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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路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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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辞仍记得,听到秦渊入狱的消息那一刻,他正给兴致盎然要写春联的父亲清洗砚台。听到小厮来报,手里上好的澄泥砚没拿稳,啪的一声摔成两半。
那两日他忙到焦头烂额,跑遍了朝中略微有些地位的同僚府邸,无一不是吃了闭门羹。
有个同僚实在不忍,于无人处低声说道:“小陆将军,不是在下不愿意帮,谁都知道定平王是被冤枉的,可谁也都知道冤枉他的人是谁!这君要臣死,你我还能如何?唉,怪只怪平日里定平王风头太盛……”
“风头太盛?”陆辞冷笑道,“齐王叛变时怎么不说他风头太盛?六诏动乱时怎么不说他风头太盛?当年鸿嘉之乱过后,大周被北燕西凉骑到脸上时怎么不说他风头太盛!如今,世人只知天下太平,却忘了这太平是谁上前线拿命换来的吗?”
同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懒得多说,当着陆辞的面砸上门。
陆辞在他门口的雪地里定定地站了片刻,只得离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落了他一身,他一无所觉,脑子里仔细搜寻是否还有能找的人,却一无所获。站在长安落雪的空旷街头,他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死胡同,上天入地都找不到能走的那一条路。
他心绪纷乱,没有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直到那人跑到他面前拍了拍他,他才反应过来。
“陆将军!我们家殿下有请!”
陆辞认出了她,是云阳公主的暗卫流烟。
陆辞随流烟走到街角一驾马车旁,流烟往里面指了指,陆辞迟疑一下,上了马车。
里面萧岚安静坐着,身上搭了件大氅,唇色偏浅,脸上也没有多少血色,精神也不是很好,似乎病过一场。
见陆辞进来,她开门见山。
“陆将军,你这么找是没有用的。陛下应该是早有准备,能为他说话的那几个人先前就被寻了错处,要么暂时外放,要么禁足府中,剩下的都独善其身,谁也不敢去触怒陛下。”
陆辞何尝不知,只是此刻也已没有别的办法。
陆辞只当她是太过着急,见她脸色实在难看,陆辞只得叹息一声,“殿下,外面太冷,若渺之……还能回来,你又被冻病了,他不知有多心疼。”
马车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萧岚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极浅极淡,有些自嘲的意味。
“陆将军,我这里有几份地址,劳烦你去请一下这几位老臣,他们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虽已告老还乡,但住得离长安不远,学子后生遍布朝堂,又曾与上将军交好。若是他们肯站出来,比你今日找的人加起来都有用。”
陆辞接过几张纸,迅速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的确都是曾经享誉一时的大人物。
“殿下,这些消息你是如何得来?”
“从小叔叔书房里找到的,他与他们偶有书信往来,我已筛选过一遍,这几个人已经是最有可能来的了。”
陆辞与秦渊走得近,也是看着萧岚长大。和秦渊一样,陆辞以前也一直将她当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看待,却没想到到了紧急时刻,她已能如此冷静地想办法,做得并不比他少。
陆辞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神色淡漠的女孩有些陌生。
现下容不得他多想,“好,我一定尽快把他们请来!”
萧岚点头,又递给他一枚出入宫禁的腰牌,还是当年武帝所赐。
“找到他们之后,带他们前往紫宸殿请愿,求陛下彻查此案。有人带头,就会有人不断加入,人越多越好,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突然又有了希望,陆辞捏紧两篇薄薄的纸,却又有些忐忑,“这样能行吗?”
“就这么一件事当然不行。不过……”萧岚低着头,声音很轻,“后面还有两剂猛药呢。”
喉咙里的低咳没能压得住,她按着胸口,气息不稳,似是自言自语:“他想把事情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可我偏不遂他的意。”
即使是马车里并不明亮的光线,也能看得出她的脸色苍白到让人心惊。
陆辞开口:“殿下,你……”
萧岚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无妨,陆将军,此事拜托你……小叔叔的安危,也拜托你了。”
陆辞终是收回了唇边的话,点头道,“殿下放心!”
陆辞去了一日,过程比想象中顺利。
昔日老臣并不仅仅是与上将军较好,更都是忠君爱国之士,心知今上是何种脾性。有些老臣性子急的,当场手书一封《劝君书》,让人加急送往宫中。有些立即召集故友,准备一同进宫。有些年纪大了实在走不了的,让人送信给在朝弟子,把明哲保身之徒骂了个狗血淋头,以断绝师恩来威胁他们在陛下面前开口。
返回长安的时候,陆辞听到长安城街巷之中都在传着定平王入狱的流言。
此事萧允怕有变故,有意在压着消息,照理说不会传得这么快才对,陆辞想起萧岚口中的“两剂猛药”,心中了然,这应该就是其中之一了。
他带着几位老臣入宫的时候还听见有人在与人争论:“……若是定平王有心谋反,带着玄甲军冲进宫不是比给北燕人写信更方便?”
