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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北逃(1) ...

  •   太康四年春,皇帝萧正廷前往青林苑狩猎时,被两道意外而来的流箭刺中后背,不治而亡。此事震惊内外,东朝边疆虽不时有战事,但朝中政通人和,无论如何断不应生此祸事。而更让人诧异的事,狩猎场上这桩风暴来得极其突然,现场混乱中似乎所有线索就此切断,随行禁军并广霁营万余将士,居然就让刺客从这样密不透风的天网中逃之夭夭。受此祸事影响,随皇帝狩猎的禁军和广霁营所有将领都获了罪,被斩首者不下千人。郗峤之和裴俊虽当日未曾随同,却也因这事被褫夺职权,从此赋闲在府。
      皇帝骤崩,太子萧祯正式接手东朝江山,守棂四十九日后,萧祯继位,年号元平。
      元平初年,新帝萧祯只忙着两件事,一是顺利过渡朝政,二是彻查先帝之死。朝政之事有郗珣、谢昶、云绰、沈弼四人把持,过渡平稳,并无风浪。至于狩猎行刺之事,萧祯旁人都不信,让萧璋带着赵谐全力去查,然而两人将邺都翻得底朝天,也只追查到箭簇是北朝精钢所制,剑上毒却来自南疆,以及数月后邺都郊外意外被一名樵夫发现了六位死士的尸身。自此往后,一切蛛丝马迹再无踪影。
      元平二年元月,萧祯大封原东宫诸子。封萧璋承爵湘东王,外镇荆州为荆州刺史;封谢攸为秘书监、沈峥为御史中丞、赵谐为廷尉、裴行为尚书省右仆射,四人留在朝中辅佐萧祯,备切近对,拾遗补缺。特殊的是郗峤之和云濛。郗峤之戴罪去了豫州,担任豫州刺史别驾;云濛则被云绰遣回东山,开始总揽云阁诸事。
      一班年轻人的重用和崛起,让元平年间的朝廷看起来终是有了不同的气象。
      元平二年秋日,裴俊被起复,回北府继续做中郎将,临走奉其母之命,从宫中带走了刚刚及笄的裴媛君。冬日,裴仪却骤然拖着病体来到邺都专程见裴行,带回一道惊人的消息。
      “你说北府青台的流民营中,有人吹嘘先帝是他秉承天命射杀?”邺都已几日冬雨绵绵,裴行抚着窗棂望着室外阴沉雨雾,只觉潮寒湿气此刻浸透了周身,“这事父亲如何回禀朝廷?”
      “就是不知如何回禀,才让我回来和你商榷。”裴仪纵穿着厚厚的大貂裘,却还是被吹入室中的寒气冻得瑟瑟发抖,抱怨道,“我说二哥,能否关上窗户说话?我真快冻死了,你可怜可怜我这把身子骨。”
      裴行关了窗扇转身,给他倒了一盏热茶暖着。
      裴仪边吹着茶汤热气,边道:“此事实在紧要,我也不敢飞书传信,只怕中途被人截走,更生事端。而且如今徐州情况复杂,不仅是有这谣言,青台流民聚集之处更是民怨沸腾难以抑制,这事只怕要引发大祸绵延。”
      裴行皱眉:“如何难以抑制?”
      裴仪压低声音道:“父亲说这些流民已生反心,只待时机,就要扯旗子对抗朝廷。”
      裴行听罢沉默。北府流民隐患本就是痼疾,这事他早知晓,但突然爆发成近日的形势,却是他未曾预料的。
      当初萧氏立国后,便以徐州为接纳北方流民之所,北方流民多了,徐州亦称“北府”。因当时南北战事凶猛,这些流民入了徐州多半被禁足在京口,进可为兵、退可为民。但京口地窄贫瘠,随着南下的流民越来越多,此地早已不堪容纳。郗珣任徐州刺史期间奏请朝廷,在京口之西的青台另开辟一府,专容新入东朝的流民居住。但除了京口和青台,这些流民再也不能流转他处。
      北朝流民南下,本是投奔汉人朝廷,谁料到了东朝,其境遇比北朝胡人的统治下并无任何缓和宽容之处,流民怨气早已积压。好在历年镇守北府的都是族望在北边的世族,如高平郗氏、闻喜裴氏,二族在中原深得民心,北府治理也一向谨慎求稳,是以前些年流民虽有抱怨,但无大乱。然而这几年里流民中不知从何处闹出了天师神教,说是每人交五斗米,信符箓术、醮仪做法,可通天神。平素朝廷派去宣教礼仪的官员儒生无人搭理,这些民间巫道倒在流民营中大肆横行。这两年曾闹出好几次万人以上的拜教仪式,每一次都生出了或大或小的乱子,裴道熙好不容易压制住,却也是强压。
      北府的这些事,朝廷并非不知晓。谁都知道,要解开流民之困,放开流动限制,各州接纳教化,让流民安居乐业便可。但是于外,如此放开,必将导致东朝和北朝关系恶化,将一反先帝既定的韬光养晦国策;于内,阻力则更大——如今的东朝各州诸族势力盘根错节,要放开流民南下诸州,不仅江左的原著大族,便是乔迁南下好不容易站稳地盘的中原世家也会联手反对。
      因而这事便被诸族默契地搁置下来,东朝朝廷既不能放开北府禁制,也不能阻止流民南下寒了天下汉人的心。所以这些年只能任由京口、青台流民越积越多,怨气如温火煮水,从升温到煮沸,乱局出现其实是迟早的事。
      只是裴行从未想到大乱会来得这么快,且与先帝之死有关。他本期待萧祯继位后,他有时间慢慢图谋流民积弊的困局。但如今流言已出,妖风已起,大祸旦夕将至。
      裴行扶额沉思,满室阴郁的光线中,他已然望到了那若隐若现而又森森可怖的獠牙。
      裴仪见他长久不语,催促道:“二哥?”
