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沈园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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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古林没睡。
那日蓝天下余焘嘴角的笑容是对古林的希冀与认可，在古林眼中似崖边怒放的野花，虽小，但光芒璀璨，令人每每想起都熨帖内心。
少年沉浸在这段回忆中，连赵瑾何时替了他和赵小娥的工作都没察觉。直到晨光熹微，身旁传来一声关切的问候。
“你还好吗？”
小娥姑娘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多余的表情，但从她的眼底能够看出对少年的关心。古林收起所有思绪，瞧着扭捏的少女，直到对方不自在的移开目光才坐起身，然后言说无事。
“我们怕是要出发了。”赵小娥看着不远处的赵婕说。
“真期待早一点见到赵门主。”古林回应。
“师傅不喜男子。”赵小娥抱着膝盖轻声嘀咕。沉思一会儿后她扭头告诫少年，“你最好把知道的一一禀明师傅，免受皮肉之苦。”
少女眼神清澈。古林见状点头，说：“一定。知无不言。”
赵小娥脸一红，又看向别处。
小娥姑娘对眼前的少年莫名的有好感，忍不住要与对方交流。而经昨夜的误会一抱，她对少年多了几分羞涩感，总不敢与人对视。此时少年却也沉默了下来。
旭日东升，半脸含羞。
赵婕简单收拾行装后吩咐众人上路，她们要赶去最近的城镇补充粮食、购置马匹等。想来修整后又是一番奔波劳顿。
赵小娥奔向三师姐赵瑾，古林则在燃尽的篝火旁用小石子搭了只小鼠，然后跟着队伍一道离开。
沈园。沈心依计行事。
他昨晚去了关押无意二人的柴房，又让看守的家仆不得松懈，之后给捆了手脚的两人各喂了一粒断肠散。待到药效发作，他逼迫周全吐露实情，对方骂骂咧咧好不狼狈，一直到架不住肝肠寸断的痛苦才吐露了来沈园的目的。
周全是真心来祭拜沈老爷的。这是小乞丐自己说的。他还说自己崇敬沈老爷，一直以来想要拜师沈老爷。
沈心冷着脸听完，然后转头看向无意。
小和尚的情况不比他的同伴好，一张脸灰败无光。字如其意，食用断肠散会令人置身肠子寸寸断裂的痛苦中，两日过后，肠子未必断成几截，人却活活痛死了。此时无意仗着内力强自将痛苦抑制在胸口。周全却耐不住翻江倒海的痛楚，开口告饶。
“给我解药！”
沈心直接点了小乞丐的昏睡穴。
无意被沈心的举动惊着，两眼戒备的盯着沈心，但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要哭。
沈心对男人没有过多的同情心，他还记得这两人开棺一事，冷声反问：“你觉得我应该让你受苦吗？”
无意答非所问，他艰难地吐出三字。“断肠散。”
沈心的桃花眼静默地扫过对方青白的双唇。“你威胁我？”
鲜少人知道断肠散的来历。据传是某位甚得圣宠的医官为了惩戒不贞洁的女人才研制了如此霸道的毒药。
无意是知道的。三十年前断肠散流入江湖，一度坑害无数英杰人物，其中铁枪手杨牧和弯刀王屠尽不经折磨，步入歧途。两人助纣为虐差些掀翻这江湖。好在幕后真凶被温盟主揪出才破产这歹毒计划，最终他二人自尽于华山金顶谢罪。小一辈恐难知晓三十年前的旧事，但杨、屠二人因断肠散杀尽三百一十名同道的恶事被收录在一本《恶人债》中。无意曾翻阅此书，知道此间旧事。他还知道断肠散及其配方经此一事被邪派收入囊中，它的存在也一直被武林白道忌讳。
