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门暖絮》飞雨千汀

2、第二章

　　其实在昨夜，谢予安便醒过一回，只是身上有伤加之太久没吃东西，在确定周遭没危险后又沉沉睡了过去。

　　饥肠辘辘中好容易等来一口吃食，他努力配合下咽，蓦地一股咸涩味儿直冲天灵盖！齁得他头昏脑眩，呛咳不止！

　　待到总算不咳了，又有一股滚烫的热流浇在身上，令他纵使昏迷也本能颤抖了下。

　　他很想睁眼看看，到底是谁在磋磨他？！

　　闻青吟手忙脚乱地揩拭他身上的热汤，隔着薄薄细布，她能感觉到掌下肌理的张缩，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在脑中一掠而过——

　　这人委实被上天偏宠得太过，脸生成这样，身上也如此火辣……

　　谢予安的确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火辣！他大抵也猜到了，泼洒在伤处的汤水就是先前他被灌下的东西，里面有大量盐巴，以至伤口周围有如烈焰在烧。

　　那股灼热迅速蔓延开来，让他如同置身炼狱！

　　生受那一箭时他只皱了皱眉，摔断腿时也只咬了咬牙，可眼下却觉自己要熬不过了。

　　然而对方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打算，一双贼手又探入他的衣下，顺着脖颈一寸一寸地往下摸……

　　孱弱令人格外敏感，细细的指端和微凉的甲锋划过，如同虫蚁啃蚀着他的肌肤。

　　闻青吟也是突发奇想，那枚玉佩虽可证明此人身份不简单，但若真是官，身上当还有牙牌鱼符之类。是以便借着擦身的机会，仔仔细细地摸查了一遍，可惜未发现什么有用的。

　　谢予安挣扎了良久，眼帘终于撕开条缝儿，熹微的晨光映进来，他依稀看到个身影……

　　那“酷吏”长得不算吓人，好像还是个女子。

　　“你、是……”

　　见他醒了，闻青吟眼中倏地一亮，仿佛一番劳苦终于有了回报。她唇角轻轻一牵，眸底狡黠流转：“我是你的恩人。”

　　既已被迫接手了这“麻烦”，总不能叫她只扛风险不押宝。

　　恩人？

　　谢予安又咳了起来，闻青吟忙殷勤帮他顺背。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他看清了她额上的点点细汗，总算相信她大约真是在为救他而忙碌。

　　“我……”

　　他吐字艰难，她柔声劝哄：“先别急着说话，你已昏迷了七八日，得慢慢来。”

　　奈何这人很是执拗，强撑着也要把剩下的两字说完：“腿疼……”

　　闻青吟正想说腿断了疼是应当的，倏忽察觉到什么，迟疑着低头，发现先前只顾帮他拍背，膝竟不自觉压在了他的伤腿上……

　　她忙撤回。

　　疼痛使人清醒，谢予安忽觉视野清明了些许。他终于看清眼前姑娘明艳的面容，还有那微微发红的耳尖。

　　有人尴尬时会沉默，有人则会话多，闻青吟显然是后者。她喋喋说着：“不知郎君如何称呼？你从山上滚下来时伤了腿，一时半刻好不了，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咱们且得打一阵子照面。”

　　“谢……”

　　“你不必急着谢我，来日方长，以后总有你能报答我的时候。”

　　“谢予安。”

　　闻青吟：“……”

　　她不自在地看一眼剩下的半锅粥，迅速转移了话题：“谢公子定然饿了吧，我再给你盛碗粥。”

　　想着那粥的味道，谢予安想说饿点也没什么。但善意最是难拒，他只得道：“一、起？”

　　剩下的粥正好还能分两碗，想着今早自己也没吃东西，闻青吟便当真与他一人一碗。

　　谢予安撑起些身子靠在一捆柴禾上，手里捧着那粥，迟迟未喝。

　　闻青吟猜他是杯弓蛇影了。也难怪，任谁刚经历一场生死也会变得警惕，是以她也不劝，只自顾自端起碗来喝。

　　热热的面粥，曾是儿时最美好的记忆。那时阿娘总会采回最新鲜的蕈子，切成薄薄的片，洒上碎碎的菜伯、盐巴，与麦饵一起熬成香浓的粥。

　　然而此刻的面粥入口，却没有一丝儿时的味道。

　　她强忍着没吐出来，脸却憋得通红，默默将碗放下，连同谢予安手中的也一并夺回。

　　低低说了句：“凉了，别喝了。”

　　经此一遭，闻青吟便不再亲自下厨，只每日拿了寺里的斋饭送去。

　　这日一早送饭回来，远远瞧见曾嬷嬷守在一间室门外，她将手往后一背，食盒搁在别人窗台上，而后噙起笑意从容上前：“嬷嬷为何在此处守着？”

　　这间屋既不是她的房间，也不是曾嬷嬷的。

　　到底相处了阵子，曾嬷嬷同她总是有几分情面，打了个眼色小声提点：“亲家老夫人和大太太过来了。”

　　闻青吟朝门看去，果然听到里头飘出熟悉的人语声。遂颔了颔首以示对曾嬷嬷的道谢，转而推门进去。

　　“祖母，大伯母。”她对着座椅上那一老一中两位妇人见礼。

　　两位长者俱都穿得讲究，威仪气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如今闻家虽不是官宦人家了，但早年打下的底子尚在，算是个体面些的破落户。

