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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风雪 ...

  •   两只文弱的鹌鹑,跪在他面前。
      鹌鹑虽小,其中一只质地却如金石玉裁,铮铮然不愿失去风度。
      宇文宪让人将嚎哭泣血的高湝带下,又看着高孝珩,觉得诧异,这人跪着,腰背也是直挺挺的,都说高齐宗室自兰陵王高长恭之后,人人昏聩只知苟且度日,这个高孝珩,又是从哪里偷来的一段傲然风致?
      他忽然想起,眼前的人,是兰陵王的二哥。
      文襄一脉啊……
      “抬起头来,广宁王。”宇文宪有些期待。
      高孝珩便缓缓抬头,依旧垂着眼,他的面容有四五分遗传了高澄,又有这些年来在文墨管弦中一点点浸润出来的雍容清雅。
      从前的文襄帝,又该是如何的风华临世?
      胜利的欣喜和征战的疲惫都在疑惑中冲淡,散去,只剩下对眼前之人的打量,似乎透过一个高孝珩,就能窥探见高齐二十余载的繁华衰落。
      碎垂的须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怎样的?
      “尝闻,广宁王爱赏人物,博古通今……”宇文宪起身,走进了他,负手而立,“依你之见,齐亡,何由?”
      意料之中,原本镇定自若的高孝珩抬眼,神色中略过一丝明烈如电的恨意,那份恨意似乎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所以他感受不到杀意。
      电光划过,本该雷雨如期,而高孝珩只是静静地淌下眼泪,长而温润的眉目黯淡失色,俯首再拜,开口哽咽道:“今日齐……亡……”
      要一个直系宗室,亲口承认亡国,确乎艰涩,高孝珩阖眸:“齐亡之由不在外,而在萧墙之内……”
      说到最后,宇文宪也不觉动容,他伸手托着高孝珩的小臂,想叫他起来坐着说话,高孝珩低喘一声。
      他才看见,广宁王背后的伤口迸开,朱袍湿热了一片。
      随军的大夫赶来看顾一番,直言高孝珩被挑落马下时背部的伤口极深,长矛划开他软甲,直接扎进了皮肉里,层层破开,刺到了脊骨。
      即便如此,他跪地时,也不曾言语呜咽一声。
      宇文宪暗想,自己没有看错,这人身上怀藏着临危不惧的玉骨,玉石堪折,而不可改色易节。
      他接过医者呈来的药罐子,让左右摁住趴伏着的广宁王,平淡道:“忍着点。”
      指腹之下是白净的背,都说高孝珩善画,却不知他的背部就是一张尚好的画布,素绢如珠如雪,被人用尖利的狼毫肆意侵虐,落下一道道腥浓赤红的铁画银钩。
      不知道是不是药膏刺激,宇文宪只觉得自己指尖滚烫。
      这样的伤势,一般人早就昏厥过去,而高孝珩还在苦苦支撑着,为什么呢?
      面对高孝珩,就像不经意间打马而过,远远望见一片烟波浩荡的湖泽,无穷无尽的疑惑如清冷的水雾湖风,吹皱平静的湖面,吹入游人的心扉。
      他忍不住问出口,手还停在高孝珩的脊梁上,一节一节突起的脊骨在他的指头下起伏颤动。
      广宁王迟疑片刻,转过头狐疑地望着他,明眸流转动人,似是察觉到他发自肺腑的善意,才说:“将军高义宽宏,可否告知,我五弟的下落?”
      宇文宪顿住,心下温热动荡,面上平静地为他披好衣襟,语气依旧淡然:“我主有言,两国天子,终不相害。广宁勿虑。”

      他们一路返还长安,宇文宪依旧觉得古怪,高孝珩路上一言不发,尤其对着他的十叔高湝,格外冷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隔着什么血海深仇,仿佛高孝瑜高孝琬都是高湝杀的一样。
      明明,高孝珩是一个极重视情义的人。
      自己的手下为他医治换洗时,看到他藏在怀里的一串珠玉链,红紫晶莹,剔透润泽,想来是件宝物。军医跟着他吃了小半年的苦,就想偷偷揣在医药箱子里带走,被高孝珩察觉了,二人拉扯间,伤口尽数迸裂。
      宇文宪得知后,让人调换了军医,又将那串珠链取来,当着高孝珩的面玩赏一番,缠在手腕上,才问:“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今日打发此人,此去长安,我不能保证旁人不起歹念。”
      高孝珩盯着他,无奈的悲恸最后只剩麻木,最后牵动着一身伤痛,沉沉跪地:“将军,此为我四弟遗物,望君……善待。”
      宇文宪觉得这样将他一点点的逼出一丝鲜活气息很是有趣,他忽然很想知道,从前年少时无忧无虑,成日只知弄丝竹,绘丹青,舞文弄墨的高孝珩,是怎样的情态?
      很可惜,他这辈子是看不到了。