无意的想法也简单，他与周全被沈心喂食断肠散是不争的事实。由此可知，沈园与邪教有瓜葛。
沈心也明白。这段遭人猜忌的关系不清白，一旦传扬出去，令沈园蒙羞不说，乃至会被曾经的盟友讨伐。无意是利用这点要与他谈判。
但在为父报仇面前，沈心又怎会在意这威吓。他的手抚上对方的脸，低声问：“你不知道吗？”
手下的这张脸汗津津的，还沾了灰。它没有人皮面具的呆板死气，也无僵硬的触感。它货真价实。沈心自问自答：“沈园的小公子本就是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浪荡子。”
无意眼睑微颤。他被沈心表现出的这份强势惊得毛骨悚然。沈心接下来的话则叫他完全没了对策，就听沈心道：
“我可以把你们都宰了，也可以给你这位小友解药。你帮我来做这个决定？”
无意性子软弱，妥协的将他奉师命来沈园的目的告诉沈心。
小和尚来此是为送一幅画。沈心没多质疑，转头一脚踹醒周全，然后依诺给人喂下断肠散的解药。但他没给无意解药。
这夜，周全迫于无意身上未解的断肠散之毒答应配合沈心行事。事件的走向也便与古林交待的一致。
辰时一刻。沈园，各角粉墨登场。新客秦骑第一次见着被缚手脚的无意和周全。他二人甫一进入议事厅便有白兰花和温婉儿被小乞丐身上的气味吓退三步。
秦骑打量脚步发虚的小和尚，不巧对方看了过来，也明显愣了神。
无意曾翻阅少陵野老的诗作，其中一首《佳人》独令人印象深刻。“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秀竹。”少陵野老笔下的佳人命途多舛，但有不胜清寒的孤高与雅致。秦骑气息干净，配上那张雌雄难辨的脸，无意以为看到了幽居空谷的绝代佳人。
只一瞬，小和尚心落尘寰，直到被人推了一把才回神。
他们被压在众人面前，由沈心主持讯问。无意垂下脑袋，许是自卑，又或是别的感情，他一时不敢与人对视。他的同伴则似被激怒的疯狗，寻着机会就挣扎着要摆脱桎梏。
此时其他来客已寻好位置以待观望。温惊鸿与温婉儿一起落座贵宾席位，董玉次之，白夫人则选了沈心的下手位。
秦骑不与人为伍，他见张管事毕恭毕敬的随侍沈心身侧，便选了距离无意较近的位置坐下。整个人安静得很。
沈心这位东道主经昨日一事对这些“贵客”有了认知，不多作寒暄，一等无意二人被压上来就张口提问。话一出口已将他二人落实了窃贼的身份。就听沈心道：
“将你二人窃取清铭剑的前因交待清楚。”
董玉不赞成沈心的做法，张口反驳：“他二人并未承认此事，沈少爷当从头盘问。如此更为妥当。”
沈心没理董玉，他看温惊鸿没阻止，继续给两人施压。“小和尚先说。”
无意被点名，沉默一瞬后他低着头道：“小僧奉师命来此，不曾偷盗。”
“嘴硬。”沈心擒一抹哂笑，接着问周全：“你呢？”
周全见沈心步步紧逼——昨日沈心用毒逼迫人不说，还要他们演一出自相矛盾的戏，在周全看来简直病得不轻。他暗骂对方不是人。
眼见无意捏紧拳头却没哼一声，周全惊叹好友毅力坚韧的同时又担忧这具被毒药折磨的年轻身体不堪负荷。断肠散的厉害，连当年征服蜀中的弯刀王尝过后也屈服在此。周全对它心有余悸，心中虽骂骂咧咧，仍依计揽下一切。“这事跟无意没关系。是我。我觊觎沈老爷的宝剑才犯下这恶事。”