　　片刻的宁静后，一道老态中透着冷刻的声音打破这氛围：“跪下！”

　　闻青吟只觉周身的气流都跟着抖了抖，同时听见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咳。

　　她缓缓曲膝跪到地上，头却不肯低下，就这么直面着这位待自己向来严厉的祖母。

　　不低头便是不肯认错，闻老夫人不由气结：“可知为何让你跪？”

　　“起先不知，现下知道了。”话音一顿，闻青吟眼风瞥向西侧绘着白莲的禅意屏风：“春枝一事，祖母是要给侯府一个交待。”

　　先前那声轻咳便是由那里传出，可见屏风后面还有人，只是不便露面罢了。

　　能在祖母这里垂帘听政的，除了宜春侯府的当家主母还能是谁？

　　闻老夫人原是想发发威，逼着孙女掉几滴眼泪，侯夫人那厢气一消也就揭过去了。可孙女一眼看穿，倒叫她语噎当场不知该如何继续。

　　见状，大太太薛氏打起圆场来：“青吟啊，虽则春枝跟了你没几日，但到底是你的陪嫁丫鬟，她做了丑事，脸上没光的可是你这个主子~何况身为世子夫人，管好后宅亦是份内之事，闹出笑话来何尝不是失职？”

　　说这话时，薛氏心里暗叹自己的高明。原本春枝是老夫人指给自家二姑娘的陪嫁，可她很快就瞧出这丫头的不安份，干脆祸水东引，将这丫头让给了先一步出阁的三姑娘闻青吟。

　　此时她倒可置身局外说说风凉话了：

　　“事到如今，还不快给你祖母好好认个错，求她老人家去你婆母面前缓颊容情？”

　　有个能说会道的儿媳敲边鼓，闻老夫人只管端起架子来等着孙女服软。然而等了良久，仍不见动静，不禁阴沉下脸来。

　　眼瞧着祖母耐心告罄，闻青吟也不再踌躇：“祖母，此事其实是个误会，春枝并非与人私相授受，而是拿了我的玉佩去换银子。”

　　薛氏没料到这时候了她还企图辩解，毫不留情的拆穿：“若是如此，你当初在曾嬷嬷面前为何不辩解？”

　　“因为没脸辩解。”闻青吟这回倒是将头低了下去，显得很是颓丧。

　　闻老夫人咂摸着这话越来越糊涂：“到底怎么回事！”

　　闻青吟双手加额往地上一扣，郑重道：“祖母，事到如今，青吟不能再帮着大伯母欺瞒您了！”

　　薛氏被她说得一怔，不待做出反应，闻青吟已抬起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来：“孙女一个失怙失恃的孤儿，深知能有片瓦遮头都是祖母和长房的恩舍，故而这些年不管被克扣了月钱还是冰炭，都从不敢置喙。”

　　“只是这回孙女被克扣的是嫁妆，丢的是整个闻家的脸，委实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了……”

　　“你说什么？！”闻老夫人双目豁地睁大。

　　闻青吟抽搭道：“孙女出嫁那日，旁人眼里是十里红妆照耀街市，实则一半箱笼里都是充数的青砖……孙女实在怕露馅，这才将身边值钱的物件拿去变卖，想换些便宜货给自己添妆……”

　　闻老夫人“腾地”从椅中站起，落在孙女身上的目光渐渐凝成利箭，转向身旁的大儿媳薛氏。

　　二房虽没什么人了，但当初好歹给这孤女留下了嫁妆，何况侯府聘礼也给得丰厚，她早有明示三丫头的送嫁须得照着大姑娘二姑娘的来，不得寒酸。难道儿媳竟敢阳奉阴违，一边贪下巨额聘礼，一边又克扣嫁妆？

　　薛氏怛然失色，一是没想到事情这么快败露，二是没想到会由春枝一事牵及。

　　她想否认，可偏偏此事想验证太过简单，只消将那些嫁妆箱子打开一看便知。

　　在她心虚迟疑地时候，闻老夫人已了然了真相。她颓然坐回椅中，暗觑一眼屏风，只觉一张老脸无处安放。

　　深深吐纳几息，才道：“三丫头，此事祖母业已知晓，待回去审问清楚必会给你一个交待。至于那些克扣的嫁妆……也会立即补齐了给你送来。”

　　说罢摆摆手，示意闻青吟退下。

　　闻青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缓步辞出。

　　接下来屋里会发生什么她不知，但想来是极热闹的。

　　这些年她仰人鼻息过活，从不敢跟长房撕破脸，如今却是不同了，她不用再回闻家，自然心无畏惧。

　　今日这场闹剧，是从她决定将春枝送回闻家时就料到的。是以反将一军，拿回嫁妆，都在她的盘算之内，毕竟那些是爹娘留给她的最后念想。

　　祖母下山时未让她送，但隔窗她却窥见大伯母的脸颊上多了个五指分明的红掌印，想来不至于是祖母动手，当是大伯母自惩以让婆母消气。

　　曾嬷嬷大抵也被侯夫人私下训诫过了，翌日开始便盯着闻青吟学起了规矩。只不过人上了年岁精力也有所不济，甫一到上灯时辰，曾嬷嬷便回去歇着了。

　　闻青吟则赶紧拎上食盒，提了灯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