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一溪流水秀空灵(二) ...
-
秀水轩是什么地方?只要随便找一个人来问问,他就会告诉你,那是有钱人恨不得将门槛踏破的地方。
天子脚下的贵人们,无论男女,无关老少,有谁不求一件秀水轩的衣裳?皇都里的布莊不可胜计,其中不乏衣裳做得精细的,唯独秀水轩的成衣备受青睐。外行人也不知道好在哪里,可穿在身上剪裁样式就是比别家的好看。追捧的人多了,久而久之就成了风尚。
秀水轩的成衣每一件都是天价,定的人多还从不赶工,等上个半年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是贵妃娘娘差人捧着皇帝赏赐的锦缎登门造访,也得乖乖等着轮号。虽偶尔也会出售些金钗扇坠,但那更是还没见光就被人定了去的稀罕宝贝。
楚旭自然不知道这些。他记得上官黎曾说过有位做布匹生意的熟人,想来必定是这位布莊的当家了。此时比起都城有名的布莊,他心中琢磨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师父,您说我们潇潇在听风阁是不是过得很不好啊?”那些听风阁的弟子对冷雨潇的态度让他很是疑惑。虽说以师兄为大并无过错,但面对一门之主的嫡长女也不至于那般无动于衷。
“过得好会来拜你这个魔教中人为师?”
上官黎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扎得楚旭无言以对,喃喃道:“也是……”
平日里的小尾巴忽然不见了,还真有些不习惯,不到一会儿他又念叨:“那你说我们潇潇跟他师兄走了会不会受欺负?”
上官黎忽然停步,害楚旭吓了一跳也停下来。
上官黎看过来,眼中是熟悉的神色,“她要受欺负,就白叫我一声太师父。”
话很简单,楚旭却觉得自己没听明白,正要问,上官黎又道:“到了。”
楚旭不解问:“到哪儿了?”他随着上官黎迈步的方向抬头一看,一座宅门上三个大字——秀水轩。
秀水轩在二环河边,大门十分朴素,进门却别有洞天。一方庭院比许多富贵人家还要宽敞。
庭院两边沿墙建起数个竹棚,竹棚与竹棚之间隔着些距离,以竹帘作挡。走在庭院中央的石子路上能从竹帘的缝隙中看出里面有人,却看不真切。路上偶有伙计捧着布匹从大堂里出来,往竹棚里去。楚旭猜想,那竹棚里的应该就是来定制衣裳的客人。
走在楚旭和上官黎二人前面的是一个领路的老翁。老者有些佝偻却健步如飞,领着二人穿过庭院又穿过大堂。楚旭正心下奇怪怎么买衣裳买到主人家后院儿来了,就被领着进了间屋子。
屋子里一站一坐两个人。
站着的那个看上去同上官黎年岁相仿,轮廓锋利,身形挺拔,一身青衣更显利落。
另一人坐在一张木制的四轮车【注】上,看起来比楚旭要年长一些,却也看不出具体年纪。他身着白衣,面容俊逸,眉眼更是如画一般,却又不像上官黎好看得那般张狂,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温婉,让人不自觉就心生亲近,真真诠释了何为君子如玉。
白衣男子听见有人来了,微微一笑,转过头来道:“你来啦?”
楚旭这才注意到,那双好看的瞳孔没有焦,像是被蒙了层薄雾,泛着浅浅的灰白。这样好看的一个人,竟是盲的!
“嗯。”上官黎应了一声。
那白衣男子的头微微偏向楚旭,“还有一位客人,请问如何称呼。”
楚旭有些迟疑,看了上官黎一眼,见他点头才如实回答道:“我叫楚旭。”
本就没有明暗的眸中未泛波澜,只是接话的间隙长了些许。
白衣男子颔首道:“原是楚公子,失敬。鄙人穆长清,是这秀水轩的当家。我身后这位是肃庭,肃文修。”
肃庭抱拳一礼,楚旭亦回以一揖。
上官黎找了个地方毫不客气就坐下了,对穆长清道:“你认认人。”然后又转向楚旭,“你,过去给他摸一摸。”
楚旭不明所以,穆长清却轻笑出了声。这个人连笑声都让人如沐春风。
“阿黎,莫要这般唐突。”
上官黎闻言微微侧目望向穆长清,神色稍异却未多言。
穆长清继而对楚旭解释道:“楚公子,长清目不能视,只能凭声音和骨相认人。既是阿黎的朋友,今后以免认错了人,可否容长清摸一摸骨相?”