白夫人因着与沈老爷的旧交，瞬间被点着怒火。她一把扬起鞭子，亟待拿小乞丐出一口恶气。董玉见状忙阻止白夫人发飙。
沈心不管他两人的闹剧，直接宣布对周全二人的处置。“既然小乞丐承认了，我在此也表态，”他目光冰冷地扫过两位温姓贵客，“窃取陪葬品这般恶劣的行径绝不被原谅！至于小和尚，免不了包庇罪还是从犯。我会将他们报送官府处置。”
沈心的决断简单直接，在董玉看来不乏有武断的嫌疑。
白兰花趁董玉对沈心的话愣神，她手中的长鞭长了眼睛似的绕过眼前的障碍直击死不悔改模样的周全。
不成想这奋力一击被秦骑抓去了鞭梢。
“你！”白兰花大为吃惊。
“姨母稍安勿躁。”秦骑觉得有蹊跷，而这可能与古林有关。他出于本能的在保全已认罪的小乞丐，便拿沈心做盾牌：“沈少爷已经做了安排。还请姨母明白。”
白兰花低喝：“松手！”
周全被压着，无处可躲，他替秦骑回答：“松了你这婆娘又要动手了。不松。”
白兰花一个眼神厉过去，周全梗着脖子迎上去。沈心不关心这俩，他亲自上前解了秦骑手中的鞭梢。
“何须伤了自己？”沈心瞧着流血的伤口问。
“无碍。”秦骑把手藏于身后，看向一脸怒容的白夫人。
沈心顺着秦骑的目光看眼白兰花。白兰花心知沈心不喜自己，见对方似有不满，她投鼠忌器的没给周全第二鞭子。
另一边，温惊鸿也没料到沈心会将周全二人送交官府处置，一时忧心事情闹大，竟在原地苦思各种办法去阻止沈心。直到现在温惊鸿还以为周全伙同无意先温婉儿一步窃取了某异宝，是以，除开棺窃取沈老爷佩剑一事，他担忧周全不敌府衙的严刑拷打还要供出在书房窃取的异宝。
众人情绪外露，在座的也就温婉儿表现得最平和。此时她体贴地问出了大伙心中的一处疑虑。
“他二人怎的与昨日说的全反了。”
这话令质疑沈心为人与做事方法的两人一齐看向了无意二人。温惊鸿暗道一声，确实如此，昨日小乞丐还咬紧牙关，今日倒松口承认了。而无意和尚居然否认了此事。一夜之间两人何故改了说辞？
董玉最是聪明，他皮笑肉不笑地讽刺沈心刑讯逼供。“也不知沈少爷给他二人用了哪几种私刑？”
不及沈心辩解，白兰花张口维护沈心。“窃贼罢了，二公子过分袒护就让人怀疑你的用心了。”
秦骑压低视线，一时担忧白姨母在沈建国离世后对沈心这般包容，是因情伤。事实摆在眼前，且不提董玉针对沈心，沈心明摆了不需要白兰花的关切。但他一生好强的白姨母仍表现了一腔热情，甚至在沈心面前失了长辈的威仪。竟与秦骑原先以为的“鸠占鹊巢”的强势态度完全不同。
董二公子认为白夫人是爱屋及乌，他不客气地解释：“沈老爷于小子有恩，白夫人莫要是非颠倒。在下是不赞同沈少爷屈打成招的手段。”
“这是屈打成招？”温婉儿紧跟着接了话茬，而她一脸的信以为真，教人看不出半点算计。接着她向容色病态的无意和尚求证：“有人用毒逼你就范？”
沈心脸色不霁。
秦骑注意到小和尚身子一僵。他的目光不经意的落在温婉儿身上，几经打量后觉出对方不似外表的温婉单纯。董二公子方才说沈心动用私行，这位盟主千金立马定了沈心下毒的手段，想来她能见缝插针的给沈心泼黑水，必然不与沈心一队。至于下毒一说，从无意和尚对温婉儿的话有回应来看，恐非空穴来风。
白兰花也听出了言下之意，她对这位给沈心抹黑的盟主千金没多的好感，但这次秦大少拿一杯茶水拦下了她的冲动话。
惊鸿公子一整个心不在焉，倒未留意眼前细节的一幕。
此时被人瞩目的无意和尚没有回应温婉儿。他身旁的小乞丐蠢蠢欲动，几次话到嘴边又差那一口勇气。
沈心不与女人计较，他犀利地质问起头挑事的董二公子：“我爹既有恩于你，为何你几次阻挠我盘问他二人？你不该与我同仇敌忾吗？”
