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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东尧火贵,大渝水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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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迩说御旨之事时楚旭正含着一口茶,听完今夜第二次将嘴里的东西喷了一地。他呛得满脸通红哀怨地看向乌尔,恨不得再来一口羊奶酒压压惊,心道这些个当官的都是怎么了,紧着他一个江湖魔头霍霍。这种事也是一问就说的吗?这老头莫不是嫌要他命的人还不够多,赶着来添一把柴火。
楚旭咳完了,怀疑地盯着乌迩:“我大渝的御旨,国师怎么会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乌迩只笑不答。
楚旭明白了。得嘞,探子无处不在。
楚旭:“好吧,我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先帝是吃饱了撑的?好不容易挑一个儿子送上皇位,为何又要写下另一道圣旨将他废了?”
面对质疑,乌迩似乎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你们渝国皇帝,哪一个不是踏着自己亲兄弟的血肉坐上那把龙椅的?一代复一代,等到他们自己当上了皇帝,也得亲眼看着骨肉争个你死我活。皇家诅咒挣脱不得,所以历代皇帝都会在立皇储时送出一块免死金牌,交给太子以外的另一位皇子,这样一来,至少也能保下两个儿子。”
乌迩说的玄乎其玄,却也不是无迹可寻。
元成帝有十二位皇子,启和帝排行老二。立皇储之前斗死了自己的哥哥,当上太子之后弟弟也就死剩三个了。除了封王后就自请去了封地的齐王,剩下两个一个因为贩卖私盐被发配边疆死在了路上,另一个酒醉之时与后宫某位娘娘行了不轨之事。娘娘被赐三尺白绫。亲王受罚去守皇陵,至今未见天日,除了贴身太监,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在皇陵里了。
乌迩继续道:“都说元成帝生前最喜爱十二皇子,甚至想过立他做太子。可还未等他下定决心,这最小的儿子就早早退出东宫之争,头也不回去了北漠。只不过元成帝深知自家老二本性多疑,眼里更是容不得一点威胁。哪怕有免死金牌,哪怕齐王与启和帝乃同胞兄弟,老皇帝还是放不下心,所以才偷偷写下这第二道可以让群臣废旧帝立新帝的御旨,算是给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留一线生机。” 他泯然一笑,“而这道圣旨,机缘巧合之下落入前漕帮帮主之手,最后交到了教主手上。”
楚旭觉得此刻光景十分奇妙。他一个渝国人,竟在听一个东尧人说自己国家的皇室秘辛。
他笑问道:“漕帮帮主?你是说上官仪?且不说这么重要的一道圣旨他是如何拿到的,他为何要给我?我看他跟您的关系比我好吧?”
乌迩一愣,继而爽朗大笑:“我忘了,在你们渝国,他应该是私吞火药卖给我东尧的叛国贼。”
楚旭听出对方话里玄机,微微蹙眉,疑惑道:“难道不是?”
“你们渝国皇帝说他卖给我东尧多少火矿石?”乌迩问。
这楚旭哪里知道,正沉默之际,上官黎却开了口:“一年三十船,十年,共计三百船。”
“三百船。”乌迩轻笑一声,像是在欣赏一个笑话,“若我东尧有三百船火矿石,总归能造出些属于自己的火器,又哪里还用得着亏空国库去买贵国五年前用过的东西。这一点,楚教主也是知道的。”
楚旭一怔,继而很快就想通了。一个连敌国皇室都了若指掌的人,怎会连自己国家黑市的动向都不知道?这样看来,边境黑市上的炎羽箭大概□□成都流入了东尧军中。他早该想到,那么多高价的炎羽箭,除了东尧大君又有谁能当得起这买家。
想明白这一点,另一个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可以说是冷雨潇在丞明黑市的所作所为暴露了他们的行踪,引起了东尧国师的注意,也因此阴差阳错地导致跟踪他们的沁格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将他们带离渝国境内。
楚旭心中万般感慨,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欠了徒弟一条命。然而此时还不是他唏嘘的时候,“所以说,上官仪并未私吞火矿石?”
