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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笑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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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不知道是几日后,爱恪坐在那条走廊上,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缠上了层层绑带,如今又被血浸透了。
服装设计师最宝贵的一双手,他就这样毫无反应地看着,看这上面不知何时已伤痕累累,内心无波无澜。
接到消息的卿芹和卿庭匆匆而来,将他架扶着回了病房,他也没什么反应。反正没有白,他在哪也没区别。
卿芹抱着那个继承了挚爱的眼睛的孩子来问他,要取什么名,他平静地和他对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偏开了头。
名字最后定为了爱阳,后面缺了一个字作名,他们想等他冷静一些后再添上。
孩子不是在医院出生的,具体的出生时间不确定,他们到登记处的时候有小学生举着康乃馨在卖,原来这天是妇女节。负责登记的人态度不太好,问不清出生日期就直接把生日敲在了当天。
爱家老夫妇那天凌晨就坐大巴回圩兴去了,卿芹和卿庭身为“戏子”,之前每次来探望阳白都会受两位老人无情批判,如今想问清难产的前后始末也是无法,就将这事放过去了。
阳白的尸体是在当地火化后才被他们带着到了枫木,他们珍重而不舍地将骨灰盒放入墓碑之下,并在边上插上两枝新折的桂树枝,希望她的梦里永远有她喜爱的桂香。
葬礼办得很简单,只有他们三人将她送归了她的故土,她的母亲Alice远在大洋的那一边,听到消息之后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辛苦了”,便挂了电话。但他们知道,这世上悲痛不止的人又多了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
爱恪一直都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看他们操持着一切,不言不语。直到要离开的时候,才突然蹲跪在墓碑之前,抱着冰冷的石头亲吻了很久。
那段时间总是下雨,像是要把人眼里已流不出的泪以这种方式全部倾倒出来。
因为实在担心爱恪的状态,卿芹和卿庭干脆带着闹闹搬到了他家。也就是到了才发现,孩子居然只有一个没有奶水的保姆在照顾着,那么小的一个婴儿只能靠着每天强灌下去的那点奶粉水才留住一口气。
卿芹气得踢开爱恪的书房门将他骂了一顿,他只当听不到,机械地看着手里堆积的文件,然后签字。
卿庭看不下去了,将他拎出来狠狠揍了一顿,他也不还手,靠在院里两棵大桂树下,满身泥污,脸上青紫,却感觉不到痛。
他正常的上班,正常的工作,正常的出席各种宴会和活动,应酬和闲谈都很正常,除了嘴角不那么容易提起来以外,其他的都正常得很,就和以前一样。
卿芹和卿庭在爱宅里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却从来都是掠过,当他们是空气,连同他们怀里的那个他的至亲骨肉,一概只当看不见。
卿芹毕竟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知道怎么照顾孩子更好,因此虽然新请了一个保姆来带孩子,她却总爱自己亲手替两个孩子穿衣服换尿布。
卿缘才一岁,还没断奶,她的奶水也还算丰沛。深知奶水对初生婴儿的重要性,她在哄着自己的闹闹喝奶粉的同时,尽量多的把自己的奶水都喂给了自己已逝挚友的这个孩子。
虽然是提前生产,还好他一直很健康,几次检查也没什么毛病,在她的哺乳关爱之下,总算不像刚从医院出来时一直哭喊不歇,能和他的闹闹哥哥一起睡在婴儿房的摇篮里,手牵手不愿分开。
她和卿庭把那一年的工作都推了,就安心地待在爱宅里带孩子。
卿缘开始学走路了,虽然总是晃晃悠悠走两步就摔,但他也不哭,哼哧哼哧爬起来就继续走,直到抓到不远处坐着的父亲母亲的衣角才会猛地瘫坐下来,“咯咯咯”地笑出声。
而被抱在怀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的笑笑听见他的声音,也会跟着挥舞着双手一起笑,像是在为他的成功加油鼓劲。
一切都好像在慢慢平息,都在顺着命运的轨迹驶回它原始的轨迹,那里又是一片阳光明媚的大好春光。
可这只是好像,已发生过的永远不会消失,留下的伤即使恢复也会留有疤痕,更别提这种烂在心里的腐烂沉疴。
在绵延了近半年的雨初停的那一天,在阳光终于重新眷顾这片土地的时候,一场积压了近四个月的火终于爆而起之,烧尽一切已逝之物。
“爱恪!你疯了吗!那都是小白,是你们俩废寝忘食的心血啊!”卿芹被两个保姆拉着,流着泪看着院子里的大火腾起,火舌毫不留情地舔舐过那些华丽的衣,精美的画……只余点点灰烬被风扬起,消失在天际。
房间的床被劈烂,书房的书都被撕得一乱糟,工作室早已不见挂在里面的各式成品或半成品,走廊的画作和相片都被他砸碎丢进了火里……
就连那疏于管理的花房,都被他砸得满地碎瓷,洒落的泥土之间是过往的一幕幕回忆,是已逝的人留在这世间磨人的刀。
院里的桂树立于大火的中央,不绝的“噼啪噼啪”声不知是回忆在粉碎,还是它在哭嚎。
婴儿房的窗户早被砸烂了,连着那中间的吊床也骨碌碌地滚到了外面的楼梯之间,两个孩子瑟缩在房间之内,哭喊到声嘶力竭,也没人理会。因为大人们自己都已慌乱不堪。
陈叔死死抱住想要跑进火里去捞那些已辨不清模样的画与衣的卿庭,不住地言语叫喊着想让他冷静下来。
可这男人眼里只有那一团火,泪还没留下来就已经被蒸干。
他崩溃大吼:“爱恪你他妈混蛋!到底是不是男人!她走的时候那么痛苦你不陪着她!她走之后你就这么对待她的遗物!?!这些可都是她的心血!是她好不容易才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来的痕迹!你就这样……这样轻而易举就要将它们全部销毁吗!你他妈对她的爱都是假的吗!你他妈现在这样和仇人又有什么区别!”