董玉不敢拿沈老爷开玩笑。
沈心不会卖董玉面子。
退一万步说，周全当真向董玉求救，这位剑庄的二公子在他看来也没那么大的脸要求沈园交出解药。沈心见对方迟迟没有回应，大手一挥，道：“我看大家是觉得此事处理得简单了，那我再问几句。董二公子就请耐心看着，也不必多言！”
董玉的立场自然站沈老爷这边，但他确实瞧不上臭名远扬的沈心，才处处质疑对方的办事方式。现下看来，沈心的嘴皮子就不甘落于下风。
沈心别开脸，下一刻他很无赖的把气撒在周全身上，大声质问对方：“送官之前我且问你，你是否惯犯？除了我爹的佩剑，是否还窃取了旁的财宝？是否还有同伙？”
温婉儿心下一喜，下意识瞥了眼董玉，后者缄默以对。
小乞丐不是惯犯，也没同伙。他讲出与无意和尚相识的经过，力证清白。而这一段话沈心在梁顶与古林听过，昨晚审问时他也听过一遍。此刻再来一遍，他仍十分耐心。
在场几人也听得认真。
周全极力解释：“我跟着无意，一方面是他对我好，况且我没其他出路。之所以来沈园找沈老爷，也是无意的大师伯遣他来送一副字画。可进城后我们才知道沈老爷去了。”
温惊鸿心中判定周全是有预谋的展开了此次行窃的活动。
温婉儿也不信。她重复了沈心的提问。“为何要开棺行窃？”
相同的问题经人二次提及，周全才回答完，说他是觊觎沈老爷的宝剑，这会儿他颇不耐烦道：“我没想这么做。这不是本意。”
温婉儿哪里满意如此敷衍的答复，但她到底比白兰花沉得住气。后者直接大骂周全和无意是见财起意的混小子。
如今除了沈心，这沈园没第二个人知道周全和无意夜探灵堂的真相。但沈心不说。他指尖敲击桌面，催促周全继续讲下去，也不担心懦弱的小和尚反水。
周全想要脱离脑袋上方的钳制，便一直跟身后的家仆角力。眼下得了沈心的讯息，他按捺着脾气接着道：“方才我说无意身上有一副字画，这是他大师伯交待了给沈老爷的，来之前我有打开看过——”
“周大哥。”无意打断周全，“你怎的打开了？”
秦骑敏感于被周全两次提及的字画。这话题是新的，来的也不突兀，依着周全与无意的冲突，它会被人关注。秦骑直觉是有人故意设计的。
小乞丐却没如秦大少爷想的在字画上多做纠缠。
周全被无意嘶哑的嗓子惊得一愣。他盯着无意瞧了阵，又看眼与沈心立场不同的盟主千金，这次他没按剧本给出自己贪图小利的解释，他豁出去的要赌一把。接下来他迎上沈心的目光，一语惊四座：“你答应给我解药，现在你就把无意身上的毒解了！”
无意因好友的话而动容。解药一说不在计划中，周全敢为他揭穿沈心的狠辣手段，叫他眼含热泪。
秦骑心下把这手段与古林联系在了一起。
温惊鸿等人则在等沈少爷作出解释。却见沈园的新主人从容地拿起桌上的茶水，起盖后饮上一口。
白兰花便在一阵紧张的情绪下听沈心说：“你怕是脑子不行，既然下毒逼你，自然要等你吐露干净了才会拿出解药。你要是个不怕死的，我这会儿也拿你没办法。”
沈少爷的无赖之举叫人瞠目，却也算解了困。
温婉儿真心瞧不起这位花名在外的草包少爷。一来沈心草草结案，她并不认可。而与董玉不同，温婉儿以为盗窃一事背后有董二公子给小和尚二人出谋划策。二来沈心刑讯逼供之下做出下下策之选，还被人轻易洞穿。她借董玉怀疑沈心动用私刑而引申出下毒一事，便是看穿这手段后逼沈心自乱阵脚，以便给他们重审的机会。眼下这小乞丐敢将沈心的不齿手段揭穿，也亏得她那句“有人用毒逼你就范？”
倘若一开始就依着沈心将人送交官府，董玉最多去府衙捞人，而她又哪里能见着现在狗咬狗的一幕？
