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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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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闻青吟头一回这么晚来后山。
看着青灰天色下的嶙峋山影,她虽有些怕,但想到那人已一整日没吃东西了,若不走这一趟怕是半夜又会托梦给她。
到了洞外,见里头黑黢黢一片,闻青吟才后知后觉竟忘了给他留一盏灯,亦或一截蜡。而他居然也没抱怨过。
“谢公子?”
她举灯照了照,发现洞里竟没人。正纳罕,就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谁?!”
“是我。”
一道颀长身影从萧疏的林木间缓缓步入灯影下,待看清那张俊逸绝尘的脸,她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接着便是低低的抱怨:“腿都折了还不肯好好躺着,这是去哪了?”
谢予安面露微窘,自然不能对着个姑娘说去小解了,只随口胡诌道:“有些憋闷,出来赏月。”
闻青吟抬头,只见头顶铅云如盖,哪来的月亮?
“前朝有位曹大家,听闻一幅《羞月图》价值千金,可见这月也并非要明亮圆满时才值得一赏。”
谢予安从容说着,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往洞里走去。
闻青吟自是听出他话中的敷衍,却也懒得拆穿,就像他是因何受的伤她也从来不问。她只需他记着自己的好,却不想知道得过多。
她将提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嘴里絮絮说着:“最近嬷嬷可能会看我紧些,白日未必能抽空过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饿着肚子睡觉,至多晚一些来。”
“对了,明日来时我会多带一盏灯,今晚你先将就一下。”
她将空食盒收起,目光隔着婆娑灯影与他交汇,眼底融了笑:“谢公子,今晚天色不好,我便不等你用饭了。你将碗筷放着就是,我明日来收。”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
一直沉默的人倏地开了口,闻青吟诧然回头:“还有事?”
“山路不安全,往后这么晚就不必特意跑一趟了,我一个大男人饿几顿死不了的。”
夜风微凉,携着潮气和男人微哑的嗓音送来耳畔。闻青吟觉得这是自他醒来,说得最有人情味的一句。
她点了点头,提灯离开。
谁知堪堪走出数十步,一阵邪风忽地刮来,将她手中的灯笼打翻!弯身去捡之际,雨点已落豆子似的砸了下来。
仅一息功夫,就将她浑身浇透。
此时的山间已没了光亮,周身漆黑一片,无论进退都叫人摸不准方向。
天边蓝雷暗闪,豁地将山骨枝桠照亮,那些枯瘦森然的轮廓仿若无数只鬼爪!
正觉毛骨悚然之际,忽闻有人唤她的名字——
“闻青吟?”
“闻青吟!”
……
闻青吟从一声声呼唤中辨明了洞口的方向,急步跑回去时,谢予安正拄拐等在那儿。许是太急切了,她脚底不经意踩上一片湿泥,突然一个趔趄朝他栽去!
猝不及防的变故,令谢予安步步倒退,所幸后背很快抵住一块粗砺的石壁,终于站稳。
她则落进他的怀里。
“你没事吧?”
两人火速分离,并异口同声。
能先顾着相方,证明都没什么大事。闻青吟赶紧将木拐捡起塞回他手中,搀扶着他摸索回地铺。
谢予安察觉她身上已湿透,便将平日充作引枕的那捆柴禾抱给她,大方道:“生个火吧。”
这样大的雨,一时半刻显然停不下来,若没点光亮的确让人难安。闻青吟接过柴禾,在空地上很快搭出形状,拿起两块石头便开始打火。
谢予安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做什么,狐疑的问:“这样也能点着?”
“当然能,我小时候常见阿爹这样引火。”说话时她也没耽误用功,两块石头擦碰间竟真有火星子闪烁,只是顷刻就湮灭在洞内潮润的空气里。
也不知打了多少下,闻青吟手开始发酸,谢予安终是看不过,碰了碰她的手肘。她带着一丝不耐回头,却见一簇火苗腾地跃起,瞬间映亮两人的脸。
“你有火引?”
“嗯。”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那刚刚怎么不拿出来?!”
“我看你很有把握。再说我身上有什么,你不早都一清二楚了?”
初听这话,闻青吟只觉胸腔里聚着一团气!正待炸开,冷不防听到后半句,蓦地就偃旗息鼓了。
那时搜身,她的确有趁人之危的嫌疑……本以为他昏迷着,不想却什么都知道。
她接过火折子,匆匆转过脸去,生怕火光映亮她涨红的脸。
火堆生起,带来融融暖意。洞外的雨丝飘进来很快就被火舌吞噬,发出刺啦一声响。
闻青吟垂着眼眸,看着地上被火光拉长的两道身影——折身坐在后侧的谢予安就似一把指向她的剪刀。
清眸一凛,她后知后觉自己的胆大妄为。
他再如何虚弱,到底是个成年男子,她其实对他并没太多了解,却敢在这样的深夜,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难不成她也犯了跟春枝一样的毛病,轻易就叫一副好看的皮囊洗去了理智?
