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十年·沉如故》窥谷忘反

25、棋面

　　幽州军主力回撤至长城以南，朔方至隆城一线的疆土城池只留五万人马驻守，北戎求和，北疆连绵百年的烽火载一次暂时停息。皇帝召旨，赐会稽王、大司马大将军司马沛以九锡，假黄钺，整理边疆戍守要务后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地方各州督办粮草不力，矫弄圣意以致迫害民生，派安定侯顾亭奇为主帅招抚叛民，稳定民情；御史中丞薛瑀巡察地方赋税，段恢与叶守桢协同，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配合六曹重掌地方经济财政。

　　一赏一罚，处断有度，民心臣服。

　　马车奔驰在曲折漫长的驿道之上，臣子日夜兼程赶赴江南，车内烛火随马车颠簸忽明忽暗，看似悬溺之际又能乍然绽放。光影里的人专心翻阅着地方籍册，竹简堆满了半边马车。

　　“公子，前面是上洛山，因关中灾情如今可以通行，我们需绕道吗？”侍卫缓下车速。

　　薛瑀闻声而动，打帘看向远处隐隐火光，上洛山巍峨的山体截断驿道，按理，不远处应设有关卡，提醒行人在此绕路，如今关卡被撤，驿道笔直通畅。

　　薛瑀想起来不久前有人弹劾中军校尉高博彦私吞粮饷，糟践百姓，导致民心动荡，朝廷受侮。还是司隶校尉陆廷光为其澄清作保。

　　“走上洛山，到山脚处停一停，我去拜访高将军一趟。”

　　驾车的年轻人是许泰安排的心腹，随行保护薛瑀。他其实并不担心会有人刺杀自己。经米粮统购一事，天下百姓看到了地方官府的无能腐朽，欺诈弄权。中央有意解决地方各自为政的弊害，改革之事势不可挡。

　　这才是薛瑀真正要达成的目的。

　　“公子，到了。”于耀青将马车停在隐蔽处，上洛山关隘城楼近在咫尺，楼上旌旗飘扬，火焰明烈，巡逻士兵列次有序，观察着周围异动。

　　薛瑀递上令牌：“你拿着令牌前去通禀。”

　　“是！”

　　男子放下手中竹简走下马车，来到一片光影斑驳处，悠悠凝望着山间自然景致，月华普照大地，渡行人照前途，泽被万物，枯枝落叶，渔人樵夫，皆在其中。

　　安谧祥和，众生平等，

　　这种时刻最能宽解他的忧虑，薛瑀才能坚定自己和父亲的路是值得的。

　　“薛御史。”

　　来人出声打断了他的神思，高博彦一身玄甲，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冲他微微躬身行礼，神态冷淡疏远，瞧不出两人是舅婿之亲。

　　薛瑀无意纠正这种错觉，他并不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站在中军校尉身前。

　　两人并肩而立，山风轻抚，文臣身上的绯袍扬起，将军胸前的甲片轻鸣。到底有些东西无形隔绝着二人。

　　“广州幽石山之事，薛珈已经来信告知，我并未向陛下通禀此事全貌。”薛瑀轻声陈述。

　　将军不作一言，低头沉默。

　　“高家有一张消息暗网，起初只是收集商贸一类的消息。随高家业大，这张暗网愈来愈深，愈来愈广，延伸庙堂，网罗天下。”将军的声线更为低沉一些，气滞郁结，说话时总是神容严肃，眉眼深沉。

　　高家押注，胜面极大，便是出于此。而后某代家主做起了皇权买卖，竟是扶摇而上，封了国公，有了军权，这张暗网的性质渐渐转变。

　　但凡有些势力的家族多有暗桩之类的情报网，司空见惯，并不惊奇。

　　“高家先祖为了保全实力，不至作赌失败全盘倾覆，历代来暗网之权由本家家主执掌，安国公府只可调用，爵位继承与家族事业一分为二。”

　　说到这里，事情才进入关键。薛瑀侧身对上他的视线。

　　“但是我父亲却将爵位与暗网全部交予我。这便是我同高据间的异议。”高博彦掌心托举起一枚小巧精致的铜鉴，龙首昂扬，“高氏暗网，名为龙雀。司马沛看重的，便是这一点。”

　　气氛渐渐凝重。

　　所以这十年来，京中各方势力登场离场，安国公府不着痕迹地避开，身位禁军首领之一，却能摆脱宫变漩涡，在势力倾轧中安然周旋。

　　“十年前，你救下父亲和阿琼，是有意还是无意。”

