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权途》彼拾林夕

6、春华乐

　　春华乐，生当复，死相思。

　　若说她这一生，除了黎国的江山社稷，在临死前还有什么眷念回忆的，应当就是她与叶知书相识相守的那些日子。

　　十岁那年回到黎国王宫后，父王母后除了在物质上大加赏赐弥补她，也像很多普通的父母那样愿意把本就匮乏的私人时间留出来和她培养感情。

　　亲情，物质，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地给予她。

　　可是，她其实并不是很快乐。大抵这就是文章里说过的“无病呻吟”和“矫情做作”吧，在拥有了天底下最尊贵的生活后，她反而怀念着曾经在民间时的自由散漫。王宫里规矩繁琐，又处处是勾心斗角。一次两次，她还有兴趣和对方一较高下，她虽然长在民间，但是又不傻，以为那些人的虚伪和心机她看不出来吗？而且那些人还只敢拐弯抹角地勾心斗角，她在民间的时候，东家里长西家里短，贫民百姓之间的你争我夺可一点也不亚于宫里，甚至更直接蛮横。

　　时间久了，她便觉得索然无趣。终是她太贪心了，既奢求公主的身份、父母的宠爱，还奢求能如从前那般做她潇洒自在的小女君。

　　也正是这种明知不可想而念之的心理，反而让她内心深处的矛盾与日俱增，心思也一天比一天重。

　　直到有一天，母后给她带来了一个和她同龄的少年，说，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伴读了。

　　当时是君寰宇第一次见到叶知书。但他的父亲叶琛，君寰宇已经很多次在父王身边见过了，他还指点过君寰宇两次剑术。

　　可是，叶琛叔叔总是一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模样。他的独子叶知书，若也是这样，甭管学问有多深，人有多聪明，那也太无聊了吧。

　　知叶琛是从小跟在黎王身边的伴读时，君寰宇还故意打趣她父王，是不是从小耳根子就很清净。

　　父王哼了一声，有意白了叶琛一眼:“没办法，谁让其他人都选了鹦鹉八哥，朕选的是个闷葫芦呢。”

　　每每那时叶琛总会无措而又认真地说:“微臣的确笨嘴拙舌，此为臣之罪，承蒙王上不弃，是为臣之大幸。”

　　叶知书果然如他父亲一样严肃认真，甚至有些古板。

　　她问一句，他答一句，而且言辞周到得体，毫无破绽，仔细一琢磨就是精心设计过的。

　　不过能在须臾之间就将言语琢磨地周全到这种地步，不知是打小的学习积累，还是他真的有比旁人所不能及的反应速度。

　　淳于王后为促导王室子孙们的学习，多年前在宫里专门划了一处宫殿，名曰“折桂殿”，规定十二岁以下的王室子孙，从七岁起必须要在这里统一学习知识。

　　但其实折桂殿教的东西，翻来覆去就那么多。孔孟之教为主，律法杂学为辅。

　　君寰宇学得认真，原本她在小景村的时候，就跟楚山学过一些，很快就将折桂殿教授的知识该背的背，该理解的理解了。

　　可其他的她却不大愿意做了。

　　教孔孟之道的老师，似乎只会背和理解还远远不够，似要学习之人在一言一行中都把孔孟之道刻进信仰里才行。文章要写得文采飞扬又句句在理，偶尔的几次考试也要答得分字不差。

　　自古以来的治国政策就是外儒内法。法，同样重要。江末以来，各国为了加强统治，律令越来越严苛。黎国同样也不例外，单就关于杀人纵火如何处理，就列出了十几种情形和处理方式。

　　可是这本刑律里一大半的情况，普通人一生也不会接触到。在她看来，大可不必逐字去记，只需做个总结归纳，知道哪些事该多哪些事不该做就行了。

　　所以，对这些她觉得浪费时间的过度学习，她便松懈了。

　　在上课的时候云游天下甚至瞌睡连连都成了常事。

　　淳于王后特意叮嘱叶知书，他一定要在课堂上看紧了公主，折桂殿的老师们已经不止一次来找过她，向她哭诉状告公主的散漫了。甚至于公主宣扬的“身为王室子，学习儒法是为了明事理，知进退，又不是成为文学大家或者儒法大贤。”也被王室子孙们奉为圭臬，成了不好好学习的借口。

　　淳于王后也是第一次才知道，原来她这个从小流落在外的女儿，可不是表面上那样的乖巧懂事，心眼竟然这么多。

　　也很有主见。

　　不过她也不想再被老师告状了，这种感觉着实有些微妙，哪怕尊贵如与黎王平起平坐的淳于王后，在听到老师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公主的控诉时，也不免有些尴尬耳赤。

　　叶知书果真对淳于王后的嘱托牢记于心，课堂上，只要她一有小动作小心思，都会被叶知书迅速捕捉然后劝谏。

　　她每天早上都会瞌睡难忍，喊都喊不醒。某一天起，她的桌子上多了一杯闻之清香的水。

　　“这是什么？”她皱着眉头。

　　少年叶知书轻笑一声，恭恭敬敬地说:“此为饼茶煎煮的茶水，色泽味香，可提神消疲，公主尝之，定可聚精会神。”

　　有那么一瞬间，君寰宇是想让叶知书知道什么是猪头的。

　　不久太子长兄大婚，黎王大赦天下。王宫里有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两方住的都是获罪之身的妃嫔宫女，以及先帝遗留的无子无女嫔妃。年龄最长者，已经七十好几了，也是个曾经被先帝宠爱过的女人，可惜红颜未老恩先断，在这里生生蹉跎了大半辈子。太子李晟仁义，给永巷的罪妇们也求了道恩旨。