百姓不似朝堂官员那般多有掣肘,反而是最能看清事实的人。
萧允想做个百姓口中的明君,便堵不住悠悠众口。
这一剂药下得漂亮,陆辞有了信心。
至于第二剂药,陆辞直到领着老臣们在紫宸殿中共同情愿,终于等到皇帝下令重审兰台一案的消息之后,才明白是什么。
此番浩劫,以萧允退步,下令重审细查定平王之案为结果。
陆辞把老臣们一个个平安送回家,才听说作夜云阳公主在蓬莱殿前的雪地中跪了一夜,昏死过去。
虽说萧允与萧岚兄妹感情并不亲厚,可萧岚毕竟是当朝公主,若是真这么薨逝在萧允的寝殿前,史官只怕会狠狠地记上一笔。
陆辞四处打听,只能打听到萧允紧急召见了孙太医,孙太医即刻施了针,此后便一直没有消息。
陆辞焦急又无奈,萧允此刻估计恨陆辞恨得牙痒痒,便是他有令牌也明令不让他入宫,他只能站在朱雀门前等。
又等了一个昼夜,终于等到萧岚独自从宫门走出。
看到他时,她笑了,笑容清浅,晶莹剔透,似头顶上正飞舞旋落的雪花,美丽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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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走出宫门就晕过去了。”
麟德殿前的焰火仍旧辉煌,星星点点的光芒坠落,似那一年长安飘落的雪。
“孙太医施针只是暂时压住了她的寒气,我把她送回了定平王府,再度请来了孙太医。孙太医当时匆忙赶来,一看到她就叹气,说明明嘱咐过不可再吹风,否则恐有性命之虞,就他回去抓个药的功夫,她都出宫了。”
“她之前本就生病,那几日都是靠着一口气吊着,此番心事一了,心里骤然一松,旧病新伤一齐发作……孙太医在定平王府留了七日,才终于救回了她。”
“她醒了之后还一直在央我和孙太医,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你是第十日回的家。”
萧允的千秋宴尚未结束,陆辞还不得不回去,秦渊却背对着麟德殿,往云华宫走去。
到了云华宫门口,这次绿蕊嘴动了动,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再拦着他,自己默默退到一边。
玉泉殿内只有萧岚一个人,她还没醒,侧身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
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心一直若有如无地皱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又怕冷似的把脸往被子里埋。
怕她影响呼吸,他把被子往她脸下方拉了点,掖在下巴的位置。感觉到她皮肤隐约散发出来的温热,已不是最初那样烫手,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冰冷,他才微微放下心。
三年前从诏狱中回家时,他还记得。
那时他眼睛上敷了药,已经不那么疼痛,却无法视物。那几日萧岚只是早晚前来问候一声,几句话结束便走,虽不似之前亲密,但声音还算平静。秦渊只觉得是自己在别院中那番刺激有了效果,并没有多想。
那时她又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秦渊无从知晓。
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她的人,也是最不会伤害她的人,可曾经她因他所经历的那些生死攸关,他竟时隔三年,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
萧岚睡得确实不好,梦境很混乱,一时是南疆山顶如火的夕阳,一时是长安夜空纷飞的雪片,一时是江南水边灼灼的桃花,一时又是大漠之中经年不息的尘烟。
等到她终于从这个冗长的梦境里醒过来,就像溺水之人忽然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她睁开眼睛,脑中梦境的残影还未完全消失,就听到头顶一个略沉却熟悉的声音。
“醒了?”
她脑中顿了顿,花了一点时间才辨别清楚这里的确是玉泉殿。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声音还有些沙哑,“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回答,起身给她倒了杯茶。
接过茶的时候,她总觉得他哪里有什么不一样,明明神色很平静,但看她那个眼神总让人感觉有点发毛。
温热的茶水滋润了因发烧而干哑的喉咙,她一边喝一边想,分了心,最后两口不慎呛到,不住地咳嗽。
秦渊无奈地给她顺气,“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等到她气顺了,他却没有放开,手掌停留在她背上,用了点力,把她按在怀里。
她不明所以,“……怎么了?”
秦渊还是没有开口,一手揽着她的肩,另一手轻轻抚过她未挽的长发,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她只感觉到他大概有些心神不宁。
她回想了一下昨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介意昨日琢玉楼的事,试探地说:“我和谢霜停……真的没有什么。”
果不其然,背上那只手停了。
“谢霜停是春姐娘家的一个远方亲戚,游学到江州,春姐非要牵线,我实在是不好拒绝,只有先答应着,然后想办法让他去开这个口。”
秦渊终于有了声音。
她靠在他胸口,感觉得到他胸腔的震动,似春雷滚滚。
“你倒是聪明。”他笑了一声,虽然一开始没打算问这个,但她主动给出的答案还是让他愉悦了许多,“那你是怎么让他开这个口的?”
