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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北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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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浑浑噩噩坐在马背上,想着裴氏万劫不复的局面,整个人焦灼如炙火在烤。他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要裴道熙在北府持续和叛党作战,即便是败战连连,他也有明堂上与政敌锱铢必较的对策。可是如今……如今全都都毁了。
裴行从未有过此刻空茫无错的时候,出城时守城将士见他神情实在异样,本要拦住询问,但一看他手执通行的令牌,到底没敢上前拦截,大开城门任他而去。
广潜山下早有两人两骑等候在此间茂密山林中,望见他的身影俱是惊喜,忙快马加鞭出来追随在他身后:“公子。”
裴行转过头,看见了突然而至的魁梧大汉和温柔少女。
是孟恣和孟姒。
裴行对孟姒苦笑:“你还是没走。”
孟姒驱马伴在他身侧,笃定道:“我说过我不能走,即便要走,也要和你一起走。”
裴行此刻心事完全不能顾及儿女私情,只恨自己不能插翅飞到怒江,拦截住裴道熙痛斥万句也不能一解此刻心中的忿恨。他冷着脸一路向北,三人出了广潜山脉,对着东西相反的岔道,孟恣问裴行:“公子,我们往哪个方向去?”
“西边。”裴行当年曾在王敏之事上和慕容华斗智斗勇,也因此知道了北上的最快路径,是经豫州颖上的安风津渡怒江。
三人正要掉头向西,孟恣察觉耳畔忽有锐利风声,忙喝道:“公子小心!”拔出腰间长刀,高大身影从马背上飞起,挥臂挡住迎面而来的密集箭雨。
眼见冰冷铁光铺天盖地,孟姒知道孟恣一人难敌,也抽出了长鞭,纵马挡在裴行身前。
数百支长箭皆被孟恣和孟姒拦截半道,裴行一时并无箭簇近身的危险,也因此可从容看到前方来人是谁。长道上拦路的骑兵铠甲沉沉,每个人都带着银色的头盔,上系明黄飞带,为首的将军年纪轻轻但英武不凡,正是广霁营的洛青。
连射三波箭雨后,洛青扬臂止住身后的将士,望着裴行:“仆射大人,你就三个人,即便是武功绝世,又能挡我这两百箭士的箭雨几何?不若就地投降,我看在以往和裴俊同僚数年的面子上,依然可以将你活着送回邺都。”
裴行冷笑:“我若不降呢?”
洛青肃然道:“若你不降仍要北逃,那便是叛国,格杀勿论。”他抬起手臂,正要让身后的箭士换上强□□,忽听远处有人长呼:“洛将军手下留人!”
拍马而至气喘吁吁赶来的,是官服未除的赵谐和跟随他一起前来的二十名禁卫。
赵谐领着禁卫拦在广霁营将士和裴行三人的中间,他抱拳与洛青寒暄:“洛将军好久不见。”
“廷尉大人?”洛青虎眸睥睨,瞧着这匆匆赶来衣冠皆散的文弱青年,“你来此为何?”
赵谐头也不回指向后方:“我自然是来追裴行,他居然敢从我的牢狱中逃出,我定要捉回去严厉问罪。”
洛青将他的故意拦截和留下空隙容裴行三人调马转身的余地看得清晰,冷笑道:“廷尉要追人,我不拦着。只是你这般和我废话,怕不是来捉人,而是放人的?若廷尉大人捉人困难,我广霁营可以代劳。”
“放人?”赵谐这才似想起什么般,回首一望,裴行三人已经在一里外。
他回头对洛青作揖:“感谢洛将军提醒,只不过这是我的嫌犯,自然我去追,无需广霁营代劳。也多谢洛将军连驰数十里从京郊大营来此帮忙,只是——广霁营擅动,有陛下的旨意么?”
