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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赤火穷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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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火穷天
他说他不过是我人生的一个过客,不会以任何形式扰乱我的命数,只是会在命运降临的那一天,杀了我,可是我知道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我的人生改变了,我每一天都在担心或者说是期待,他杀我的那一天,直到这种感觉成为了一种习惯。
“喂,皇上马上就会下令杀我了,现在你还不杀我吗?”我看着天牢里黢黑肮脏的墙壁问。
我已经这样对着墙絮絮叨叨说了一下午了,狱卒和牢头过来看了三四遍了,一个个脸上带着好奇过来,带着惊吓离开。
他们不知道,我可以看到他——他说他叫巳笙。
“比起上一世,你更爱絮叨,很烦。”他就靠在墙边,可是一身青衣纤尘不染,不像我,刚穿上时尚显洁白的囚服就是因为和他靠墙坐了一会儿,现在背上都是黑色污物。
“上一世,哪一世?”听他讲述我的前世生活已经形成了我的一种爱好,“每一次,你说上一世都是大不相同。”
“卖唱的那一世。”巳笙没什么感情地说道。
就是这样,我的一个前世生活就被概括完成。
“原来我以前还做过伶人。”我点点头,心道这一世好不容易考个状元,还没当官呢,就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舞弊案被下了狱,感觉除却他说的乞丐那一世,我这辈子混得最惨。
“你真的不杀我么?把握好机会啊。”我诚恳地对他说。
“时机未到。”他丢下一句话,消失了。
这是嫌我烦了吗?
突然我意识到他说——时机未到?那么是不是说我死不了了?
认识巳笙的这一年多里,只要他说时机未到,那么我一定不会死。
我突然对未来的人生又多了些好奇。
自从巳笙进入我的生活,我每天都面对着有人要杀我的事实,然后期待着明天的生活,努力地享受着每一天,或许世上众生竟日虚度者只是没有感受到生命的紧迫感吧。
我带着这种虚幻无知的想法沉入梦底。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有人进了我家的门,可是雪地里却没有留下一个脚印。
巳笙坐到了我旁边,倒了杯茶。
“自天牢一别,竟已三年光景。”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对他说道。
“昆仑山上日月无异,春华常驻,不觉时光。”巳笙总是不喜欢做太多表情,语句中也没什么情感。
“不好意思,是我耽搁了笙哥哥的时间。”一道娇柔怯弱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房间里。
我一愣,这里哪来的小女孩儿。
“是我把笙哥哥叫走的。”我循着声音看到了巳笙的广袖,声源在他袖中,可我却没看到有任何东西,便拎起他衣袖看了看。
一个粉红的桃子从他袖中滚出,砸在了我的脸上,顿时鼻头一酸,急忙抹了一把鼻子,幸好没有出血。
“对不起,对不起!”急切的道歉声从桃子上传出。
巳笙皱着眉将桃子捞起,放在了桌上,仔细地将桃子上我看不到的灰尘擦拭干净,认真细致地模样一如他说要杀了我那时。
这样的巳笙很少见,我退了出去,然后发现那是我的房间,可是也不好回去,然后坐在了台阶上看起了月亮。
本来我想告诉他他走后,皇帝下令严查舞弊案,我由于没有后台,没有背景,最后幸得昭雪,而那何探花就惨了,只因他的父亲乃是户部侍郎,所以他全家随他一起倒了霉,皇上御笔一挥,说是这一次大考有人作弊,士子学风不正,让我、武榜眼还有皇上新题的祝探花一起外放当了县令,说是体味民间疾苦,以引导天下士子重振学风,我不知道何探花有没有舞弊,但是他的才识确有令我自叹弗如之地,可惜。
我来到这高成县已三年了,这里民风淳朴,四野无盗,物产不多不少刚好够交税之后一年的生活,这里不是交通要地但也绝非闭塞之所,不在边远不在皇毗,是个养老的好地处,或许我以后要永远在这里当县令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和巳笙说这些,他是神仙与俗世无争,大概也不懂我说的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可是我不知道我该对谁说,我中了状元就立即被下狱,出狱之后就立即被派往这里,也不知家中老父老母不知如何了,想必兄长会好生照料。如果我的一生最大的辉煌就是中了状元,然后身负皇命在这个县里养老,为天下士子做榜样的话,那么便是死了也无妨吧。
我猛然惊醒,原来我在渴望他杀了我。
我为这个发现而吃惊,然后猛然起身,甩甩发昏发胀的脑袋闯进了我的房门,我发现房里没人了。
在外面吹了许久的凉风,被屋里的暖气顶了个寒颤,然后才渐渐地暖了起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考为什么我有想死的想法,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第二天醒来看到坐在桌前的巳笙,我突然想明白了,因为孤独,看到巳笙后,我意识到满腔壮志尚未施展就被囚困在这个地方,注定一生碌碌无为,没准儿哪天客死异乡,既然自己注定要死,不如被他杀掉。
巳笙看了我一眼,没什么感情的眼里,透露出一个信息:时机未到。
我懊恼而又庆幸地甩了甩头,穿好衣服去了府衙。
巳笙一言不发紧紧地跟着我,我到哪里他去哪里,就这样走了一天,所幸我早已经可以无视这个无所事事的神仙。
至夜,巳笙依旧跟着我,我解衣欲睡时我看到巳笙突然面带怒容,我愣住了,不免疑惑,便问巳笙缘何生气,毕竟以前我从未见他生气。
许是气昏了头,巳笙脱口而出道:“他是男子,无论他如何就寝,你一个女子看什么?”