乌迩也不绕圈子:“上官仪有没有私吞火矿石在下不知,但他一定没有卖给东尧。”
楚旭陷入沉默,他仿佛看到了一抹游丝,而游丝那头接着一张偌大的蛛网。大渝的江水,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半晌,他开口问道:“国师怎知上官仪将御旨给了我?”
“上官仪被抄家之前曾送出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被送去了地狱谷。”
楚旭沉思片刻,正色道:“国师所求,我爱莫能助。”
乌迩稍显意外:“楚教主就不先听听在下能为教主做什么吗?”
楚旭却道:“听了又有何用?国师要的东西不在我这里。”
乌迩摇头,“若御旨不在楚教主手中,赤衣卫又为何要找上您呢?”
楚旭心中陡然筑起防备,对方情报量之庞大让他不安,竟然连赤衣卫曾打过他的主意都能知晓。
他微微眯细了眼,“国师倒是对我大渝的动向很是清楚。”
乌迩似乎并不介意楚旭突然改变的态度,温和笑道:“清楚谈不上,我研究了渝国一辈子,也看了李家一辈子,从蛛丝马迹中推敲出些事情来倒也不算太难。”
楚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那句话,且不说那道御旨到没到过我手上,退一万步,就算上官仪真的将东西送到了地狱谷,那东西大概也在五年前被烧得一干二净了。”
乌迩:“在下也还是那句话,若五年前地狱谷的那场大火真将御旨烧成了灰,五年后赤衣卫为何要找楚教主你呢?”他顿了顿,“请相信在下并非想要强人所难,只是贵国的皇帝对教主似乎并不友好,换一个,对教主也不无好处。”
看楚旭不语,他也不打算再多做劝说:“关于合作,楚教主无需急于给出答案。若不嫌弃,就请教主在我营中多留一晚,明日再做决定也不迟。”
楚旭抬眉:“若我说嫌弃呢?莫不是还不放我们走了?”
乌迩哈哈大笑:“不敢。”他目光真诚,“我听说贵国有句俗语: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我也算救了楚教主一命。我只向教主求一个晚上,应该算不上过分吧。若明日教主仍未改变心意,二位何去何从,在下绝不干涉。”
楚旭看了一眼上官黎,后者果然一副“想打就打,又不是打不过”的神情。楚旭心中苦笑,并不打算在此时撕破脸。于是他嘴角一扬,应承道:“好,那就一晚。”
从乌迩帐中出来天边已是一片暮色。此刻离晚膳还有些时间,楚旭好奇那难以下咽的羊奶酒是怎样酿出来的,于是兴致冲冲地叫沁格带他们去看。反正是乌迩说不要客气的,那他还假惺惺地客套啥。
途中,楚旭见营地中炊烟四起,竟有不少妇孺走动,很是讶异:“我还以为这里是军营。”
沁格微笑回应:“这里就是军营。”
楚旭还想问些什么,却忽然传来一阵浓烈的奇异香气。
酒棚到了。
羊奶酒的制作并不复杂,但却耗时费力。先需将羊奶装进木桶,然后用一根特制的木棒反复搅拌。羊奶在木棒的搅动下撞击发热,最后逐渐发酵分离,去掉下沉的渣滓,上层的乳清就是奶酒。
这搅拌的过程最是辛苦,要将酒搅至发热本来就不容易,何况是冬日的草原。搅拌时手不能停,力道还得尽可能均匀做出来的奶酒才香醇。虽然楚旭十分不理解这酒“香醇”在何处……
在酒棚里制作奶酒的是一位大娘。大娘只会东尧语,亲切又热情地给客人解释每一道工序,楚旭全靠着沁格翻译才能听懂。
楚旭好奇问:“这营地上的羊奶酒全是大娘一个人酿的?”