洛青面色有些发暗,抿唇不语。
“将军先慢慢回忆,我先去追人了。”赵谐拍马掉头,看着是奋力去追人,只是片刻后又折回。
赵谐望着洛青道:“唉,洛将军,莫怪我再啰嗦几句。广霁营若是擅动还请尽快回营,此事你不说,我不说,想必无人知晓。只是请将军日后牢记:规矩法度可不能有差池,不然日后您落入我手里,不要怪我赵某治律过严。”
说完这句话,赵谐才又施施然转身,朝着裴行的方向扬鞭追去。
洛青忍不住对他背影翻眼,暗道:以赵谐这般追法,怕是一辈子也追不到了。
不过赵谐话里的威胁他也听得分明,此次广霁营来捉拿裴行却无皇帝的旨意,这事被赵谐拿捏在手,叫他再也无法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插翅难飞的裴行在赵谐的纵容下就此逃脱。
经洛青拦截的“提醒”,裴行终于意识到此间的身份再这样张扬骑马疾行不可为继,更不能辜负谢攸赵谐等人拿命给他换来的逃命生机。这日夜间,三人在历阳城外易装,从渔民那里买了一条小船,选择了水路向北。轻舟在水面上漂浮整整四日,未曾看到任何追兵,似乎一切杀机和危险都在波光粼粼的水浪中消殆无影。
这日傍晚,裴行坐在舟头看着落日余晖染就的水天一色,算算再过一日便可到达颖上,连日的疲惫、焦虑、担忧和不甘终于微微松懈。他甚至可以在拂面的湖风中静下来思考——裴氏为何会北投?又为何能北投?
裴氏在东朝经营了五六十年,历经三代,才有了今日的根基。北朝虽还有裴氏族人,即便入司马朝为官,也是微末的地方小吏,族望渐微不成气候。裴道熙除非疯了,否则一定有不得不放弃东朝苦心经营的一切、不得不选择北投的缘由。
这个缘由只能是与先帝之死有关,如果有人拿青台之祸和先帝之死做实了裴氏的罪过,裴氏即便留下,怕也是沉冤难洗、血洗满门的结局。裴道熙一定是经过了无数的利弊权衡,何况他身边还有裴俊、裴仪,个个兼俱智谋,若非走投无路,他们也断不会就此任由父亲选择这条路。
那么,东朝又是谁如此急切要借着青台之祸和先帝之死问罪裴氏?
杀采石渡守将阮伏、对阵云绰、幽静沈氏——有人故意逼反裴氏,且一口气拖了三大世族入浑水。
除了裴氏在东朝的死敌郗氏外,这事别无他想。血洗裴氏之后,郗氏可以重掌北府,届时的北府历经青台之乱,旧存的痼疾可在这场祸乱中荡涤一空,徐州整个地界都将焕然一新。
于郗氏而言,此事真真再好不过。如果裴行身在郗氏,为保家族长盛,恐怕也会选择这样做。
只是,裴道熙为何又能北投?
除非北朝有人引荐、除非裴道熙有司马皇室必定接纳裴氏的底气,否则他也不能孤注一掷。那么引荐之人又是谁?如果此人和裴道熙交往不深,以裴道熙执拗顽固的性子,定然不能轻而易举被说动。如今看来,南北之间游说之人,只怕是父亲的莫逆之交。
而父亲和北朝有莫逆之交,这又是从何时开始的?裴行自从东山一事的教训后,便知道世上从无秘密,只不过是秘密曝光的时机有前后之分。若郗氏早知道父亲的故交,那么在如今的节骨眼上,这是更能让郗氏进一步落定裴氏罪名的把柄。
想到这里,裴行心底沉郁,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他才觉得自己的渺小——他即便此刻出现在裴道熙面前,也是什么都质问不了,什么也挽回不了。世家大族的勾心斗角,他从来都是雾里看花,原本从未有一刻明白透彻的时候。
他仰天长啸数声,压抑苦闷的啸声在天地间上下飘扬,而此刻世间唯一可以回应他的,只有水流汩汩。
有人轻步走上舟头,在他身上披了一层外衣。他握住她抚在肩头的手,涩然问:“小灰鸽,你累不累?”
孟姒坐下来,与他肩并着肩,柔声道:“我不累,公子累了吗?”