楚旭走至穆长清身边,爽快道:“穆公子请。”
“失礼。”
话毕,穆长清站起身,对着楚旭掌心朝上地伸出双手。
楚旭见状会意,一边在心中诧异穆长清原来并非不良于行,一边将手放到对方掌上。穆长清顺着楚旭的手掌摸到手腕,停留片刻又继续往上至手臂,最后沿着肩颈又抚上楚旭的脸颊。
楚旭合作地闭上眼道:“我这长相泯泯众人,怕是不好认。穆公子不必客气,尽管摸仔细些。”
穆长清嘴角弯起,却之不恭地将楚旭的眼眉口鼻仔细摸了一遍,莞尔道:“楚公子过谦,明明就是一表人才,何以泯泯于众人矣?”他重新坐回四轮车上,“见面即是缘分,秀水轩没什么值钱的,不如长清送楚公子一套衣衫。老李,你去替楚公子量体。”
楚旭好歹也跟老乔学过几年木工,秀水轩里的装潢家具虽清雅,但也能一眼看出价值不菲。刚才一路从前院走到后院,他觉得这秀水轩里就没什么不值钱的。况且,冷雨潇不是说秀水轩一衣难求吗?怎么见面就送?楚旭心道。
刚才将他们带到此处的老李应声上来领人。老人和眉善目,连脸上纵横的沟壑都透出慈祥。他恭恭敬敬对楚旭道: “请。”
楚旭有些不知所措,又看向上官黎。
上官黎:“你跟他去。”
楚旭得了许可,这才随老李离去。
楚旭走了,上官黎呷着茶睨了穆长清一眼,“只送一套,小气。”
穆长清无奈笑道:“好好好,多做几套便是。这刚见面总不能把人吓着。”
上官黎:“他脉象如何?”
穆长清想起方才那句“你认认人”就愈发觉得好笑,替人号个脉还得做足一场戏。
“你是想问他体内的毒如何了。放心,只要他内功还在就无事。不过……”他脑袋微侧着呢喃着来客的名字,“楚旭……”
他眼里的笑意似有若无,泛灰的眸移向上官黎,面上带些玩味,“你们这一路不太平吧?”
上官黎如实相告:“那些个自诩清高的名门正派和东尧人都来过。还有赤衣卫。”
穆长清面露疑惑,“东尧人?怎么还有赤衣卫?”
前者就已经足够令人意外,后者简直匪夷所思。
上官黎:“你可有想法?”
穆长清两手一摊,“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
上官黎若有所思。
穆长清听不到回应,对身后的肃庭道:“文修,回头你去打听打听,宫里最近有什么动静。”
肃庭应了声是。
穆长清又道:“话说回来,我们家阿黎在锦州买了布匹又特地叫人山长水远地送到皇都,究竟是要送东西还是要送消息?你的灵鸦呢?”他斜眼“看”向他,别有意味。
上官黎瞥了他一眼,“死了。”
“死了?”穆长清睁大眼睛,自他认识这人开始,灵鸦就跟着他。无论是传递消息还是帮忙放哨,都少不了天上那一道黑色的影子,“怎么死的?你不是让它跟着那小子?那畜生都成精了,谁能杀得了它?”
上官黎慢悠悠答了一句:“声嘶力竭而亡。”说罢继续喝他的茶。
穆长清闻言一愣,继而好似猜出些什么,连忙推动四轮车到上官黎身前,二话不说就拉过他的手替他号脉。以这人的敏锐程度,若非经脉混乱意识不清,又怎会听不见灵鸦啼叫?
上官黎也不反抗,抬起的眸里连目光都甚是慵懒,“人太聪明了就不可爱了。”
穆长清嗤了一声,“你还知道什么叫可爱?”他放下上官黎的手,“古有杜鹃啼血,到你这儿成了乌鸦了。倒是只忠心的畜生。”
穆长清语调调侃,但神情却未见轻快。他手指从上官黎腕上移开,“就是跟它主人一个样儿,都不惜命!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走火入魔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以为你泡泡冰水就真没事了?九霄心法,你到第几重了?”
上官黎:“第八重。”
穆长清:“世上这么多心法,你就非得练这一个?你现在这幅身子骨,根本扛不住。”
上官黎:“为何不能练?”
穆长清也是无奈,“练就练了,非得练到十成十?到此为止不好吗?”
上官黎平静答道,“不好。”
穆长清:“不好?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上官黎:“不修至圆满,我没有把握杀那个人。”
穆长清温软的声音中参了些怒气:“人都死了那么久了,那个人杀不杀有那么重要吗?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不清楚?以你如今的境况,强行突破第九重,必然走火入魔!”
上官黎:“一诺既出,便不可悔。”
穆长清恨不得仰天长叹,怒其不争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死脑筋!还有……”他卡了一下,“还有楚旭,你要看他到什么时候?”
上官黎稍稍沉默,继而道:“既然他已拜我为师,我便看到他无需我看的那天为止。”
穆长清愕然睁大了眼,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他……他拜你为师了?”
上官黎:“是。”
穆长清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你这样,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承诺?”
