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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谓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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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身形高硕稳健,原本还在对着押解他的官兵冷哼,闻言几步并做一步地跑进来,高声道:“二哥!”
高孝珩挣着双腿支立起来,朝他迎上来,二人相扶而视。
这一刻,冰雪消融,他冷然从容的面部裂开一丝缝隙,展露出真切的情态,孝珩忍不住抱着五弟的头:“延宗,你……”
他再说不出话,这些时日除却宇文宪那句真假难辨的“终不相害”,旁人都说高延宗被周国的国主拿下之后,当即绞死,还有人说,高延宗早被传首长安了……
孝珩扣着弟弟热乎的脑袋,想说些什么,开口,舌根和嘴唇却只能抽搐,他不想在外失态。
从前大哥教他,成年之后,眼泪要留在肚子里。
高延宗拍着他的肩膀,指头冻得发紫,不小心挨到了孝珩肩头的伤口,锐利的刺痛之下,孝珩再也忍受不住,听见弟弟喊他:“二哥,我没事,没事……”
他扶着弟弟的宽厚的肩膀,这是他们的大齐的天子,哪怕只有两日,孝珩哽咽着,拍着他冻得红紫的面颊,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跪在五弟面前,哭得撕心裂肺。
再次见到高孝珩,是在宮宴之上,高齐的王公旧臣们像一群挤在角落里的鸡鸭,冷得瑟瑟发抖,也不敢出声,仿佛呼吸重一些也是错处。这边大周的勋贵们锦衣貂裘,纷纷祝酒笑谈,对着角落里的亡国之臣们指指点点。
高孝珩在那群落魄的亡臣中,并不起眼,大病初愈的人,只比旁人多穿了一件旧衫,格外宽大不合体,似乎并不能保暖。
宇文宪瞟了一眼,又见挨着他坐下的高延宗,穿得更加单薄,心下了然。
他摇着头,轻笑着唤来仆从,悄悄吩咐了几句。
主仆小声秘语时分,座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原来是一个涂脂抹粉穿着艳浮的伶人,踩着银铃鼓点登台,起舞翩翩。
宇文宪从高孝珩的眼中,分明看到了悲切,凄厉至极的悲切。
这支曲子,确然有些耳熟,他倾身问左侧:“是什么曲子?”
“兰陵王入阵曲。”那人光顾着看伶人舞动衣袖,在寒天里赤着脚,四肢熟练地挥舞着,并不好看,也不知为何大家如此叫好。
宇文宪定睛望去,不由抬手遮去鼻尖和下巴,不太厚道地哼笑出声。
是高纬。
下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何以高孝珩会如此悲戚。
一曲作罢,高纬当着满朝宗室旧臣的面,朝着殿上的宇文邕叩拜,低伏顺从。
皇帝弹罢一曲琵琶,似乎觉得少了些什么,笑出声:“听闻广宁王善笛?”
无双道目光在刹那间,搜寻着角落里的高孝珩。
他被人看得脸色煞白惨淡,勉力起身,来到大殿中央,在高纬身后缓缓跪下。
宇文邕问他:“这首曲子,你自当烂熟于心,可愿吹奏一曲,为孤助兴?”
他跪得笔直,宇文宪望着他的背影,暗想,这会心里应当不好受。
高孝珩再拜天子,听不出悲喜,只说:“亡国之音,不足听也。”
从前,他们在《入阵曲》中,庆贺周师溃退,庆贺四弟驰骋沙场,令敌军闻风丧胆。
军乐犹在,长安犹在,独不见高长恭。
他们效忠的天子,一杯鸩酒赐死了国之利器,力挽狂澜的舍身忘死的兰陵王。
还要在《入阵曲》的曲调中,自轻自贱,谄媚于敌酋。
孝珩想笑,又听见宇文邕再次开口,语气明显森冷低沉,仿佛是君王摁剑,用拇指顶开三寸剑刃,寒气四溢。
身后,六弟扯住延宗,要五哥冷静些。
孝珩回头看了看他们,两个弟弟,朝不保夕,何日死,不知。五弟的外袍还披在自己的身上。
他保不住任何人,却不能让弟弟们,因为自己不合时宜地自傲,死在今时今日!