裴行闭上眼眸道:“嗯,我很累。”
“那你歇一歇。”孟姒伸臂将他抱住,让他可以靠在自己的肩头休憩。
裴行在她柔软的怀中只觉万千思绪终于一点一滴地飘散,既然他并无更改世上万事的能力,那不如就在这江河湖海间漂泊一生,不去想那些俗世纷扰,是不是可以安度一生?孟姒极有耐心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他已经几日几夜未曾阖眼,此刻沉溺在她的温柔里,昏昏沉沉终于有了睡意。
意识模糊间,他隐约察觉水流汩动声有些异样。
还未清醒过来,水浪惊飞有刺面之寒。“小心!”孟姒将他整个扑在甲板上,她的身体挡在他身上,下一瞬间似乎被什么痛击了后背,嘴里闷哼了一声。
“孟姒?”裴行睁开眼,抱在她腰间的手掌刹那被温暖的液体沾染。
而她的身后,一道修长的黑影不知何时飘飞上船,提着沾满鲜血的匕首还要弯腰再度刺来。
裴行运气跃起,一掌拍飞黑衣人的手臂,想要拉着孟姒进入船舱,回头却见船舱里孟恣正被两个黑衣人缠住,打斗之间船舱四壁早已破损不堪。
“公子,剑。”孟姒拔下腰间软剑塞入裴行手中。她此刻面色苍白得异常,似乎瞬间被抽离了所有元气,裴行惊恐交加,除了上次中毒昏迷时,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虚弱的模样。只是此刻不容他对她多关切,他与黑衣人打斗时,脚底下船板正在迅速下沉。即便他竭尽全力迅疾结束缠斗,待一剑刺入那黑衣人的胸口时,双腿也终于被水淹没。
“孟恣,弃舟!”裴行劈碎一块船板,抱着孟姒跳入水中。木板难以承受两人的重量,裴行让孟姒抱住木板,自己则钻入水中,水底依然有七八条浮鱼一般的黑影,他必须先彻底解决他们,否则谁也不可能就此逃离。
孟姒也吃惊自己被匕首戳透身体后的虚弱,腹部似乎有什么正在沉沉下坠,那里分明没有受伤,可是此刻的疼痛却如刀绞一般。她趴在浮木上,见裴行钻入水下后再无动静,终是放心不下,即便力气殆竭,还是长吸口气,埋头入了水中。刚入水下,她便见一道黑影将匕首插入了裴行的臂膀,怒极之下瞬间气血上涌,游过去将细软鞭捆住那道黑影的喉咙。
裴行和孟恣在她长鞭的助力下终于将水底所有纠缠不清的黑影消灭,然而等裴行再度回头望时,孟姒的身体亦如那些黑影一般,正毫无生气地漂浮下沉。裴行忙抱住她重新浮上水面,抚摸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又惊又急:“孟姒、孟姒……”他不知为何声音竟是忍不住地颤抖,“孟姒,你坚持住。”
“公子……”孟姒眼睛微微睁开,望着他笑了笑,“方才,我不累,现在……我好累。你走吧,放下我,我……我实在坚持不住了。”说完,她气力尽竭,眼皮缓缓闭上。
裴行抱紧了她:“孟姒,你说过的,要走一起走!”
孟姒却闭紧了眼眸,万声于她耳中,似乎都已不能听闻了。
裴行瞧着奄奄一息的孟姒,心头的恐惧攫住他所有的神思,手足无措再无章法。
“公子,那里来了一艘船。”此刻三人中,唯孟恣还保持着清醒,他一手握着浮木,一手帮裴行拖住孟姒,望着不远处迅疾赶来的一艘大船,满是期冀。
裴行对他的话似未听闻,只紧紧抱着孟姒,用浑身的力气拢住她最后的气息。
孟恣紧紧盯着大船,待望清舟头飘荡的玉色绣云纹的旗帜时,皱了皱眉:“是云阁的船。”
这个时候,云阁出现只怕多半是敌而非友。孟恣叹息,心道他们三人只怕今日要命绝于此。未料大船近前,在几米外却停住,一道银索从舟头落下,垂在水面。
孟恣大喜,又看到舟头上探身出来两人的身影,一位身着淡黄色锦袍,温雅的面容上满是焦急,正是云濛;站在他身边的,却是一位灰色布袍银发飘飘的老者,竟是孟道。
“公子,我们有救了。”孟恣忙抓住银索,与裴行携带孟姒提气飞起,落在船头上。
“公子?”
“阿行?”