她轻咳了一声,“我告诉他,我同意跟他见面,是因为他长得像我另一位旧情郎——”
他的手又停了,垂眸看她,“怎么又有一个?”
“我骗他的。”她似乎坐得不怎么舒服,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姿势,“他那么傲气的人,受不了这个委屈,于是去找春姐说自己暂时无心成家,这事儿就黄了。”
他“嗯”了一声。
她还是觉得不对劲,从他怀里起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他的目光有些深邃。
“濛濛。”
“嗯?”
“你愿不愿意……”
她等了一会儿,他却迟疑了,她催问道:“什么?”
“算了。”
他自语了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来日方长。”
萧岚完全懵了。
秦渊神情反倒恢复如常,拉高被子把她裹住,连人带被子地抱着。
“刚退烧别受凉,好好养病。”
他低下头,下巴挨着她头顶,相似的体温在两人之间流转。
“……以后,无论何种情形,无论是为了谁,都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嗯?”
他今日处处透着古怪,萧岚懒得再猜:“你再跟我打哑谜,我就……我就直接睡觉了!”
他笑,“那你睡。”
他起身,像是准备离开,忽然又返回,语气重了些,“以后少跟谢霜停见面,听见了?”
“你昨天不是看见了吗,人家避之不及也不愿意见……”一看他脸色,她老老实实改口,“好。”
他这才满意。
萧岚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才舒了一口气,靠上背后的软垫。
她闭上眼,倦意袭来,很快又睡过去。
梦里依然是混乱的光影,却多了一个嘶哑又低沉的声音。
它轻轻地响在她的耳畔,如蛆附骨,让人战栗。
“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得了吗,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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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允的千秋宴总体来说办得盛大又顺利,只是结束之后出了个小插曲。
麟德殿后草庐失火,幸亏发现得早,及时扑灭,没有人员伤亡。据查是由于未燃尽的焰火落在草庐顶上,引燃了庐顶。
虽说没造成什么影响,萧允仍旧不大高兴,处罚了管理草庐与燃放烟花的宫人,罚俸半年。
过了几日,云华宫又失火,也是小范围失火,萧允得到消息派人去的时候,火都已经被扑灭了。
事情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宫里渐渐起了流言,流言中提及了云华宫之主,云阳公主。
说云阳公主命格天煞,克亲友,这两场火就是天降刑罚。其实这也不是新鲜话,她当年被送出宫时就有过类似的传言,只是当年被武帝和定平王轮番清理敲打过后,宫中已无人敢传。多年过去,她回到大明宫,宫中又开始频繁失火,似乎印证了所谓的“天煞”传言。
有些胆子小的宫人偷偷托人去西山玉清观求了护身符,没有门路的只能日夜祈祷皇帝赶紧效仿先帝把公主送出去。
当流言传到萧允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几乎传遍六宫。
萧允把手里的折子砸在青玉案上,怒气冲冲,“这是谁传出来的?编排皇室,以下犯上,成何体统!给我查,彻彻底底地查,找出谣言源头!”
德喜苦着脸,“陛下,奴婢已经查过了,这流言就像是泼在地上的一盆水,实在找不出是从哪儿先开始流的……”
萧允转向德喜:“你是干什么吃的,找不出就不找了,那朕养着你们这帮废物干嘛?今天他们敢编排云阳,明天就敢编排朕!”
他气不过,几步上前踹德喜,“别愣着,干活去!”
德喜连连称是,弓着腰退出蓬莱殿,到了门口,没留神差点撞上后面来的人。
来的正是流言的主角。
萧岚的心情似乎未受流言影响,被德喜滑稽的样子给逗笑,调侃道:“还以为德喜公公后脑勺也长了眼睛呢,怎么走路姿势都变了。”
德喜赔笑,应了句“殿下说笑”,就退出去了。
萧岚回过头,踏进蓬莱殿,向前走了两步,屈膝行礼。
萧允正烦着,看见萧岚时脸上缓和了些,“岚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来向皇兄辞行。”
“辞行?”萧允盯着她,看不清神色,“朕何时说过,让你离开了?”
萧岚微微一笑。
蓬莱殿中除了她与萧允没有他人,与一个多月前刚来时的温顺谦卑全然不同,她并未被萧允并不友善的语气吓退,垂眸漫不经心地理了理披帛,又重新抬眼。
“皇兄,我在宫里,可没法替你打探消息……你确定还要让我留下?”
萧允脸色微变,沉默不语。
萧岚偏过头,望了一眼窗外正盛的烈阳,“外面流言传得热闹,你看,我都已经替你找好台阶了,你何不就坡下驴呢?”
片刻后,萧允也笑了。
“岚儿,你真的长大了。看来,三年前,朕没有选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