大娘的回答由沁格转述:“平日里都是有三个人的。天晚了,另外两个都回家了。”
楚旭:“那您怎么不回去?”
沁格:“她说,她们有儿子丈夫要照顾,她男人还在前线,一个人不着急回去。她还说,这羊奶酒能驱寒润燥,也能健胃。草原好吃好喝的也不多,战士从前线下来,多做一点他们就能多喝一口。”
他稍作停顿,又听大娘说了几句,接着翻译道:“她问你喝了羊奶酒没有,还问你觉得好不好喝。”
在大娘殷切的目光中,楚旭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卡在喉咙里。他轻咳两句,转眼便是一副灿烂笑脸:“好喝,特别好喝!”
沁格扫了眼略显窘迫的楚旭,将他的话说给大娘听。大娘闻言露出欣慰的笑容,像是得到了鼓舞,搅动木棒的手都格外有了力气。
这几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许多事楚旭都还来不及消化,脑子里心里都乱哄哄的。此刻他站在一旁看着大娘手中不停搅动的木棒,忽的心便静了下来。林中的军寨,燎人的炮火,还有那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烫手御旨都随着眼前木桶里打着旋儿的奶酒变得遥远起来。在这美好宁和的短暂时光里,未卜的前路似乎不再那样让人不安了。
他下意识转过头去,目光尽头是因为熏人的气味而站得老远的上官黎。
清冷的人立于暮色之中,挺拔而孤傲。天边残退的紫霞印刻出隽秀的轮廓。他似乎注意到楚旭正在看他,便也看了过来。
楚旭莫名其妙想起方才在帐中的情形。
乌迩问上官黎:“请问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而后者面对堂堂国师却只甩下冷冷一句:“我不是你朋友。”
想到此处,他对着远处的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忽然觉得黄昏里熏得人头疼的“酒香”好像也不那么呛人了。
乌迩口中的晚宴,其实就是围着篝火烤只羊。先前这位国师说东尧百姓快要吃不上饭了的时候楚旭还觉得他只是夸大其词,如今看来他说的可能真是实话。
四人围坐于篝火旁,上肉之前先上了酒,还是那让人头皮发麻的羊奶酒。楚旭还没来得及推脱,刚才在酒棚里的大娘抱着酒坛就站在了他面前。
“她说你喜欢就多喝点。”沁格帮忙翻译。
楚旭笑得尴尬,心道自作孽不可活,硬着头皮干了一碗。
热心的大娘替楚旭满上酒又去招呼上官黎,见小伙子没有动静,干脆将酒碗直接塞进了对方手里。她叽哩哇啦说着东尧语,看看上官黎又看看盛酒的碗,这回就算没有沁格翻译楚旭也能猜出她在说什么。
眼见着上官黎沉了脸,楚旭一把将酒碗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一仰头将那辣嗓子的东西一饮而尽,然后对沁格道:“你跟大娘说,这人酒量不行,到时候喝醉了吐一身还得我来收拾,所以他的酒我喝了。”
楚旭顶着某人的白眼笑容可掬地看着大娘,听沁格一字不差地翻译过去。大娘闻言遗憾地对上官黎笑了笑,似乎是在惋惜对方没有这口福,离开之前还不忘“贴心”地将酒坛摆在了楚旭面前。
楚旭自己的摊子自己收拾,硬是将这羊奶酒喝下去大半,喝着喝着竟也不觉得难喝了。
酒至酣处,他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乌迩道:“不知这军营中为何有这样多的妇人和孩子?”