      快到邺城时,高湝从中惊醒,忽然恸哭欲绝,旁人都看得不忍,唯有高孝珩冷眼而视。
      十叔却说:“阿珩,阿珩……”
      高孝珩依旧不愿理他,他们的车骑前后依次,孝珩伤势太重,只能乘车,一路颠簸之下,总是低烧不退。
      高湝在他的车后,骑马哭喊着:“阿珩,听我说!”
      他们都是灰尘满面的亡国之人了,宇文宪不明白,高孝珩在执著什么。
      高湝只好求他:“齐王!齐王,求您,让我和孝珩说几句话!”
      听见齐王,才让孝珩有所触动,他不由回头,只见十叔被骑兵送来,他们的镣铐在逼仄的车内相撞,叮当嘈杂。
      高湝抓着侄子的手,痛哭流涕,泪如雨下:“阿珩,听我说,我昨晚,梦见众人在长安,和高纬一同受辱,被人蹂躏于鼓掌,而后纷纷惨死。”
      孝珩回神,望着他,神情无悲无喜,最后鼻尖酸楚,不是为了眼前的高湝,而是为了他的两个弟弟。
      他的五弟,只作了二日天子,竟也要同高纬那个窝囊东西一同殉国么?
      孝珩朝着泪眼婆娑的高湝,终于叹息,却轻轻推开他的手:“十叔,若当日你我发兵支援五弟,何至于今日……”

      望见邺城的城墙时,高湝绝望地哀嚎出声,从马上栽倒,砸得头破血流。
      血泪掩面中,他哭喊着:“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高孝珩听见这声惨叫,终于探头出来,神情闪过一丝不忍。
      当夜,宇文宪来看他,盯着左右给他换药调理,一面安慰:“高湝无碍。”说罢,他想着大约高孝珩并不关心这些。
      果然,孝珩只是微微颔首,谢过他的善意,面容依旧麻木冷淡。
      宇文宪以为他不想对着自己这么一个“仇寇”,撩起披风,欲走。
      外头下着雪,簌簌流雪和碳炉的烧灼声充盈着这一方寂静的帐篷,静谧中,孝珩忽然叹气:“十叔从前,是个明辨十分的好人啊。”
      宇文宪的靴子停在帷幕前,回头看他。
      高孝珩无神地望着面前的炭火,他不知道这些碳火全权来自宇文宪额外的关怀善意,他是个养尊处优的郡王公子,从来以为夏日的冰,冬日的炭火,都像是清风明月一般,是自然而然的所得之物。
      “那时候,三弟被高湛杖杀,十叔接替三弟在并州上任,有个妇人在汾河畔洗衣服,靴子被人抢了,十叔也能明察秋毫,帮那个妇人找回靴子,惩治奸恶。”
      他说得很是动情,明眸莹亮流光,宇文宪暗想,这是一个鲜活的高孝珩。
      “十叔从前,明大义,晓进退。为何,会变成这样,会变成这样呢?”他喃喃道,对着燃着暗火的炭,连连问询。
      因为人心似水,方寸惊骇,进退如烟。
      宇文宪在心里回答了他,撩开帷幕,走进了那场纷纷扬扬的雪幕之中。
      这一夜,风骤雪寒。

      这场雪,乘着朔风呼啸,将漫天冰雪冰霜砸落在长安城下。
      人生几度芳华梦醒,换来雪满长安道?
      宇文宪军务繁忙,顾不得冰雪路滑,匆匆策马赶往宫中,临走前他唤来自己最信任的副将,小声交代了几句。
      副将受齐王派遣,让人用小车载着才退烧的高孝珩朝着另一处行去。
      高湝朝周围的人急声问询:“你们要把他带去哪里!”
      没人搭理他,旁人甚至笑出声,这个末路天子,还心思管别人死活?
      高湝急的面红耳赤,在冰天雪地里,拖着镣铐想去追上小车,高呼:“他还在生病,将军,他还在生病呐!他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要抓人审问,不如抓我去问话!”
      几个兵追上来,将他拖拽回去,高湝被他们推搡着摔在雪地里,有用鲜卑语颤声乞求着,复述了一遍刚刚的话语。
      士兵们听懂了,没有放人,只是拖拽的动作轻缓了许多。
      木轮碾过积雪,支呀呀地作响,车中的高孝珩终于回首,呆呆地看着十叔,朝他摇着头。
      风雪拂面来,孝珩只觉得鼻尖也被冻得酸冷,终于流下一滴泪水,凝结在下巴上。
      这次,是为了十叔。
      小车一路从巷道中穿行,来到一处森严肃穆的高墙大院,他被人一左一右架了下来,搀扶着送到了一处简易的客房内。
      两个亲卫将他扶着坐下,又端来碳炉,茶水,孝珩扶着身后勉强坐稳,不由问:“此地何处?”
      一个年长的抬头,想要告诉他,被同伴踩了一脚,示意他不要多事。
      沉默中,外头渐渐喧闹,似是一群人被哄赶进来,很快又被一个冷厉的声音呵斥着镇压下去。
      高孝珩腿脚无力,才退烧的额头也是昏昏沉沉,就在他无奈时,房门推开,带入一阵寒凉的雪意。
      逆着雪光,他吃力地看着门口的人影,平静地问了句:“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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