裴行对孟道和云濛的呼唤置若罔闻,一双眼睛只落在孟姒的脸上,抱着她匆匆入了船舱:“快救人!”他将孟姒放在里间软榻上,看着她后背流出的鲜血瞬间染透了一床锦被,忙伸出双手按住伤口,转过头对着跟随入舱的孟道厉声道:“你不是擅长医术吗?快救她!”
孟道忙伸指封住孟姒周身大穴,对着裴行叹道:“公子请让让。”
裴行踉跄起身站在一旁,待看清孟姒并未受伤的下身也在流血时,不觉脑中一空。
孟道摸了摸孟姒的脉搏,脸色一瞬变化多端,回头盯着裴行道:“她不仅受了刀伤,还滑胎了?”
“滑胎?”裴行脸色霎时青白,腿下一软,狼狈地后退几步。
孟道轻轻叹口气,摇了摇头,心中暗道冤孽。云濛在旁早已备好药箱,他如今娶了独孤灵,独孤灵的爱好便是收集天下奇珍药草,是以这个药箱里珍贵的药材无数。孟道先取了上好的人参吊住孟姒的气,又让孟恣拿了灵芝、雪莲并数种药材前去煎药。待要处理孟姒的伤口时,见裴行还呆呆地怔愣在旁,孟道忍不住横他一眼:“在下要给孙女处理伤口,请公子们回避。”
云濛点头称是,忙拉着裴行出舱到了舟头。
舟外清风明月一切如常,似乎方才的刀光剑影、生死一线不过是大梦一场。裴行抚着船舷望着深沉夜色,脑中纷乱成一团,不辨身在何处,更不知前路何方。云濛在旁静默片刻,扪心自问他还从未见过这样魂不守舍的裴行,轻声试探道:“你……和那个小侍卫……”
“她叫孟姒。”
“是,我知道她叫孟姒,只是没想到,她和你……”云濛见他脸色愈发清寒,话语哽在喉中,“抱歉,是我来晚了。要是我来早一些,本不该出现这样的事的。”
裴行苦笑数声:“命该如此,谁也不能奈何。”
只是苍天作弄,为何从头到尾都盯着他一人在折磨?
夏夜的湖风还是有些清凉,裴行被风吹久了,心神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问云濛道:“你怎么和孟道在一起?”
“我刚好从北朝行商回来,看到东朝的密函,知道了青台的祸事,也知道了你父亲的举动。我知晓这中间的事定然与你无关,也料到东宫的兄弟们都会救你出来,只是不知道你出了邺都后走哪条路、去哪个方向。所以我就让人在水路、陆路上多多察勘。只是没料到云阁剑士们没找到你,但找到了孟道。我得知他也在找你,且他一人行动也是不便,所以便让他和我一起来寻。”
裴行感念他的情谊,轻轻道:“多谢。因我的事,连累你们太多了。”
云濛含笑看着他:“如若是我遇难,你会放任不管?”
裴行望他良久,终于道:“不会。”
云濛一笑:“既然如此,那便不要说什么连累。在东宫一起待了这么多年,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都不忍心看你白白地牺牲——”话语未完,他面上笑意一滞,望着前方水雾中连绵而起的渔火,神色渐渐冰凝。
前方诸舟来速甚快,列队行动颇有章法,片刻可见那些舟头清一色悬挂的云纹旗帜,是云阁商旅。
云濛甚至都来不及让脚下的大船掉头,瞥眼后方,那里也有三艘高大威猛的船舰破浪而至,竟是江州水军的战船。
裴行也将前后夹击的态势看得分明,想到自己艰辛逃匿到头来不过也是如此结局,更险些害了心爱之人的性命,实在是荒唐且无必要。
他淡然对云濛道:“今夜我可能插翅难逃,能否请你再帮个忙?”
“什么?”
“孟姒,就交给你了。”
“你自己的人,凭什么我帮你照顾?”云濛皱眉,对他道,“你先入舱,这里我来处理。”他言语之间早没了在东宫时从无主张的闲散随意,这两年的云阁经筹,总归是有了独当一面的凌厉气场。
裴行想了想,即便要束手待擒,也要与孟姒道别才行,他便依言转身入了舱中。
云阁商旅的船先近眼前,最前面的舟头上站着一位身着蓝色劲装衣袍的老者,神色端肃、一脸英武,正是云阁大总管偃长青。
“偃总管!”云濛秉持着一贯温雅冲淡的声音,“我的飞鸽传书,你没瞧见吗?”