“他们都是前线战士的妻儿。”乌迩回答道。
楚旭甚感讶异:“这里离前线如此之近,万一打过来了……”说到一半卡住了,作为交战的另一方,他觉得这话问得难免有些失礼。
乌迩笑着示意他不必在意,“东尧的女子不会拖他们男人的后腿。万一战火真烧到了此处,骑上马或东撤或御敌,她们未必比不得男子。”
“可知道自己妻儿就在身后,将士们又如何能安心打仗?”携家眷打仗这事儿,怎么看怎么荒唐。
“正是因为妻儿就在身后,我东尧的战士才知道他们守护的是什么。不当值的时候他们回到这后方营地能见到妻儿,能同他们一起喝上口热羊汤,能相拥共眠。在下虽孑然一身,但也知天伦是乐。不像贵国戍守边关的将士,在前线餐风饮露浴血奋战,到头来幸运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不幸的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再与亲人见面之时已是一罐黄土了。”乌迩道。
“我大渝将士远离家乡,哪怕马革裹尸也无怨无悔,为的是国之安宁,家之安宁,百姓之安宁。”楚旭不参国事,亦未上过前线,然而对以血肉之躯护家国安宁的将士还是心里敬重的。好比白虎军,虽然楚旭对他们老大没什么好感,但若无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镇守边境,东境百姓乃至大渝百姓又何以安生?
乌迩笑了,那笑既非嘲笑也不带一丝轻蔑,更像是历尽沧桑后看透一切的释然,“你怎知他们有没有怨,有没有悔?”
篝火跳跃的光辉映在他脸上,让年过半百的老人额上的沟壑更显深邃,“从古至今,将士们守卫的从来都不是家国,而是君主赋予他们的信仰。那信仰说是守家卫国便是守家卫国,那信仰说是开疆扩土就是开疆扩土。然而戎马一生,他们开的究竟是谁的疆,守的又是谁的土?既然要让他们以血肉之躯来喂养帝王之野心,那至少该让他们在战死沙场之前有女人暖床,有亲儿可养。”
楚旭愣住了。夜幕之下,营中篝火点点,篝火旁喝着羊奶酒的战士们,明日可否还能回来见到他们的妻儿,喝上一口热羊汤。
他豁达一笑:“国师说的也不无道理。”
乌迩闻言道:“楚教主跟我想的很不一样。”
楚旭喝下一口羊奶酒,笑问:“国师先前想象我是什么样子?青面獠牙,还是血盆大口?”
乌迩直言:“差不多。”
楚旭大笑:“托国师的福,我对东尧人的印象也变了。”
乌迩:“怎么个变法?”
楚旭坦率道:“从前东尧人是渝国人口中的‘蛮子’,是‘敌人’。现在,他们是‘人’。”
乌迩显然有些意外,继而笑道:“那教主是否愿意考虑帮这些‘人’一把,答应在下所求之事?”
楚旭端起碗往前一送,先饮为敬,只笑不答。
乌迩会意,也不再多做纠缠,诚挚道:“五年前,贵国皇帝不惜动用十万大军围剿九天教,楚教主以德报怨,是在下浅薄了。”
楚旭摇头轻笑:“国师高看,我就是个魔头,哪有这般情操。”他敛去笑容,微微正色坦言道,“国师要的东西不在我手上。但就算在,我也不能给。国师精通我大渝文化,应知我渝国还有一句俗语,家丑不可外扬,自家的事关起门来自家解决,倒是不必劳烦邻居。”
乌迩举碗相敬,“谢教主坦诚。”说罢将奶酒饮尽,面上神色又柔和几分,“同在下说这话的,楚教主是第二个。”
楚旭仰天,“这是哪位英雄,竟所见略同?”
乌迩微微一笑:“教我渝国话的老师。”
酒足饭饱,乌迩吩咐人去准备两间帐篷。
楚旭:“一间就够。”
上官黎:“一间就够。”
竟是异口同声,倒叫对面乌迩与沁格面面相觑。
楚旭:“只是一夜,实在不必劳烦,只要在帐中多铺一床地铺即可。”
“草原帐篷不比房屋,风从地上来,这时节怕是会冷。”沁格好心提醒。
楚旭刚要说无事,上官黎就开了口,“不必,多备一床被褥,他与我同床便可。”
楚旭闻言一愣,然后——
然后他心里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