      “如今唯有让父亲如实回禀,同时派兵即刻清理青台流民营,捣毁五斗教。”
      “北府诸将哪一个不是流民营所出?而且将士们也有不少信教的。”裴仪扼腕叹道,“这么激进的做法,只怕寒了他们的心。”
      “不这样做,只会寒了陛下的心。”裴行提笔匆匆写了一封信函,“你也别歇着了,即刻回去北府,片刻都不能耽搁。”
      裴仪一口茶汤哽在喉中:“什么?现在?我才刚坐下不过片刻。”
      “是,现在。”裴行将信函递给他,见裴仪无可奈何的起身,想了一想又道,“四弟,你把孟姒也带回去吧。”
      “孟姒?”裴仪惊讶地看着他,“这事有这么严重?”
      裴行此刻也难以判断这事的走势,只是隐约觉得,先帝之死和流民之乱,只怕是有人织成的密密麻麻的大网,正将他裴氏兜住在正中央。裴氏即便可以破网而出,怕也是飞蛾扑火的壮烈。
      裴行勉强一笑:“但愿我是杞人忧天,不过你们都走了,我才好从容应对。”
      裴仪问:“如果不是杞人忧天,二哥你怎么办?”
      “我是陛下东宫的旧人。如论如何,他不会要我的命。”
      “原先他是太子,如今他是皇帝。你能确保君心可测?”
      “我确保。”裴行挥手,“快走吧,不要耽搁了。”
      裴仪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疾步去了。
      裴仪走后,裴行也即刻起身回到宫中,在尚书省翻阅近些年所有事关北朝的文书。许多机密的文件已经销毁,但即便是留下来的这些,也够他摸清北朝现状了。北府之乱,他能断定祸源在北朝,这事对东朝各个世家大族而言都非善事,即便是和裴氏嫌隙颇深的郗氏,就算想借北府生事,也断不至于拿先帝的命来嫁祸。但这事之于北朝,却可一箭数雕。
      而且,东朝想要遥控北朝胡族内乱达到平衡之策,难道北朝就没人看得透东朝的野心,就能放任东朝上下齐心?
      这些年裴行出于各种忌讳和心之所避,重心皆放在东朝的民政诸事,对北朝关注不是很多。他也是在这次的文书梳理中,才发现司马修的谋臣王敏和鲜卑慕容华正斗得不可开交,期间还有苻景深试图治理司马诸王分封之乱。北朝朝局一如先帝所期,乌桓、鲜卑和以王敏为首的汉人世族正搅和成一团,按照道理来说,北边应该无人有此心力南顾,并能计划这般周密,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方可造就北府如今的局面。
      到底是谁有这样的心机,又为何独独挑中了裴氏?
      裴行翻阅了整整两日两夜的文书,依然不曾理出头绪。这日休沐,他清晨回到裴府,看到庭院廊下正在缝制衣裳的女子,一时恍惚。
      冬日的晨风冰凉刻骨,而她身着一袭红衣,映入眼帘比初升的朝霞更让他觉得温暖。
      “公子回来了?”孟姒抖抖手中的布料,头也未抬。
      裴行直到她的声音入耳,才知所见非幻觉,皱眉道:“你怎么没走?”
      “孟恣有没有走?”她轻轻扯断指间丝线,抬头望着他,黑眸中寒江弥远,“恣叔没走,为什么遣我走?”