偃长青遥遥对他行礼:“少主的传书属下已经收到,只是主公另有所命,属下不得不从。”
“父亲有什么命令?”
“主公让属下带回裴行。”
“我若说不允呢?”
“少主可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偃长青耐着心劝谏,“主公说裴氏即便六万亲军北投,破坏力皆不如裴行一人北上。此人若不能为东朝所用,只能杀之。”
“看来总管的心意已决。只是裴行是我兄弟,不能杀。”云濛冷冷道,“你若要杀,踩着我的尸骨动手也无妨。”
偃长青向来刻寡无情,听着云濛的话,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他也瞧见了远处乘风而至的战船,叹息道:“即便我不动手,少主认为,这几艘战船上的人能就此放了裴行离开?”
云濛冷眼望着远处杀气隐匿的战舰,缓缓道:“他们来夺人,我也还是同样的话,若要动裴行,需要踩着我的尸骨。总管,我只问你,若他们胆敢来毁我脚下云氏的船,你是管还是不管?”
“少主?”偃长青怔住,眼前云濛负手舟头的决然神色隐约已有了主公年轻气盛时期的七分仪态,他素来担忧的云濛的优柔寡断会中断云氏的气数,如今看来,这少主的执拗只怕比主公有过之而无不及。
偃长青道:“难道少主当真不为主公想一想?若是我云氏放走了裴行,主公该当何处?”
“也许父亲他们更应该从陛下的角度想一想,陛下如今到底是要裴行的命,还是要北府的长治久安、要先帝死而瞑目?”云濛道,“难道父亲他们真的认为,北朝和东朝之间的局面,真可因裴行一人而有什么变化?裴氏北投,难道是他们图谋已久心甘情愿的?如无人逼迫,何必走上这样的绝路?既然走上了这样的绝路,我们云氏为何要做这最后的送葬者?”说到最后,他慢慢道:“总管不妨回去劝劝我父亲他们,要知留人一线,日后还好相见。”
偃长青盯着他道:“少主当真心意已决?”
云濛不语,但双手负立舟上的绝然姿态显然毫无后退之意。
“罢了。”偃长青仰天长叹,心知今日局面,他若不调转舟头去拦下战船,只怕以云濛此刻的气性,定然会螳臂当车用命为裴行铺路。
他挥了挥手,云氏商旅的数十轻舟齐齐掉头,迎上江州水军战船,将三艘巨舰遏在半途。
巨舰在卷飞的浪花中被迫停滞,当中那艘舟头上凭弦而望的偏将见到云阁旗帜,忙回舱去禀。须臾有青甲修俊的年轻将军从舱中走出,面对前方岸然立于舟头的偃长青微笑:“偃总管,许久不见。”
偃长青见到年轻将军的面庞,有些吃惊:“郗公子,您这是——”
“按例巡视。”郗峤之凤眸瞥见远处那艘单独行动的云阁船只,遥遥望到那道淡黄的身影,心知云濛在此必定大事已定,含笑对偃长青道,“那是阿濛的船?偃总管放心,我正好要巡视至颖上,阿濛此行由我护送,此行万无一失。”
这话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对偃长青而言,这事至此也再好不过,由郗氏少主亲自护送裴行北上,事后若有人追究,那就不是云氏单独承责,这事到最后也定然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只是这些年轻人到底在曾经的东宫学舍经历过什么?竟能一撇家族过往,如此肝胆相照?然而这些年轻人再情义双全,族与族的纷争纠葛当真能够就此解开?何况这次争斗下来,族别之间已经不是简单的政见对立,而是血海深仇。
对于未来不可预测的种种结局,偃长青心底不无寒凉之气,只愿今日善报,能得他日善果。他对郗峤之行了一礼,扬扬手臂,率领云氏商旅往东南而去。
云濛等到巨舰近前,也看清了那飘扬的蔷薇旗帜和郗峤之的身影,二人相视一笑,无需寒暄,各自默契十足回了舱中。
舟行往北,自此再无风浪。
舱中,孟道用内力护住了孟姒的一脉气息,猛烈的汤药灌下去后,孟姒终于在烧灼的心肺之痛中朦胧睁开眼,望着眼前的须发皓白的老者:“阿翁,我是在做梦么?”