周全倒等得急了。他不如无意清楚断肠散与邪教的厉害关系，之所以揭露沈心，是期待这些个武林正派人士为他讨一个说法。其中温女侠怀疑沈心下毒，如今沈心承认在他们身上用了这手段，他就等温女侠说一两句公道话，虽说不能扳倒沈心，至少把无意身上的毒解了也行。然而沈心一句话过去数息，温女侠竟已不在意他们中毒了，似乎只要沈心承认了此事即可。
周全又等了一会儿，见仍没人为他发声，立马又体验了之前自认能解开沈老爷之死的谜团、结果被现实抽了一个大嘴巴子的感受。
小乞丐不甘心的嚷嚷：“他用毒逼我的！你们一个个自诩大侠和女侠，难道看他给我们下毒都不管吗？”
温婉儿瞧不起沈心，她怀疑的对象从来是剑庄的二公子董玉。而既然将这三人认作一团伙，她自然不希望毒被早早解开，甚至要凭它逼问出沈心没触及的盲点。
温女侠当先说道：“沈少爷信誓旦旦要将你们送交官府时也没提这茬，你看，若我不提下毒一事，你们自己竟也忘了。”她言下之意是责怪无意方才没回应她。“想来这毒不算烈性的。现在你提了，便按沈少爷说的交待清楚，不论是突如其来的动机，还是作案经过，清楚明白的说清楚了，也好叫沈少爷满意地交出解药。”
白兰花乘势讥讽周全遭受的刑法太轻。“若你落我手里，我还要剥你的皮。”
周全一眼看过去，自觉绕了一圈还是没逃开沈心的魔爪，顿失气力，便由着身后的家仆压着双肩。
无意也是悲从中来，一时萎靡地缩在地面。
董二公子瞧着神色镇定的沈少爷，他沉默许久，也沉思许久，当探得对方眼底隐晦的恨意，一刹那福林心至。他心知有个词，叫诱敌深入！
董玉虽觉荒唐，但不否认这种情况：从一开始沈心陷害小乞丐二人偷盗宝剑，到现在严刑逼供下出现的漏洞，这都是沈心大费周章制造的一个个冲突与矛盾，为的是将偷盗的问题深化，在引申出旁的！而沈心要对付的绝不是无意和周全。接下来的想法则令人心惊，因他一旦承认，便要重新去认识这位沈园的大少爷，但对方眼底的恨意已向他坦白，沈心从始至终要对付的是杀父仇人！
有一点董玉说的不错，沈老爷对他有恩。所以哪怕此刻董玉看穿沈心谎言背后的用意，他除了震惊于“草包”沈少爷的心机城府，便是默许对方的行动。
事实上，在调查沈老爷之死方面，两人殊途同归。
温盟主的大弟子性子执拗，且有别于董玉的机敏，他是继白夫人之后唯二相信沈心一堆说辞的人。惊鸿公子看不上风流成性的沈少爷，倒一点不怀疑对方。
进程拖沓。
秦骑来晚一日，些许困惑叫古林调查的凶杀案一夜间怎就变成了眼下的偷盗案，但他执意于打开“新话题”，便在周全警惕的目光下接近了小和尚。
无意蜷着身子跪倒在周全的一侧，他指尖紧绷，连气息也绷着。
秦骑绕无意走了一圈，见对方眉眼周正、狼狈之下仍是纯良之色，他问：“你真有一副字画？”
无意眼底的光亮刹那点着，他想张口回应。但想到这问题背后的强迫性，他黯然点头。
沈心指节敲击桌面。既有了秦大少爷延伸字画的话题，他叫周全继续坦白。
小乞丐心中悲愤。他倔强地瞪大眼睛，唯恐充斥胸口的酸涩趁他不备叫泪水涌上眼眶，那便丢人到家了。
却不等周全控制好情绪，白兰花催道：
“你小子还不老实交代，是要老娘撕了这小秃驴吗？”她嫌弃周全邋遢，威胁完对方还叫凑上去的秦骑回来。后者依言回到座位。
周全死死地瞪着白兰花，到压下心中的委屈才将沈心交代的一套说词背了出来。
他说无意带来的那副字画落款是沈建国，而他们在沈老爷的书房发现了一个秘密。
沈老爷的书房拢共摆了七八本诗词心经，还挂有几幅落款人是沈建国的画作。但毕竟也是沈建国练功的地方，最多的还要数一排又一排的冷兵器。沈心没想到古林会在他爹的书房里寻到蛛丝马迹。
