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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九 ...

  •   秋桂散发出的浓郁香气弥漫了整座府邸,深绿色的叶子掩护其间密布的或金黄、或银白的小花。那朵朵小花藏在枝杈间三五成群的围作一团,秋风一吹,扑簌簌的落到地上,依然散发出醉人的香味。
      古茂带着沁芳和木莲正围在桂花树下拾花。她右手里已经握有小半捧,金黄和银白两种颜色相互交错。凑近掌心,那股馥郁的幽香丝丝缕缕缠绕着钻进鼻翼。
      古茂将捡起的小花放进早先准备好的竹篓里,瞧着里面已经装满一大半了,她提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感觉差不多了,就招呼沁芳她们:“沁芳、木莲,我们走吧,这些应该够做桂花糕了。”
      沁芳还蹲在地上捡,她手下动作不停,一边小幅度的挪动脚下,一边说:“小姐,您可别忘了您还要给二小姐做呢。”她撇撇嘴,有些不乐意,“要我说啊,还是您太善良了,二小姐那么对您,您竟然还想着要做桂花糕给她。要是我啊,才不理她呢。”
      古茂站在桂花树下,踮起脚想闻闻树上的花香和落在地上的花香有什么不同。任凭那股香气幽幽传进她的胸腔,她好似无所谓的说:“二姐那是被气昏了说的胡话,吓唬我呢。明儿二姐就要从祠堂里出来了,我不仅要好好对她,还要比以前更好的对她,这样,她感受到我的情意,自然就又会对我好了。”
      木莲听得一怔,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又轻轻的摇了摇头。
      总归还是个小孩子啊。
      今日天气不太好,从蒙蒙亮开始就下起了小雨。绵绵软软的细雨打在人身上,轻飘飘的,没有力道。要不是头上肩上被洇湿一片,估计还没意识到已经下了雨。
      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古茂早早的起来收拾好,撑着一把油纸伞,让木莲别忘了拿昨日蒸好的桂花糕,独自往祠堂去了。
      今儿是古荷解禁的日子。
      古雅芐和尹枢庭也早早的来这边等着了,古茂来时,就见他们俩各自打了一把油纸伞,站在祠堂的柏树下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
      古茂收了伞,急急钻进古雅芐的伞下,冲尹枢庭做了个鬼脸,十分欢喜的说:“等二姐出来了,我要带二姐去街上吃好多好吃的,还要带二姐去漓江上游花船,还要…”她扳起指头,一件一件的数,有时候说的自己也两眼放光。
      尹枢庭敲了敲她的脑门,不客气的说道:“你还真是不安生,二表妹出来了,肯定是要先在院子里养一段时间的,你就别想着去这儿去那儿的了。”
      古茂才不理他,自顾自的数着指头。
      孙氏没一会儿也来了,她先向古茂她们行了礼,然后自己站到一边屋檐下默默的等着。
      古茂也有好一阵没见着孙姨娘了。在她心里孙氏虽然不争不抢,但一向将自己收拾的整齐妥帖,那些衣裳穿在她身上好看极了,就像是专门给她做的一样。可今日古茂看她不仅没了往日的神采,脸也消瘦不少,衣裳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古茂不忍见着这样的孙姨娘,只好把视线挪到祠堂的大门上。
      黑漆漆的大门紧紧关着,挂在门中央的圆环黑漆掉了,露出一截铜黄色的底。缠绵的雨丝打在大门上,涓细的小股水流沿着经年久月的凹凸痕迹不紧不慢的往下流,直流到门角边,湮没在灰黄色的土里。
      光是看着古茂都能想象祠堂里暗无天日的生活。小时候她犯了错也会被留在祠堂里过一天一夜,虽然晚上有嬷嬷贴心的拿来床铺和褥子,可是让她面对着古家世世代代的英灵,她总归是有几分心虚和害怕。而且在这空荡荡的祠堂里,除了几盏长燃着的烛光外,再无任何人。她只有一个人坐在软软的床铺上,双手抱住膝头,盯着烛光,熬过慢慢长夜。