他颤抖着,从宫人端至面前的朱红漆盘中,拿起短笛,不知怎么,泪湿了眼眶。
嫡母和阿娘都夸他自幼沉稳乖觉,极少哭闹。
几个兄弟中,他和大哥一样温和镇静,从来不和任何人冲突,安静地读书骑射,无惊无险地长大,活了几十年,原来是把眼泪积蓄至今。
兰陵王入阵曲,他多么熟悉啊,从前他们喝着美酒,在军营的篝火旁笑谈高歌,星空盛大灿烂,将万里江山照亮,送到他们的眼前。
孝珩捻着笛子,送到唇边。
宇文宪莫名地觉得心烦,他的额头也感到抽痛,一阵一阵地,他想听高孝珩吹奏一曲,只是无由地,他觉得高孝珩如此强迫自己,也许吹奏过后,会从笛子的玉管里,滴落出血泪。
笛声呜咽,并不清晰,全然不若铮然明丽的琵琶,高延宗只能看见二哥的背影,不知是这样幽邃如针如刀割开肺腑的呜咽,究竟是笛子,还是孝珩的哭声。
那天,雪停了,格外阴恻灰暗,外头风头如刀。
什么是亡国之音?那日,宇文宪在云阳,听得格外分明。
入夜,兄弟三人挤在一处,彼此都怕是最后一面,为此,他们尽量同进同出。
回来时,高延宗闹着要自裁,被孝珩和绍信拉着,孝珩甚至被五弟一把带着,脚下无力地摔在一旁。
延宗缓过神,上来扶他:“二哥,我不愿,受辱于人!”
孝珩只是咳嗽,说不上话,他呜咽了许久,无法自持,这会气血不济,背后的伤口也被坐具撞了一下,疼得浑身发麻。
捂着嘴压抑了许久,爆发出一阵猛咳,口中满是腥甜!
延宗扶着他坐好:“弟弟,快去,热水拿来!”
绍信早就倒好一碗温水,送来他面前,也带着哭腔:“五哥,你不能走,你走了,二哥的病也好不了……你们,你们不能抛下我!”
孝珩就着弟弟的手,服下温水,顺气之后,勉强能说话:“延宗,你若有个万一,谁来照看六弟?”
闹腾了一番,三人都觉得疲惫,谁知一个老仆人轻轻扣门,为他们送来了衣物。
延宗谨慎,只问:“是谁送来的?”
那人只看着高孝珩,拼命示意点头。
孝珩恍惚想起,是路上给自己清洗伤口的老仆人,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收下了。
老仆人当即跑开,消失在夜色中。
宇文宪没想到,高孝珩会主动求见自己,更加不会想到,这人会为了几件再寻常不过的寒衣,与他当面致谢。
“你恢复得不错。”他坐在主位上,示意仆从搀扶来客入座,递来热水。
高孝珩朝他颔首,眉眼低垂,身上是自己才让人偷偷送去的衣物,青灰质朴,但格外合身。他帮高孝珩清创敷药时,用指头丈量过。高孝珩生得修长,但并不瘦弱,病中的白净面色让他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脆弱感。
他似乎有事相求。
这个无欲无求的广宁王,会索求什么呢?
易地而处,或许自己会想要对方的一条命。
宇文宪耐心地等他开口,显然,这位书卷濡染出的广宁王,不善开口求人。
千万斤的伦理纲纪,压在他的舌头上。
他盯着高孝珩微张轻颤的嘴巴,忽然产生了一丝兴趣。
寻常茶肆的隔间内,兄弟二人正在烹茶对弈。
年少青涩的广宁王举棋不定,在几个位置上都比划了许久,一步步推演之后,摇头将棋子放回:“我输了!”
大哥用白色的棋子敲着桌面,温和道:“不准放弃,即使输,也要竭力落子,走到最后一步。”
他才十四岁呢,哪里懂这些,出来前随从告诉他新买的颜料和画纸都到了,孝珩心痒想赶紧作画,可又不愿意辜负与哥哥的约定,耐着性子对弈,他连输了三局,心态沉沉。
见弟弟面露不耐,孝瑜认真地看着他:“阿珩,以后你就会明白,有些事情,明知道结局会一败涂地,你也不得不做下去。”
二弟只好夹起一枚黑子,再次思量,不由道:“明知一败涂地,还要负隅顽抗到最后……痴人,何苦呢……”
说罢,他有些气馁地落下,只等大哥胜出,早早结束这一盘。
他们就这样闲谈对弈,阿珩自幼懂事,果真一步一步顽抗到底,输了半子。
孝瑜抬起衣袖,笑道:“赶着离去作甚?莫不是佳人有约?”