　　君寰宇偶然听宫里的小宫女说，永巷有位老太妃养了只富贵犬，上个月的时候大了肚子，可这关键节骨眼上，老太妃被遣返回家了，那只富贵犬无人照料，怕是活不了几日了。

　　君寰宇不忍，很想将那只犬儿救下来。可是宫规严格，像她这样的公主是不能随意在各种走动的，父王母后怜她，特允她可以进出父王母后的寝殿，可又没有说整个王宫她都可以随意乱窜。

　　于是君寰宇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中午趁着午歇的时候悄悄溜进永巷，找到那只犬儿。

　　为什么不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去找？近日乌云蔽月，大晚上的黑灯瞎火。再说，王宫的巡逻总是晚上的时候格外谨慎的，她可不想被当成刺客误伤。

　　她拿着事先准备好的肉干，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侍卫，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永巷。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搜过去，终于她找到了线索，永巷里有专门负责打扫的宫人，按理不应该会有这种东西，十之八九是那只犬儿刚弄出来的，臭烘烘的，她看了一眼就锁定了周围。

　　在一个斑驳的老旧院子里，她终于听到了细微的犬叫声。

　　“嘬嘬，嘬嘬。”
　　她小声喊着，走几步就放了一个肉干。

　　“小家伙，原来你躲在这里。”院子里有块竖起来的木板，小家伙就躲在后面刨出来的洞里。

　　这只狗跟她以前在小景村养的大黄小黑区别还蛮大的，听说它还有一个很雅致的名字，叫“宫廷狮子狗？”，一听就是个贵族犬儿，可惜被主人无奈抛下的它，现在也只是一个潦草可怜的孕犬。

　　许是挨饿久了，这只犬儿叫声不大，但是防备心很重，君寰宇趁着它狼吞虎咽吃肉干的时候，趁着机会就要把它抓过来。

　　“小心！”

　　不知何时出现的叶知书，冷不防一声将她吓了一跳。孕犬也受了惊，蜷缩在洞里一动不动。

　　“叶知书，你跟踪我？”
　　她回过头神色怫然，双目蒙上了一层寒意。

　　叶知书向她拱手行了一礼，从容地看着她:“公主息怒，您从今早早课开始便一直心不在焉，知书是您的伴读，理应为主分忧，担主之危。”

　　“你便是承认了，这一路你在我身后悄悄尾随着？”

　　“是，”叶知书轻飘飘一个字，让君寰宇顿时火冒三丈。

　　“我允许你跟着了吗，你这是自作主张，胆大妄为。”

　　叶知书不卑不亢:“知书是您的伴读，除非公主驱赶，便当寸步不离。”

　　君寰宇看着他咬牙切齿:“那要是本公主沐浴，难道你也要睁着眼跟过来吗？”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君寰宇也不知自己怎就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待反应过来，她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一抹晕红也不受控制地爬上了叶知书的脸颊，只能用干咳来稍稍缓解。

　　“公主是想救这只犬？”他指了指唯一的出口被两人挡住，无处可逃下将自己蜷成一团的脏兮兮的小东西。

　　君寰宇点头:“它怀孕了，又没有人喂养。”

　　人人都说这位长在民间的真公主不懂礼仪，娇纵蛮横。比不得阳溪公主的知书达理，更比不得那位如今已自请去守王陵的假公主温柔恬雅。

　　但她的共情力，却是叶知书在任何一个身份尊贵的人身上都没有见过的。

　　“孕犬本就性格谨慎，又多日未曾被人照料，必定防备心极重，公主于它是陌生人，方才急了些，恐会伤到您。”

　　“都说犬类的反应速度比人快过了，方才那一下的确凶险。可你以为本公主是第一次擒犬吗？”她抬了抬下巴，精致的小脸挂着几分自得的神情。

　　见叶知书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一幅不置可否的样子，便知他是觉得自己在说大话，“叶知书，你爹回家的时候，就没跟你说过，你要来伴读的公主，是个武功很厉害的人吗？”

　　“父亲公务繁忙，他叮嘱我，一切以公主为尊。”

　　合着叶琛只嘱咐了他如何做一个伴读的本分，却没说其他的啊，不愧是黎国的口若悬河第一人。

　　她没有再和他废话，蹲下身子，在叶知书一声惊呼中，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将蜷缩在洞里的孕犬抓了出来。叶知书分明看到，孕犬感知到危险，原本本能地回头咬了一口，叶知书从小也未曾一日耽于武艺的学习，他敢确定方才的那一瞬间，自己是有极大的可能会被咬到。

　　从君寰宇伸手去抓，到孕犬反咬，再到她将孕犬从洞中擒拿出来，这整个过程都太快了，他来不及做任何举动。

　　无尽的后怕在心里蔓延，叶知书上前一步，在看到君寰宇没有受伤后，提着的那口气也没有松下来，“公主——”

　　“不必多言，我已经说了，我有经验也有把握自己不为犬所伤。”君寰宇不想听他废话。

　　叶知书并未罢休，“可是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你想说我太过自信了？”君寰宇斜他一眼，原本就有些蹙着的眉头更加紧了几分，“经验老道的猎人，或许会在毫发无损猎杀了百只猛兽后，最终却因大意和意外折于一只狼崽子。此为无百胜之战。可别人做不到的，不代表本公主做不到。”

　　无论是在山高水远的乡野民间，还是高耸城墙里的王宫永巷，她的内心从未有过片刻的自卑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