      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唤回了古茂的思绪。
      只见古荷一席素衣站在雨里,脚上还穿着在祠堂里时那种简易木屐。她明显比之前瘦了,尖尖的脸上两个眼睛亮的吓人,但气色还算不错。
      孙氏连忙上前去将伞撑在古荷头顶,连声音里也透着心疼:“娘的阿娇哟,快别淋着雨了。”又忙招呼身边的嬷嬷给古荷披上一件长衫。
      古茂他们也拥上去,将各自准备的礼物给她。古荷淡淡的看了一眼就不再理会,递给孙氏拿着。自己打着伞,径直往露荷院去了。
      孙氏在后面追上,还不忘给古茂他们道谢。古茂他们体谅的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夜里,尹氏操持了一顿晚饭。
      眼看着尹氏就要生产,府里大事、小事全都交给孙姨娘打理,孙氏遇上稍微棘手的事儿时才会让尹氏过问一二。今儿是古荷解禁的第一天,尹氏想着还是让全家人在一起吃个饭,也算是给孩子去去晦气。
      这段时间古政不让她插手江都的事,娘家寄给她的信也全都送到古政书房,有关尹家的事她也是从古政口中才听得一二。这样一来,她虽然还有些担忧,但到底是比之前好些了。
      古茂领着沁芳和木莲早早就到正堂里来帮忙,她跟大姐说过了,让大姐在院子里好好绣她的嫁衣,不用过来帮忙,有表哥和她就够了。
      檐下挂着的红灯笼一盏接一盏的点亮,葱茏幽暗的树丛隐匿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古茂手执一截白蜡将斗彩莲花架上的蜡烛依次点亮。
      正堂里瞬间就亮起来了。
      等古政来了之后,尹氏准备叫刘嬷嬷上菜。她扫了一眼,见古荷还没来,便问道:“孙姨娘,荷姐儿怎的还没到?”
      孙氏有些难堪,期期艾艾的说:“妾回去就跟二小姐说了,可能还在拾掇自个儿吧。妾马上唤个人去催一催。”
      她刚想唤身边的嬷嬷去叫,古荷就从正门口走进来了。
      “不用叫了,夫人。”她款款走来,依次给座上的人见了礼。
      古茂见她还穿着今早从祠堂出来时的那身素服,长发松松挽在脑后,中间只简单斜插了支鎏金银簪。脸上未施粉黛,连嘴唇也泛着白,她抿嘴轻轻笑时,扯着脸皮,一看就是强撑的。
      她在唯一的那个空位上落了座,尹氏就唤人上菜了。
      古政看了她几眼,到底还是自己的女儿,少不得也心疼几分,便劝慰她说:“既然出来了,就在院子里好好养着,为父答应绝不亏待你,在你的婚事上,你和你的姐妹们一样,咱们府里没那么多规矩。”
      古茂夹着菜吃,听古政也像模像样的在安慰人,还从一盘红烧肘子里夹了一块肘子放在古荷碗里,莫名笑的弯了眼睛。
      难为父亲还记得,二姐最喜欢吃红烧肘子。
      面对古政的关爱,古荷没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不过瞧着碗里的红烧肘子,心里还是涌过一股暖流。她将头埋低了些,热泪落进碗里,在外人看来,她只是不好意思了。
      坐在一旁吃饭的孙氏也偷偷抹了眼睛。
      一顿饭吃的很安静,连爱说话的古茂和尹枢庭也埋着头安安静静的吃饭。尹氏吃到一半,身体有些不适,古政劝她赶紧回去找个大夫看看,自己则招呼大家多吃些。
      一顿饭就在其乐融融中结束。
      姚府书房内,姚溱伏在案前一笔一划的写着拜帖。可以注意到,书房外面的花坛里全种的栀子,那是古茂和他一起种的。
      他回忆起当年古茂还小,他也刚刚拥有自己的书房,院子里这方小苗圃还是空空的。姚溱笑眯眯的问古茂想种什么,小女孩穿着浅绿色的绸缎小衣,欢快又笨拙在新院子里疯跑。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想也没想就说种栀子:“那花可香可香了,等夏日姚溱哥哥在房里读书时也能闻见它的香味。”