      “你和他……”裴行艰难道,“不一样。”
      孟姒怔住片刻,待体会过来,起身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嫣然而笑:“公子既然知道不一样,我更加不能走。”

      元平二年冬,青台之祸终于沸腾而出。五斗教拉出反旗,号称是天师临世,尊天意灭了先帝,并将为世间百苦民众创立新朝。流民在徐州占山为王,邺都朝廷为之震怒,萧祯发旨前往北府要求裴道熙夷平青台,将五斗教众尽数剿灭。对于裴氏而言,五斗教有大量的流民都是无辜者,如果尽数杀之,麾下亲军便失去了流民的根基,北府也将不再北府。更不论北府将领都有无数亲朋就在这批流民之中,临阵对敌,自然有大批人马倒戈相向。
      裴道熙一世功名,如今居然被困在了北府进退两难。
      元平三年夏,青台之祸不仅未平,还愈演愈烈。五斗教众有了大量北府精兵良将的加入,一鼓作气连续占了徐州五座城池。裴氏剿逆不力,唯一留在邺都的裴氏嫡系裴行被卸官入狱。
      这事早在裴行预料当中,入狱后吃睡如常。赵谐掌管刑狱,每日给他送来好酒好菜,还时不时与他聊片刻外间动向。直到有一日,裴行等到深夜,也不见赵谐前来,便知裴氏大祸已生。
      他所在的牢狱墙壁上方有一处可望天色的洞口,他透过那里可见这一夜的繁星茂密。只是这般的好天气下,前朝此刻怕是阴云密布、杀意重重。他料定自己被问罪的日子将至,整整身上的衣袍,让自己尽量看起来从容。
      衣料触手丝滑,针脚缝制缜密,这是孟姒为他亲手做的。这个女子早年间那样天真烂漫,似乎任何人间城府都不知;这几年却愈发沉静温柔,他有时看到她竭力端庄懂事的模样,知道她在刻意模仿着谁。他早想和她说不必学任何人,做自己就好。可是如今,这句话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他先前已和孟恣交待,如有一日他不曾回府,让他带着孟姒尽快逃离邺都。
      他入狱已逾一个月了,算算日子,想必他们已经到了千里之外。
      除去孟姒,此刻他也无所牵挂了。
      “阿行?”身后有人低唤。
      他回头,看到掩藏在黑色大氅帽沿下的俊朗风流而又疲惫不堪的眉眼。
      裴行有些惊讶:“谢攸?怎么是你?”
      谢攸打开牢门,丢给他一身黑袍:“赶紧换上。”
      裴行日日夜夜都在祈求,不要走到这一步。然而这一日终究是来了。
      他站在那里,依然风轻云淡:“非走不可?”
      谢攸见他这般模样就生气,将黑衣抖开罩在他身上,把他一把拽出牢门:“非走不可!若不想连累我也死无全尸,你就听我的,别再拧巴了!”
      死无全尸?
      裴行皱紧眉,这才察觉出裴氏的事端严重到自己已经无法想象,怕是飞蛾扑火也难挽救了。他沉默跟着谢攸在黑夜中绕过迷宫一般的廷尉牢狱,等二人凭借一张金令走出府衙外,天边已然发白。
      谢攸拉着裴行站在墙角阴翳下,递给他一张出城的令牌,匆匆交待:“你朝广潜山走,城外有人接应。切记切记,不要往东走,更不要去徐州。”
      裴行却既不接令牌也不动身,盯着他问:“裴氏即便是败战,我也并非要走到逃狱这一步。你即便来救我,但谢氏开国至今,还不曾有被问过死罪的子弟,更不论死无全尸。你坦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败战?若只是败战,何必我费心来牢狱捞人?以裴氏的根基,吃了败战当然罪不至死,我来救你,更不至于死无全尸。”谢攸咬牙道,“可是你父亲……你父亲不仅不去灭五斗教,还杀了采石渡守将,并与朝廷派去援军的司徒云绰对阵。如今你父亲公开声援孽党妖人,率领亲军裹挟流民北逃,陛下为此怒急攻心。郗丞相昨夜已发檄文,各州府兵都在往怒江去拿人,满邺都裴氏族人被京兆府缉拿入狱,便是沈氏满门连同沈太后,此刻都被幽禁了。你这个裴氏嫡系此刻不走,便是凌迟也不能抵裴道熙北逃之罪。”
      “什么?”裴行如遭雷击,扶住墙壁一口气竟难提上来,“裴氏……北投?”
      此罪即是叛国,裴氏这是自绝于东朝,从此裴氏子弟再无在江左立足的可能。裴行想不明白,自己不过入狱月余,到底是什么样的局面、什么样的理由,竟让父亲选择了北逃叛国?而裴道熙选择叛国,也同时选择了把留在邺都的自己视为了弃子,把东朝留存的数千裴氏族人连同裴氏的盟友沈氏都推入了深渊。
      裴行全身因为愤怒和不解而颤抖,他勉强压住气息,望着谢攸:“我若走了,你如何交待?”
      “我敢放你走,自然是有人帮忙殿后,你就别管我了。”谢攸催促道,“赶紧走,至于是南下,还是北上与你父兄汇合,你自己定夺,我不干涉。”说完他扬手一招,沐宗从阴影处牵马而出,将裴行扶着送上马。
      “就此别过,一路小心。”谢攸重重一拍马背,马儿吃痛驮着裴行奔入晨曦初现的光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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