桌上的藏书，不管是晦翁[ 朱熹，晦翁。]的诗作，还是心经画本，古林一一翻过。沈建国累了也会翻看几眼。但沈老爷不是读书的料，看书页崭新未有折痕也知这些年下来他没兴趣看完。而你既然不指望他在文字上下苦功夫，这墙上落款人是沈建国的画作就引起了古林的注意。最后古林在面朝阴北的一副百鸟朝凤图上发现端倪。
正中间的大鸟因着画师的技艺不精，并不好看，而它眼里透着狗眼看人低的势力是另一回事，仔细观察后你会发现：
“百鸟朝凤，它们朝拜的不是这只大鸟，方向一致在大鸟的头顶集中。就连大鸟的眼神也略上翻，才显得它势力。”
上面这话原是古林告诉沈心的，现在则由周全告知在场诸位。
那日古林背回沈老爷后向沈心交代了行踪，趁隙他又去了趟书房。因研习机关术，古林在百鸟朝凤图的上三寸发现了一处暗格，暗格打开后，里面有一叠落灰的资料和一只精美的瓷瓶。古林这才发现每一张泛黄的纸上记载了冷兵器的制造方法，其中神威大炮和洋枪的制作图纸更是详尽书写到每一笔，确保不差毫厘。
古林因着南直苏州府余大少爷的关系，他对朝廷的大事颇有了解。早在至正元帝那会儿，天降灾害，百姓有深受干旱之苦的，偏王公官吏对此视若无睹，继续鱼肉百姓、为所欲为，亦陷入声色犬马中难以自拔。各地民众日子确实难过，于是便有蠢蠢欲动者着手反抗前元帝的统治。然而大元使节远渡西洋带回了极具杀伤性的武器，正是图纸上的神威大炮和洋枪，它们成了前元帝震慑仅手握农具的南人和汉人的有力武器。
如今掌握在前元帝手中的冷兵器制造图纸出现在了沈老爷的书房，古林怀疑沈建国的死和它有关。
最终古林换了图纸，他用旧纸造了和几日前交给秦望海一模一样的藏宝图。事关冷兵器图纸和替换一事古林并未告诉沈心。
周全哪里知道古林是布局人，他按照沈心交待的细细说来。“打开暗格的机关在大鸟眼睛的位置，手指刺入半寸就能触发机关。暗格里面有一叠旧纸和一只瓷瓶。我看不懂纸上的线条文字，但是瓷瓶里的药丸药香清冽，虽然不认得它，但我猜想它是解毒药——”
小乞丐垂着眼睛，说到这里他没有波澜的语调一转，以极懊恼的口吻说：“我早知今日便把瓷瓶取走。”
温婉儿握紧纤细的手指，她知自己此行目的不与师兄相同，她的盟主爹要她来取一份珍贵的手稿。但沈园的那位老爷宁死也不愿交出来，哪怕她拿盟主令胁迫也无用。
此刻她直觉小乞丐要吐露与手稿相关的信息，于是她同白夫人一道沉了口气，就等对方往下说。
沈少爷演技不输古林，他厉声谴责周全昨晚没交代这一段。
温婉儿不屑沈心的质问，她问心不在焉的小乞丐：“你们为什么去书房？”
周全的注意被无意的闷咳吸引了，没有回应。等到沈心也来催促，他才不情愿的回答。“无意有师命在身。这幅画本要无意亲自交予沈老爷的。但是沈老爷不在了，我们觉得交给沈园任何一个人都不妥当——”周全嘲讽沈少爷花眠柳宿、沈二爷欺男霸女，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大家对沈园的评价。”
沈少爷呷了口茶，半张脸掩盖在杯盖后。这一副听得答复就行的态度有掩饰自我尴尬的嫌疑，叫知道内情的周全看了既觉解气，又暗骂一声有病。
小乞丐哪里知道这风评是古林设计好的，就听白夫人着急反驳：“胡说八道！叫我听见撕了他们的嘴。”
周全懒得搭话，自顾自说道：“后来我和无意偷偷去了沈老爷的书房，也就发现了暗格里的秘密。”