上官黎神色平静:“都有。”
穆长清:“若说承诺,你当年许诺之事,早已兑现。若说报恩,多大的恩,这些年你也已经报完了。你不肯放手,你说你究竟图什么?”
他忽然觉得心累的很,揶揄道:“该不会是看上那小子了吧?”
上官黎冷冷瞧过去,“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喜欢男人?”说罢好似已经失去再听废话的耐心,起身要走,“既然布送到了,衣服应该已经做好了吧?我去试试。”
还未等到回答他就已经走到门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向后一扔,刚刚好落进穆长清怀里,“这外甜里酸的玩意儿,也就你喜欢。”
话音才落,人就已经消失在门口。
穆长清摸了摸怀中的纸包,即刻猜到了里边的是什么。他唇角微弯,优雅清俊的脸上就多了一抹浅浅笑容,“有些人啊,说不过就跑。文修,你可是听见了,我说的是那小子,我可没说他喜欢男人。”
楚旭从未觉得量体是件这么复杂的事情。从前他跟着乔菱儿到镇上做新衣,也就是量个身高腰宽,过几日就能去拿衣服了。哪想这回肩胸腹腰,光是上半身就量了十几次,最后连手腕的尺寸都被记在了老李的小本儿上。他听冷雨潇说过魔头无父无母,但假若他父母健在,亲娘都未必有这初次见面的老翁了解自己的身形。
小半个时辰后,老李放下量尺,指着屋里墙上挂着的布匹,恭敬道:“楚公子,您挑一匹布吧。”
楚旭哪里知道布料,白得一套衣服已是感激,于是回答道:“我也不懂,您看着选就是。”
老李也不勉强,“那我便让当家的定夺了,楚公子莫要嫌弃。”
楚旭连忙摆手,“穆当家一片好意,楚旭哪里会嫌弃。”说完要走又停下,“李老伯,请问我师父在何处?”
老李唤来伙计稍作打听后回话道:“上官公子正在西厢别苑换衣,我这就带您过去。”
先前刚来的时候楚旭就感慨过了,此时出了屋子见到这秀水轩的后院,又忍不住感慨了一次。
若说前院可用清雅二字来形容,这后院便是处处散发着闲适。院里有一条三尺来宽的水渠,渠边辟出几块花圃,里头种着说不出名字的花草。
水渠下游处有一座石亭,离石亭不远处的渠水中建起一座小水车。水借由水车从渠中汇入一条架在半人高处的半面竹竿里,然后流至竹亭凭栏边,滴滴答答地又落回渠中。
老李解释道:“那渠里淌的是井水。当家的总爱用井水烹茶,肃公子就特意造了个机关取水,然后又修了水渠引到亭边。当家的坐在亭中只要伸手就能接水煮茶了。”
楚旭只道精妙。
院中央还有一株桃树,此时不是花季,绿叶间隐约能见些青果。树下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棋盘,可这棋盘又与寻常有些不同,凡落子之处都有一个小小的凹陷。楚旭拂过棋盘若有所思,猜测这棋盘应该也是为穆长清特制的。有了这些凹陷,算他看不见,也能知道落子的位置。
楚旭以前在西境的时候偶尔也帮老乔去镇上给大户人家送东西,但穷乡僻壤的“大户人家”哪里会有这般考究的宅院。
他心中感叹:不愧是皇都第一布莊,秀水轩家底就是殷实!想不到他一穷二白身无分文的师父还有这么个富贵朋友。可他仔细一想,皇都连一家布莊的宅院都是这个样子,那真正的皇都贵胄的宅院会是什么模样?皇帝的宅院又长什么模样?
穷惯了的土包子越想越胆寒。
楚旭琢磨着,走过了五条长廊两处园林三座拱门,终于来到了老李说的西厢别苑。
门敞着,楚旭就走了过去,然后他就走不动了。
屋里上官黎站在窗边,肃庭站在他身侧,替他整理袖口。
深秋的阳光洒在上官黎身上,暖出一抹柔光。他身上的新衣用的正是他们在锦州城时让冷雨潇面如土色的那匹布。
这匹萌葱绿锦本是他这个年纪难以驾驭的颜色,可偏偏穿在他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之感,华丽却不显庸俗,贵气又无失清高,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说不出地风流倜傥。
上官黎本就生得白皙,在绿锦的衬托下更显得肤如凝脂。
似乎感觉到旁人的视线,长身玉立的人也看了过来。那一抬眸,便是万千风华。
楚旭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争气地咽了口口水,却又不知为何会有此举动,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上官黎看他站在门口不动,面露疑惑地垂眸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然后问道,“不好看吗?”
楚旭:“……”
楚旭曾想,一个人若长得美,穿什么都美,哪怕是粗布衣裳,哪怕甚至不合身。如今他算是知道了,美人若穿上好看的衣裳——
那他娘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