      姚溱想了想,那时他不仅能闻见栀子的香味,似乎也能闻见女孩儿身上的淡淡清香。
      决定好后,他裂开嘴笑笑,就和古茂在院子里种起来。到现在已有七八个年头了,栀子林一年比一年繁盛,花香也一年比一年浓郁。
      现在他坐在书房里,鼻尖萦绕着栀子的涩味,却不能驱散他的忧愁。
      他内心十分煎熬,自上次季之涣送画给古茂后,他一方面想直接问古茂,另一方面又怕古茂会不高兴。可每当他想起季之涣看古茂的眼神时,他也说不准是怎么回事,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似乎古茂会离他越来越远。
      几日后,尹氏看见门房递来姚溱的帖子,心里十分高兴,赶紧打发刘嬷嬷去告诉古茂,还吩咐说让沁芳和木莲随时督促古茂,让她一定要有规矩,不能像平时那样没大没小。
      在尹氏的同意下,古茂和姚溱一起去了石榴林。
      坐在姚溱的马车上,古茂头一次有些拘束。姚溱并没有让马车直接送到石榴林,而是在街坊就将两人放下。
      今日他明显是出来郊游的,一身利落的圆领袍服显得笔挺又精神。他低头问古茂:“今日我们会在石榴林里用午膳,夭夭想吃什么?我们再买一点。”
      这会儿太阳才刚刚冒出个头,攀着远处山岚,一步步的上升,艰难的像是幅落日图。
      古茂歪着脑袋想了想:“让我猜猜姚溱哥哥准备了什么?”她把她想吃的都说了一遍,睁大眼睛期待的看着姚溱。
      姚溱低声笑了起来,伸手摸摸女孩儿的发髻:“夭夭说的都有。”
      他自然的拉过古茂的小手,牵着她不急不缓地往石榴林走。古茂有些害羞,可想到自己和姚溱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过来的,默默安慰自己几句,还是任由他牵着走。
      但心底还是涌起淡淡的别扭。
      城外的小路上,人明显少了很多,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清冽。路边任意生长的花草在暖阳、雨水的滋养下疯狂生长,虽然纤细,但里头却透着一股子挺拔和坚韧。
      两人走了一会儿就到了。
      石榴林本是一家古宅的后花园,因官府要在此修建一座行宫,这座宅子的主人就被迫搬到别处去了,所以这片地就空下来了。可官府却迟迟没有行动,故荒废在这儿多年。但后院里的石榴却一年比一年长得好。
      其实这片林子和去神仙山走的是一条路。
      金秋时节,石榴林里的石榴红澄澄的结满了树梢。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嶙峋生长的枝杈,一个个饱满的石榴像是涂满了油光,亮晶晶的。
      现在林子里已经有好些人在摘石榴了,古茂闻着石榴发出的香甜味道,心里就抑制不住的想立马摘下一个,掰开来,一边数着红润的小果粒,一边往嘴里放。
      姚溱适时的放开了手,古茂立马冲到林子里,寻了根低枝迫不及待的摘下一个还未熟透的石榴。
      她拿在手里,还没吃,鼻子就先凑上去闻闻,果然很甜。
      她将这个石榴揣进衣衫里,站在树下往上看:随手可摘的枝杈上的果实要么被人捷足先登了,要么就是青黄的还未成熟。而那高高树梢的果实,看起来红润的诱人。
      古茂低头看看自己,幸好知道今日来石榴林,她穿着和男子一样的长衫,这样爬树的话会方便一点。
      她想想,有些不好意思。她又看到周围已经爬上树的人在摘到红石榴时的兴奋,眼里闪过几分羡慕。
      姚溱跟在古茂后面提了个竹编的小篮子,看她脸上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失落的模样就知道她又在为爬树的事犯愁。他轻轻皱眉,还是不打算让她冒险。
      古茂偷偷瞄了姚溱一眼,见他眉头皱着,就抱住他的一只手臂,摇摇晃晃的撒娇:“姚溱哥哥你就让我上树去吧,我肯定乖乖的不乱动,不让自己受伤。”