他二人信不过沈园的人，因着无意的一幅字画才偷着去了沈老爷的书房，按着周全的说法，除了存着冒险的心情外，他们去书房的本意是亲自放置字画，结果在安置字画时发现了暗格以及里面的秘密。这回答勉强了些，听来他二人不仅好运气，还略有本事能打开沈老爷的暗格。温婉儿倒真信了。
盟主堡的另一位也信。
温惊鸿一直没有开口，这会儿他训斥无意二人青天白日就擅闯沈老爷的书房，与开棺行窃的性质相同，都是胆大妄为的行径！
周全吓得一愣，接着想起应有的回答，他纠正温惊鸿：“我们是趁夜色去的。”
古林确实注意细节，当时他告诫沈心务必要小和尚二人清楚行窃的各节点。如此才经得起盘问。
这下前后连贯一起，温惊鸿笃定那日下午古林说的小偷正是无意二人。思及此，惊鸿公子发现指证这二人的小厮不在议事厅。但古林不在无伤大雅，温惊鸿的注意力大部分在无意二人身上，转念间他便试探着问周全：“不问自取是为盗，你们是否从沈老爷的书房盗走了其他财物？”
“没有。”周全摇头。
“胡说！”温惊鸿一拍扶手，眼神冷厉地盯着周全，“既偷了沈老爷的宝剑，又怎会不觊觎其他财宝？”
现场审问的节奏因着主审人散漫的态度，进程不快。他们便都一个个替沈心做主审问周全。
小乞丐哪里能承受惊鸿公子的威势，他心中发怵，脸色也一阵发白。
秦骑一眼看过去，也来掺一脚转移注意，便问周全：“你且重新解释，为何开棺，又为何盗取沈老爷的佩剑。这其中是否还牵扯了第二个秘密？”
这开棺行窃的问题拢共盘了三遍。第一次周全极力否认，因他没做下这恶事。第二次周全与无意受沈心胁迫，不得已在沈心及温婉儿面前认了下来。眼下心境又不相同，周全瞧着立场模糊的惊鸿公子也表现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敌对姿态，加诸盟主千金青白不分的秉性，他心中盟主堡伟岸的形象瞬间坍塌。
周全咬牙忍耐，数息后他对替自己扛了一鞭子的秦大少爷说了实话。“开棺有。但我们真没窃取沈老爷的佩剑。”
“这还真有意思。翻来翻去话都被他说了。”白兰花气恼周全反复改说词，还拒不承认偷盗一事。“我看他是想吃我的鞭子！”
“那你说，为何开棺？”秦骑直接挡了白夫人的犀利目光。
“不能说。”周全道。
秦大少爷为缓解气氛才横插一脚，不想周全跟蚌精似的，话题涉及沈老爷的秘密，即便周全对沈心诸多不满还是闭紧了嘴巴。令大少爷的糙话都在肝胆溜了一圈。
沈心饮茶的动作一顿，一双桃花眼自杯沿略有深意的停留在周全身上。沈心没想到周全在他爹一事上竟这般坚持。
温婉儿却有了别的想法，她细致的给大家总结周全的供词。“这小兄弟从始至终只承认两件事，一是开了棺椁。却与他的同伴在偷盗佩剑一事上来回翻口供，叫人费解又疑惑。二是开了沈老爷书房的暗格，然后发现了里面的秘密。”
周全与无意心知除了第一件事，别的他俩都没干过。暗格里的秘密则是沈少爷用毒药威胁他俩必须在大家面前一一承认的。包括去书房送字画一说。
温女侠不知自己入了沈心的套，自信的接着说：“沈老爷已经下葬，被盗的宝剑也寻了回来，我们是否先去书房验证字画、暗格一说？就从这最直接、能立马确认的方面着手，事情的处理也算有条不紊。至于暗格里的东西，我们一看便知！到时候他二人是否惯犯也能从这一点知道了。况且这小兄弟的话也盘问不出多的来了。”
温惊鸿听出了师妹要去书房的请求，他没敢有意见。秦骑则要跟着字画的线索走下去，他同意温婉儿的建议。
董玉已知沈心拿了周全和无意做饵，他甚至怀疑这暗格的秘密也是沈心特意安排的。所以他不会驳了温婉儿的要求。