不安的情绪在心头蔓延,身后那人倏忽开口:“快把衣裳脱了吧。”
闻青吟下意识将手环在胸前,提防地看着他!
谢予安一怔,赶紧解释:“别误会,我只是让你换上干衣,将湿衣挂在架子上烤一烤。”
见她眼中的戒备仍未消除,他从包袱里找出一件中衣递给她,而后背过身去:“娘子若病了,我可能几日没有饭吃,到时真就饿死了。”
不安的感觉稍稍褪去,闻青吟拿着衣裳仔细看了看,竟还是簇新的。
“哪来的?”她疑惑问。
他却比她还疑惑:“不是你帮我备下的?包袱里还有几件,醒来时便在了。”
闻青吟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却想明白了春枝的积蓄是如何在七日内花光的。
果真色令智昏。
她用被褥拉起个简易的帐帘,匆匆换好衣裳后继续抱着膝坐在地铺上烤火。
火苗蹿动,不时发出“噼啪”声,热气很快烘得人微醺,眼皮也开始打架……
“若是困了不妨睡会儿,这雨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身后人轻声说着,掰断一根柴枝添进火里。
“不成……”闻青吟说得有气无力。
“为何?”
“我有婚约……若在此睡着,便难说清了。”
身后人轻笑出声:“看来娘子很在意这位未来夫婿。”
“我没见过他~”
这话似是勾起他的兴味来:“那为何要嫁?”
“因为……他是宜春侯世子呀,当然要嫁。”这一回她的眼皮阖上,终于没再挣扎着掀起。
到底还是睡着了。
谢予安眼中却掠过淡淡的失望。本以为自己的恩人必是满怀冰雪,至少也该循心而为,不想竟是个为了攀附权贵草率将自己委于他人的俗人。
罢了,人无完人,他自己都不是好人,又凭何要求这世间有琨玉秋霜般的纯良。
不管怎样她都有恩于他,未来她若有艰难,他必不会袖手。
一旁姑娘小巧圆润的下巴抵在膝头,甫一睡熟便会滑落,人也跟着惊醒一回,瞧着着实可怜。
是以等她再次睡熟,谢予安便扶着她的脑袋向后靠去。
本想让她倚在堆高的被褥上,谁知她的脑袋自己生了主意,半道一歪,靠在了他的肩头!
正是被箭矢贯穿的那侧。
痛意瞬间将他撕扯!谢予安正欲抽身,忽地瞥见姑娘眼底的两小片青影。
她看起来已很是疲惫,却还要记挂着来给他煎药送饭。待这场雨停或已天亮,也不知她还有没有机会补眠……
或是因着这点愧意,他没再动,只将被子轻轻拉过来,与她一人盖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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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浅洒,篝火已熄,闻青吟茫茫然醒来,发现外头好似没了动静。
她起身到洞口去探查,果真已是雨霁风清。
肩膀骤然卸力的谢予安也跟着醒来,在闻青吟转身的刹那,他下意识扯过一片被角挡在肩头——被她枕了一夜的那处,此时已洇开一小片鲜红。
“你、怎么了?”见他一副好似受了欺负的样子,闻青吟微微诧异。
谢予安勉力牵了牵唇角:“没什么,冷。”
病人的身骨是要弱些,闻青吟不疑有它,只淡声道:“雨停了,我得走了。”
“好。”
他目光如游丝般追随着那片青色衣角出了洞口,直至不见。
整个白日闻青吟没有再来,到了日暮时分,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谢予安不免担心她又夤夜前来,便干脆去外头接应。
伤腿用木板固定好,如今他已能拄着拐走一些路。但一直走到青门寺后门,还是耗费了不少力气。
残月如钩,从树梢缓缓爬上了中天。随着又一下钟声响起,已到了三更时分。
这个时辰还不出来,便是不会来了。少食一餐倒没什么,只是她不来,总让人生出诸多猜疑。
是不是彻夜未归的事被那个嬷嬷知晓了?若真因此毁了她的姻缘,他算不算恩将仇报?
还是昨夜淋雨,着凉生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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寮房内,闻青吟正病恹恹地歪在榻上。
她的确病了,不过倒不是因着淋雨,而是被曾嬷嬷过了病气——昨夜曾嬷嬷睡觉忘了关窗,冷雨潲进屋着了凉。
昏昏晦晦间,她听到“咚”一声响,像是窗子被风吹开的动静。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应该爬起来关窗,以免吹了夜风明日病情加重。
然而挣扎了几回,眼皮还是没能掀开。
故而未能察觉檐牙投下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