      女孩儿仰头看他,眸子里水光潋滟,嘴唇上似乎沾染了石榴的红,再向下是一段纤细莹白的颈项,姚溱将她领口往中间合了合,不自在地别过头:“让昳帛跟你一起。”
      古茂欢呼一声,三两下就爬上了树。正准备扶着他的昳帛惊讶的看着她敏捷的身手,再看看自家公子无奈的摇头,他也就手脚利落的上去了。
      两人一会儿在这棵树,一会儿又到那棵树上。姚溱和沁芳她们围着在树下转悠,帮忙接他们从树上扔下来的石榴,又生怕两人脚下踩空,不注意掉下来。
      幸好没出什么事儿。
      等古茂下来时,小篮子里已经盛满了红彤彤的石榴,她心里十分高兴,也顾不上擦擦蹭满灰尘的手。
      天气虽不太热,但古茂爬上爬下的,浑身都出了汗。姚溱见她额头上满是汗珠,就拿起手帕给她擦汗。
      古茂下意识的偏过头。对面,姚溱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他就这么静静看着自己,浅笑着,但谁都能看出里面的执著。
      她尴尬的笑笑,忙摆手:“我自己来就行。”姚溱不由分说的轻轻擦过她的额头和鼻尖,两人挨的近,温热的呼吸彼此纠缠,古茂不敢看姚溱,整个人僵住不敢动。
      实在忍不住了,她从姚溱手里拿夺过手帕,自己在脸上胡乱擦几下,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不用麻烦姚溱哥哥了,我自己擦擦就好。”
      手上是熟悉的触感,古茂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纯白的手帕一角上绣有两尾嬉戏的锦鲤,艳红的鱼尾占满大半个角,尽管针脚不细密,还歪歪捏捏的,但却意外的好看。虽然过了很多年,却被主人保护的很好。这方手帕她记得,是她送给姚溱十五岁的生日礼物。
      为此,她还费了好一阵脑筋。还是昳帛无意中说漏嘴:“公子什么也不缺,不过我看公子时常盯着小姐的手帕看。”
      昳帛说完后连连后悔,求自己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姚溱,不然他就完了。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笑着答应了。
      思前想后,自己还是送给了张手帕给姚溱。
      那股不自在的感觉又来了,古茂捏着那方手帕:“姚溱哥哥,这手帕脏了,等我回去拿张新的给你。”
      姚溱看着她,似是叹了口气:“不必。”
      拿着手帕的手往后缩了缩,像是害怕被姚溱抢走:“不、不,我回家洗干净,给姚溱哥哥绣一张新的,然后再一起还给你。”
      姚溱被她护犊子的模样逗笑了,无奈的点点头:“谢谢夭夭,夭夭的东西我都会好好收着。”
      古茂涨红了脸,她明显想多了。斗百草宫宴上,姚溱哥哥肯定知道自己送的东西又被她转手送给晋凝舟了,所以有些生气。她也没想到晋凝舟一眼就看上了姚溱送她的两盆花,如果不是当时情况紧急,她是怎样都不会给的。
      今日要是不解释清楚,姚溱哥哥心里肯定不会好受。
      她略一思索,就开始解释:“斗百草那次是因为晋大小姐的花摔碎了,刚好被我碰上,我想帮她,就让她挑,结果她偏偏看上了姚溱哥哥送的两盆,话都说出去了,我也没办法,只好…”
      越说古茂声音越小,真像是做错事的小丫头,她偷偷看了姚溱一眼:“姚溱哥哥可以不生气吗?”
      姚溱苦笑了一下,他真正介意的才不是这件事,但是他也不想古茂为难,看着天边渐行渐远的飞鸟,他说:“我永远不会生夭夭的气。”
      之前所有的挣扎在见到古茂后,都化作一声叹谓。问不问又有什么关系?原来光是看见她就可以抚平心里的焦躁,可以熨烫一直孤寂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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