人事。“鲁国大夫梓慎就在观星象后得了个宋、郑两国将有饥荒的结果。两国当年也确实闹了饥荒。”
古林想到余焘预判天气晴好的话，便问：“小公子懂得观星象？”
“略懂皮毛。”
“我要能看懂二十八星宿，也有本事探测国运兴衰，我就去拍皇帝老儿的马屁，混个一官半职的，保不准还得个爵位。享福。”
余焘不反对这份野心勃勃。然他引经据典，讲吴越争霸的故事给古林长眼见。“前有打败越国后松懈下来的吴王夫差，他被美色耽搁最终丧国拔剑自刎，后有受胯下之辱，又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最终一洗国耻打败吴国的越王勾践。官场似海，起伏未定。何况两位深陷权势漩涡的君王。”
他拍下古林脑袋，提醒道，“兔死狗烹。最终助越王反败为胜的两大功臣也被逼得一假死避世，一被赐剑自尽。你真学了一身本事去庙堂为官，记得为民请命时也需在恰当的时机择流勇退。”
古林嘴甜得跟抹了蜜，笑道：“这鸟尽弓藏的道理哪里都一样。谢小公子提醒。”
余大少睨眼古林。“你这长了八百个心眼的，可别做了贪官去。”
小孩却认为贪官好过大奸臣，就算哪天为此掉了脑袋，至少他享受过，还能更好的孝敬眼前的余公子。
余焘一个朝天翻下眼睛，然后不留情地嘲笑古林心术不正。“贪的是民脂民膏，亏得能心安理得的享用。也不怕被那些喊打喊杀的绿林好汉耻笑。”他见古林一副不上心的模样，当即一巴掌盖在对方脑门上，出口威吓人：“京里这位最恨贪官污吏，为惩罚这害群之马还研究出‘剥皮实草’的酷刑。何为剥皮实草？就是把人剥皮后在皮囊内填上稻草和石灰，之后还把它放公堂桌旁，故意留给下一任官员。你将来有机会就多看几眼。”
余大少眼神锋利，皮笑肉不笑的，叫人仿似看到了一头凶兽。古林没被对方口中的酷刑吓到，倒被他一排锃亮牙齿的吓一跳。
“我不当官了。”他利落地改口。
余焘满意地点下头，也痛快地给古林讲解接下去的八字：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它交待了四时变化。
“一年四季，有春、夏、秋、冬，轮流交替，四季气候亦决定了农事活动。《悯农》有写‘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因寒冰消融，万物复苏，春天适宜播种，而经炎热夏季的大雨浇灌，作物疯长，等到金秋，果实成熟。此时便要乘着习习凉风采摘下果实……”
两人一个教得仔细，一个听得认真。
水流哗哗。当某天清晨路过一小村庄，古林突发奇想要习武。
“小公子，我有机会练成绝世武功吗？”
眺望远处，能见到三两间草屋冒着袅袅炊烟，正是农妇喂完牲畜后给全家做早饭时升起的灶火；稍近些，庄稼正值播种，可以看到三五成团的劳作身影，他们正埋首在灌水后的农田；近前则有牧童骑着老牛过河。
古林扭过头，热忱地盯着余焘。
余大少掰着手指一算，然后告诉小孩当今武林练成绝世武功的人寥寥无几，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的尚方和尚算一个。“尚方和尚自小苦修，又研习医术，下山游历的两年在武学造诣上突飞猛进，将少林绝学降龙伏魔拳使得如火纯情，之后斩断情缘自创一套斩魔剑法，七步一杀，罕逢敌手。”
余焘自叹不如。“尚方和尚二十岁便到了自创功法的境界，天赋之高，乃当世第一人。于我而言，此境界不要说过三年，便是再过八年也不能达到。”
古林听出了余焘的言下之意，立马降低要求，说：“绝世神功无缘也罢，能飞檐走壁也不错的。”
两人熟了，余焘也认可古林的天赋，正待开口，突然一道奇怪的声音插了进来。“小姐姐好漂亮唷。”
原是赶牛过河的牧童操着方言夸赞貌美的素月。
老牛聪明地退后，让舲船经过。牧童笑着又说，“我长大了要娶小姐姐。”
素月没听懂。她在船头掌舵，翩然如仙子。
古林却等船尾与老牛交错时操了一口当地方言回应牧童：“小老弟，仙子姐姐喜欢她家小少爷，你就惦记自个爹说的娃娃亲吧！”
素月好奇古林的语言天赋。他们在这一带拢共待了两天，古林就下船采买了新鲜食材，已能听懂当地话，还张口回应小牧童。素月自觉办不到。
余焘也办不到。他见牧童撇着嘴吆喝老牛离开，心中再次肯定古林优于常人的聪慧。
接下来，余大少没有嘲讽小孩痴人说梦。他在对方爽朗的笑声中说了令古林感动至深的一番话：
“勤能补拙，我就看三年时间你能成长到哪个阶段。”
古林脱口一句“师父”。
余焘站直身板，颇有师长的威仪，却说：“咱们师徒缘分不到。你依然喊我小公子。远的也不多说，你先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这一日，古林得了个“便宜师父”喜不胜收。
舲船上，小孩认真地摆了标准的马步。而这并不简单，船身因为水流而晃荡，他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来保稳固下盘，没一会儿就额头冒汗，两腿开始哆嗦。即便如此小孩仍咬牙坚持。同时不浪费时间的回想余大少讲解的十六字千字文：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余焘说云腾致雨是自然现象，本质上遵循受热上升、遇冷凝成水滴的原则。
小孩心中复述对方举的例子，“水沸腾后水汽受热上升，由于脸颊比水汽冷，所以水汽受冷后在面颊上凝成水滴。道理相通……”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余家的恩与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