“我只是好奇——”昨夜那个小桃子软糯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声音越发地小,直到消弭。我看到巳笙手里原是捧了一个桃子的。
“小夭,昨夜已经带你看了京都夜市,今日里又陪你跟他一天,回去吧。”巳笙无奈地说道。
“小夭只是好奇,想知道这个让你陪了两千多年的人是怎样的,这些年里你在凡间的日子远比在山上多,毕竟我生得晚,没见过昆仑······”小夭突然住了嘴,我看到巳笙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小夭便故作恶态道,“哼,再过几百年,待我化形,我自己来看,我要回去,你送我回去!就是不知道昨夜里我们见到了那波劫了什么盐的什么人路过这里会不会把这个人杀掉。”
巳笙瞪了小夭一眼,说道:“死生有命。”顿了顿又说,“我施个咒,送你回去,以后莫要随意到人间乱跑。”话音未落便只见巳笙双手掐印,口中诵诀,小夭在一片蓝盈盈的光辉中消失不见。
我问巳笙小夭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只说命由天定,他不会妄加干涉。
一连三日我都在反复思考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是除了最后一句,我什么都没想明白。
但是最后一句话,足以改变我的一生,我知道有人劫了官盐,而且会路过高成县附近。
想通这一点,我慌忙找出地图,对着地图研究了半日,带着几十捕快去了望龙崖。
高成县处地不偏不远,州府就在五十里外,一众匪徒劫了官盐还有可能路过高成县,要想将这些盐不声不响地运走,非望龙崖莫属。望龙崖狭长险峻,自沧州纵贯三百里,崖下多嶙峋怪石、毒蛇疫鼠,我想若是我,既有胆子劫了官盐,那么必然有胆子从望龙崖下走,这地方官家兵卒不敢进,但是挑担农夫常有不畏死的进去发财,虽不知劫匪是何人,但是他的胆子决计大过无知农夫。
恰好望龙崖出口就在高成县十里外,我带着一干衙役在出口处挖了一个极深极大的坑洞,我趴在洞口看了许久,估计可以放下不少人。
之后我就带着几个人在那里等,一直等。
三天后,我正迷迷糊糊倚在石后阴凉处,“扑通”“啪!”极大的一声,有人掉进坑里了,崖顶的一个衙役急急忙忙跑出老远,将我早已布置好的一块大石头推到了崖下,堵住他们的退路,望龙崖龙口吐出一声长啸,我哈哈大笑起来,看着人们一个个背着盐跳进了大坑。
我趴在坑上对他们喊道,“我在下面给你们垫了稻草,晚上我把这洞口用巨木一封,你们也不会冷,待朝廷的人来了,你们可就没这好待遇了。”
坑里的几十匪徒冲我破口大骂,我听了也只是笑,前途大好,岂能不畅怀大笑。
朝廷来了人,将匪徒带走,皇帝也想起来有我这么个状元,说我向天下士子做了个好表率,召我我回京。
我婉转逢迎,一路升迁,官拜高位。
这不又有人来求我帮忙,他委婉地表示事成之后愿意嫁女。
尚书之女,才名甚众。
只消微微改个证词,不小心错判一下。
两相抉择,孰好孰坏,心有所知。
巳笙望着我笑了笑,道:“原来这一世,是佞啊。”
佞又何妨,想何探花无辜而死,何侍郎清廉之名而获罪,若二人有罪,则罪在不佞。
新婚之夜,酒微醺,星月行,红烛之下,帘后红颜,蚀骨销魂。
巳笙的话却怎么也消失不掉,他问我:“你可知有一个女子为了你日夜受销蚀之苦,三千年未止,你对得起她?”
她,是谁啊。
佳人为妻,仕途高升,我越来越多地忽略掉了巳笙在我身边这个事实,开始选择性地看不见、听不到,我更害怕想起巳笙在某时某刻会杀掉我这件事,我不想死。
尝有人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至于此,何不快哉,然而想到命悬却又悲痛难已。
功成名就正不惑之年,携如花美眷,感浩荡皇恩,回乡丁忧。
如我所料,回乡之后,府衙大宴相迎,豪宅相赠,我自深谙为官之道,两者皆是拒下,三月清贫守孝,便收到皇上诏书命我回朝复命。
我与妻子跪迎诏书,谁知诏书刚接到手里,上面就燃起了赤红火焰,霎时间便蔓延到我的手上,怎么都熄灭不了,挣扎嚎叫,众人看着我,却无力挽救。我看到巳笙眼神中似有悲哀,似有怜悯,似有嘲笑,似有期冀。
我在烈火中逐渐失去意识。
最后听到的是巳笙所言:“佞字到头,此已顶峰,她又可以少痛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