　　两个人皆是眉眼深邃幽微，眼底波澜迭起，暗流涌动，面上寂静沉稳，一片温和。

　　“我入京后势必会被各世家打压威胁，攀附薛氏是当时最好的选择。但这十年来，我对阿琼是真心的。”高博彦声音发涩，眸底情绪万千纷复，辨不出真心假意。

　　“你这十年来的真心，是因为我薛家从未选择你，强迫你。”薛瑀则冷硬如坚石，目光笃定决绝，“若阿琼与你高家利益作比，你还敢说出一句真心吗！”

　　儒雅温润的书生一把拧住将军衣领，眼神愤恨非常：“高家怎么选，我薛氏从不在乎。你最好将你内门龌龊处理干净，阿琼有一丝一毫受损，倾覆一个安国公府，我这个做哥哥的，尚算轻松。”

　　高博彦后退着踉跄几步，沙哑开口：“司马沛已经找上高家了。”

　　薛瑀不为所动，沉着反问：“若是薛珈未去广州，幽石山里的东西，你会献给司马沛还是告诉我？嗯？”

　　答案如此明朗，若是安国公府有意站在天子一侧，就不会遮掩广州之举了。

　　“我只是以阿琼兄长的身份要求你，高博彦，护好妻女。”

　　薛瑀走出光亮，一步一步，无言无奈，袖中手指颤抖不停，宣泄着怒火。到底因为今晚的坦诚相告没有拔剑相向。

　　至于身后形容颓败的将军，默默整理衣领，待马车驶离关口方才离开。

　　·

　　在薛瑀动身南下之际，朝廷任命安定侯顾亭奇领军出征的圣旨一路兼程，第五日黎明抵达五台山下。

　　轻雾袅绕，山径通微，磬声从不可望的白云深处落下，涤荡人心。京城来的侍官暗地整理衣袍，掸去身上红尘，满心虔诚踏上第一步石阶。

　　鹤声清鸣，姿态逸仙，侍官不自觉看晃了神，只见那仙鹤贯穿云雾汇入绿野深处，不知所踪。

　　顾亭奇卧于软塌，榻前摆了棋盘，两个黑漆石钵，一个盛着晶莹透亮的棋子，一个盛着清新芳香的野果。

　　仙鹤收翅，长颈优雅，在这人面前伏下仙姿，任由他抚摸亲昵。

　　顾亭奇落下一枚黑色玉石，随手拣起一颗人参果：“去，仔细吃你的，别想帮你主人糊弄我！”

　　棋盘对手童颜鹤发，双眸清亮有神，道服宽大，素朴庄严。温道仙无奈一笑：“可别赖我，输了便是输了。”

　　顾亭奇伸长脖子仔细瞧了瞧棋面：“倒真是你赢了，再来一盘。”

　　袖摆拂过，棋盘如新，黑白棋子各归其位。

　　“好了，一盘棋下了数月，你也该下山了。”温道仙作势收起棋盘。

　　男子一把摁住他的动作，一身惬意诗然：“这点小事哪里需要我出面，圣上不过借个名号罢了。你好不容易出关，这一趟，需得我尽兴了你才能下桌。”

　　温道仙见这人真是一心投在对弈上，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这一局双方都达成目的，天下暂时不会乱的。”顾亭奇落下一招小尖，将上方白棋截断，“不必着急，慢慢下。”

　　司马沛顺利回京，功绩伟业难出其右。皇帝平衡边疆灾情，手腕谋略初露锋芒，趁势集权，一举打破朝臣百姓对皇室孱弱失悬的印象。

　　顾亭奇并不打算此时回京。

　　温道仙手持棋子，纠结为难，观着棋面良久，突然温和发笑：“十年不见，你的棋风柔和不少，杀意收敛，步步为营。有进步！”嘴上赞许，指间棋子落定，毫不留情地破开包围截杀黑棋。

　　“侯爷，道观外来了一位中书省的侍郎，说是圣上亲召，请您移驾接旨。”小道士神清气朗，久居深山未染尘埃，不似山下凡间人多是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浊气。

　　“知道了。”下棋之人沉浸在激烈交锋之中，缓缓扶着腰身站起。

　　男子腰部线条有些僵硬奇怪。顾亭奇在战场上死里逃生后，背脊常年夹着坚硬铜板以作支撑。

　　“明日气温回暖，我替你施一套针砭之术，可纾解这旧伤一二。”温道仙便是当年抢回少年人一丝残息的神医圣手。

　　顾亭奇解开外袍，将身上作为支撑的铜板解下，躬身冲道长一拜：“那便多谢道长了。”待会儿接旨免不得要三拜九叩，他舒缓腰身踱步走出庭院，不像是患有沉疴旧疾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