孟道面上寒霜笼罩,望着她沉默不语。
孟姒想要撑臂起身,锥心刺骨的刀伤从后背传来,她顿时痛得满额汗水,也才知道此刻一切都非虚幻。
她清醒过来,抓住孟道的衣袂,连问:“阿翁,公子呢?公子还好么?”
孟道一甩衣袍,冷着脸看站在一边的裴行:“他在这里,好不好你自己看吧。”他一想这事后续还要和裴道熙交待,心底便有说不出的怒火,索性转身出了舱门。这对年轻人孽缘已种,他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
裴行跪在榻侧,握住孟姒的手:“是不是很疼?”
孟姒笑一笑:“不疼,死不了就行。”
裴行盯着她道:“下次不许再这样不顾性命,你可知我方才有多害怕。”
孟姒将目光在他的眉眼间流转反复,确定他此刻的情义的真挚真诚,才柔声道:“公子的命,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这是梁娘子对公子伏君的信念,也是我对你的信念。”
裴行一字一句道:“对我来说,你的命也如此。”
“公子……”
“叫我阿行罢。”裴行低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对不住,我不知道……”
他言语未尽,孟姒已知他说的对不住是为什么,她这才想起空空如也的腹部,伸手摸过去,心底骤然苦涩异常,泪雾夺目而出:“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他。”
裴行将她抱入怀中,轻声在她耳边道:“如今的局势,他确实来得不是时候。不过,小灰鸽……不管如何,我们都曾有过一个孩子,你要知道我们亲密不可分。”
“阿行……”孟姒透过晶莹的泪水望着眼前的人,感觉出他不同寻常的坦诚和认真,“你……你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是我心之所愿、情之所至,我从来不曾后悔过。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小灰鸽,不是因为其他任何原因。”
孟姒喃喃道:“阿行……”
裴行想要与她说出最后告别的话,但念及她此前种种不听自己安排的举动,情知打消她要与自己共赴难的念头只怕难比登天。正思忖如何开口时,却听云濛在舱门外轻声道:“阿行,不必顾虑了,外面的战舰是峤之的亲军,我们此次北去,应当无事了。”
此言入耳,裴行心中一定。即便他知道裴氏北逃与郗氏有莫逆关联,但听到郗峤之已至,他连日紧绷的神思竟骤然全部松懈。东宫诸子心中,郗峤之三字,从始至终都有着难以言喻、掌控一切的魔力。
想着裴、郗两族对抗不可预估的将来,裴行苦笑数声,摸着孟姒的长发道:“好了,无事了,你睡一会吧。”
孟姒依然在他方才莫名的表白中惴惴不安,裴行索性吹灭蜡烛,躺在她的身侧,低声道:“放心,我不会再离开。”
有郗峤之的战舰的陪护,任谁也想不到云阁这艘船上藏着朝廷全力追击的要犯。郗峤之护着云濛的船直入安风津的渡口,直到望见那船平稳北去,在怒江水面上只剩下一道飘渺的黑影时,他才沉沉透出口气。
亲随钟晔在身边问:“少主真的不后悔?”
“后悔什么?”
“郗氏和裴氏血仇已结,即便您救了裴行公子,只怕裴道熙也不会领情。”
“何须他领情?”郗峤之望着夏日暮晚怒江沉郁的水色,“裴行无辜,我不想再多一道冤魂,更不想就此失去一位挚友。”
“您当他是挚友,他也是如此吗?”钟晔迟疑,“裴公子在东宫,可从来没有和你亲近过。”
郗峤之笑了笑:“有些人亲近,是在表面;有些人亲近,是在心中。”
他缓缓抬臂,令战舰折转调头。
从此之后,南北两朝故人分离。
郗峤之此刻很庆幸,自己尚未掌一族命脉,也不必因一族的荣辱而机关算尽。如今他能全力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也但愿未来执掌一族时,他仍有这样腾挪清明的空间。
更愿,他和裴行,如同这漫漫江水,再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