白兰花愿意等沈心的决断。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自诩风流的沈少爷愿意卖温婉儿一个面子。“那便看看去。”他拍拍摆袖就起身带路去了书房。
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去了沈老爷的书房，加上被押送去的周全和无意，里面已被挤满。而依周全之言，在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后，字画三寸上方的暗格打开了。众目睽睽之下，里面唯有瓶身贴了“速效”标签的一只瓷瓶。这与周全说的有出入。
温婉儿几不可察地动了杀心。
周全面色狼狈，他当然不能说自己被沈心坑了。因为打从开始他与无意就被沈少爷坑得极惨。
张管事小心地把瓷瓶收入怀中，关上暗格，然后把百鸟朝凤图挂回原处。
董二公子聪明的从眼前的事实倒推了沈老爷的死与这消失的一叠纸有关。
秦大少爷从新的矛盾点也猜到了沈心的用意。
——沈心要用这叠纸逼某人现身！倘若一开始无意二人不足以吸引凶手现身，那么拥有了凶手未得手的这叠纸，无意二人在被沈心冠以“得逞的小贼”后就是最好的饵。
他两人想到了一块。沈心的下一步则与昨日相同，也在他俩的预料中。“这接下来全是沈园的私事——丢失的图纸、被窃取的佩剑，还是开棺冒犯死者。”
沈心再不卖任何人面子，他让张管事把“配合”至此的无意和周全压下去，嘴上假客气的叫在座的几位不用担心。“我绝对会留他们一命送去官府惩办。”
事已至此，沈少爷不再让外人插手自家事情也合情理，且他摆明了不卖几人面子。温婉儿再是心急，也知此时以帮助同根的旗号做纠缠于己无益，她心有计较，便挽着师兄温惊鸿的胳膊先一步离开了书房。
白夫人紧随其后。
沈心叫张管事跟上，还叫张德看住白兰花不去找无意二人的麻烦。
董玉不被沈心喜欢，他自觉跟张管事一道离开了书房。
“子规。”沈心喊住了随大流往外走的秦骑。书房一下空落了。沈心把古林的锦囊给了秦骑。
沈心比秦骑年长，两人因着白玉芝有了交集，那年秦骑陪同白玉芝来沈园，教沈心知道了秦府的这位大少爷，秦骑年岁不大，一张脸板着对任何人都保持了距离，却实诚的跟在沈心身后，就为了找沈心探讨剑术。就这么又来了两次，秦骑俨然把沈园当成了自己家，一条道都能找见沈心，后来连白玉芝要找沈心都先去找她表哥秦骑。
他们的关系确实紧密了一阵，而在沈心疏远白玉芝后也确实淡了来往。沈心是真没想到秦骑会关心他的事。
“多谢。”他说。
秦骑点下头，只道事情进展不错这是沈心给的谢礼，便收了锦囊。
沈心早先听古林说白玉芝在秦府做客，趁此机会他问秦骑：“玉芝，好吗？”
秦骑不乐意多提胡搅蛮缠的表妹玉芝。“男子汉志在四方。”他嘴不留情的反击沈心一颗心总放在儿女情长上。
两人一起走出书房，沈心感慨秦骑还是老样子。别的不说，当话题围绕在武学上，秦骑的碎碎念也就多了起来。沈心偶尔给出见解，秦骑都能听得眼前一亮。
也是艳阳高照晃了眼睛，沈心回首间蓦然心动。他承认秦骑的侧脸在这个瞬间和白兰花的重叠了。
“子规与玉芝确有几分相似。”沈心坦言。
“大概。”秦骑察觉这道炽热的视线后歪了下脑袋，接着他警告沈心，“你可别见了我想着玉芝。”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沈园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