阿珩也笑,摇头:“没有的事情,大哥成亲了,就喜欢取笑我的婚事……不提也罢。”
面前的哥哥面容模糊起来,音容消散。
他从梦中醒来,另一侧的卧榻上,六弟睡在外侧,唯恐夜里延宗想不开,背着他们做下傻事。两个弟弟的鼾声一大一小,此起彼伏。
孝珩呆呆地坐了一会,听起外头传来议论,嘁嘁喳喳地像是燕雀。
似乎和五弟有关,他轻手轻脚地披起衣服靠近门边,果然听见几个人,在晓雾里团缩着围在一起,似乎是下人又像是巡逻的守卫。
隐约听见几句闲话,原来值夜的公差,在打赌,这个院子里的齐国宗室,有几个能活到最后。
有人猜是那个壮硕的二日天子,毕竟皇帝开了金口,有人猜是年幼的几个旁系孩子,也有人猜是公主们,指给朝中的勋贵高官,也能安生地活下去。
他们聊得起兴,就用散碎的银钱开盘作赌注。
还有一个年长的说,是病中文弱的那个郡王。
“老兄,你的俸禄有多,不如拿去买酒做善事,我听他咳得厉害,只怕活不过早春。”
年长的公差搓着手,丢给他一小串铜钱,笑着走开了。他暗自好笑,因为齐王交代过,如果这位县侯出了什么岔子,需第一时间来告之。
第二日,果然这位高家的病人来找他,想要求见齐王。
宇文宪面容平和,支着下巴等待着下文,他也觉得奇妙,从前也不觉得自己有这样强烈的好奇心。四哥总喜欢问高延宗,双方对战时的种种假设,然后在获悉双方的所有战况之后,慨叹千万。
世上没有假设,四哥无非是从九死一生的险象之中一路浴血归来,才会对胜利万般地珍视,千方百计地想要巩固,确认。
行百里者半九十。
这一路,四哥走得太过艰辛。
宇文宪理解,但不好奇那些无意义的假设,他与齐国,大大小小的战役,积年累月,早已数不清了,号称齐国三杰的段韶,斛律光还有兰陵王,大约自己比眼前纸上谈兵的高孝珩还要更了解一些。
相比较于齐人口中的邙山、汾北之战,他更加更兴趣的是,高孝珩想求自己什么事情。
高孝珩深深吸气,朝着主座的方向,俯首,分外虔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的腰只微微拱起一道浅浅的弧形,就被宇文宪抬着小臂制止了。
宇文宪看着他,也很诚恳:“广宁,能让你行此大礼,想必不是什么小事,我不愿轻易许诺。”
眼前是宇文宪的皮革护腕,上头攒着两面银亮的甲片,露出袖中些许温厚的绒毛,孝珩抬头,才说:“齐王……”
宇文宪与他对视,盯着他颤动的睫毛,鼻翼。似乎是自己的目光过于直率,令高孝珩感到烧灼,他再次跪地,规避了这样滚烫的凝视。
好吧,好吧……
宇文宪无奈地坐了回去,望着他的身姿,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他在心底答应了下来,如果这个请求无伤大计。
高孝珩字字泣血,请求他,一旦身死,有劳齐王开恩,将他烧了,洒在渭水中。
这算什么请求?
他笑出声:“我以为,你会求我,为高延宗开罪求情。”
高孝珩沉默片刻,摇头:“五弟的生死,不在齐王,在大周皇帝。”
宇文宪突然觉得很舒服,这是一种,与聪明剔透的人相谈时特有的舒适感,此前,他只在和四哥商议国事之事,才有这样的舒适感。
或许,还有达奚武。
他扶起高孝珩,忍不住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递给他一杯热茶,又问:“无意冒犯,广宁,若你长辞于此……单单是迁一副骸骨归乡安葬的恩泽,我想,皇帝定能赐下。”
高孝珩捧着茶碗,似乎是在细数里头的茶叶片数,沉声道:“齐王可曾听闻我兄长之事。”
他觉得眼前之人很有本事,总能勾动他的好奇心。
宇文宪故意摇头:“不曾。”他只知道高澄的大儿子从前很得器重,卷入高齐的内斗,死的玄乎。
提及兄长,高孝珩忍不住抬头,对他道:“齐王,家兄,溺于漳水。”
漳水汇入黄河,渭水也会汇入黄河,千江奔涌,东流入海,他们最后也许能相逢于海上。
他失神之时,耳边传来一声分外温和的允诺:“你们会重逢与海上。”
二人再次对视,宇文宪无奈地扶住还要行礼的高孝珩,心里暗笑:这个人,祖母是鲜卑人,算起来也留着鲜卑人的血,奈何满身汉家的繁文。
他和他的妻子相处时,也是这样么?就像汉人们常说的,相敬如宾?
宇文宪修挺的长眉微微触动着,看着高孝珩含情真挚的眼眸,忽而下意识地用鲜卑话问出了自己的心声:“你与妻子相处时,也是这样么?”
他以为高孝珩听不懂,这个文秀温润的齐国宗室身上,几乎看不到鲜卑人的风采。
谁知,孝珩双眼大睁,疑惑地看着他,病中的双颊浮起一丝微薄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