爱恪将自己从乐室拖下来的小提琴和吉他一把丢进火里,长久无波澜的一双眼此时被火映得血红一片,里面有波涛汹涌。
听见叫喊,他回过头,声音很轻:“我爱她,我就是太爱她了,现在才这么痛苦……才这么恨她……我好恨她啊,自己走得这么爽快,却偏要留下这些东西告诉我她曾经活过,告诉我她曾经爱过我……我们那么相爱,可为什么她就能那样就走了……我好恨……!”
“反正她都不在意了,这些东西,烧了好,烧了我就不用这么痛苦了……只要把和她有关的都烧掉,衣服和书都……”
他呢喃着,转身又要回去,却被挣脱两个保姆桎梏的卿芹一把撞倒在地,满脸泪痕的女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对着他的心口就是一阵猛踹!
“你良心是被狗吃了吗!啊!?!她那么爱你,她爱到那么大年龄了还要为你生个孩子!还要忍着你父母那样的对待想办法让你阖家欢乐!你居然说恨她,你怎么能恨她!你以为她想死吗?你以为她舍得就这样离开吗!她出事前一天孕吐得吃不下东西她都不敢让你知道就怕你担心!你就说她怀孕这段时间你都干了什么!你关心过她多少?这个孩子她生下来受了多少苦你他妈完全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恨她!?!”
“我有什么资格……”爱恪踉跄着站起,他嗤笑一声,突然向前猛推了她一把!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现在在这惺惺作假地为她指责我!如果不是你们生了闹闹!如果不是你们一直劝着她生这个孩子!她会难产?她会死?!?到底是谁害死了她你们自己清楚!少在这装什么大善人了!她当初就不该把你们两个从肮脏地方捡出来搞得现在克死她!”
卿庭瞪着眼从旁边一拳把他打开,咬牙切齿:“行啊!翻旧账是吧!远的不说咱们挑近的!就说这个孩子!怪我们鼓励她生孩子……那你怎么不管住你下半身呢?!?你的老婆你的孩子!你管住自己什么都好什么都不会有!什么孩子什么难产都不会有!你怎么光怪别人不好好想想你自己有什么错!”
两个男人扭打成一团,争吵责骂不休,女人和孩子都在旁边哭。他们长久养成的温和仪礼在这时都全没了踪影,一个个都形容凌乱,话语出口都脏野得像那未经教化的蛮人……
外面的大火在阳光下肆虐,烧了物,也灼了情。四个人,两对夫妻,至交的好友,因一人的死亡,就此分崩离析……
大火最后被扑灭,但还有一场火依旧在烧着。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但是当他发现之时,一切都已成定局。
白恪一直未公布创始人之一的阳白的讣告,也不可能再公布了,因为大家发现,阳白的所有存在痕迹都被人强行抹消了。
白恪的创始人只有一位爱恪,双人合作展览变成了单人展,所有出现过的合照都被销毁,只余那西装革履的男人冰冷地看着镜头。
网络上虽还能查到“阳白”的名字,但他们无法再在千百万个“阳白”里找出他们记忆里的那一个,她曾经获得的那些奖项、参与的活动、举办的秀展只能在某些特定的网站获得零星一些消息,却不真切,倒让人开始怀疑世界上是否存在过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设计师。
而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记得她的那些人全都闭口缄默,被问及了也都含糊掠过,不给出任何可以给人查探的破绽。
白恪还是白恪,爱恪也还是爱恪,但人们都知道,已经不一样了。
枫木墓园多了一块刻着“爱恪”二字的碑,就在那名为“阳白”的墓旁。
卿家夫妇与爱恪彻底决裂,就此离开爱宅再不见面。
遗留在房间里的婴儿被送到了大洋边上的某个小镇,眉目温柔的老妇重新将他拥入怀中,她不唤他“爱阳”,也不以“这个孩子”称呼他,那天日光很亮,世界很暖,她轻轻晃着他,叫他“orange”。
她失去了她的white,有幸上苍垂怜于她,又将希望送到她的身边。她久违地嗅到了梦里的甜香,想起了那藏在叶间灿烂的颜色。
orange,是最亮,最美,最温暖的颜色。
他也确实就像这个名字一般,逐渐成长得阳光,坚强,温柔,可爱。
直到五岁那一年,他被这些年第一次见到的父亲接回了那片他降生的土地。在车上昏昏欲睡之时,父亲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用中文问他:
“有两位叔叔阿姨很想见你,你要和他们见面吗?”
他彼时还听不懂中文,也是睡得迷糊,只胡乱地点着头。
然后电话那边爆出了惊喜的叹声。
“……既然如此,我们十二月中旬就能结束所有的工作,之后的元旦一起过吧,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跨年了……”
电话那边的人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叫了一声:“恪哥。”
爱恪愣了一下,终于还是回:“那你们注意休息,元旦见……芹。”
但他们没能等到元旦再见,因为在那之前爱恪就接到了警方的电话……是死亡通知。
他们都是孤儿,明面上的亲朋找不到,但紧急联系人都留的一个号码……那是已经和他们决裂的爱恪的号码,而爱恪,这些年也一直没换号码。
将爱阳随便丢给圩兴的父母照管,他紧急去往未竹处理两位曾经好友的后事,他也就是在那时复又见到了过去无比喜爱的那个孩子。
面色惨白,披着一层薄毯站在走廊里,眼睛里都没了光彩,也不说话理人。
医生告诉他,这个孩子之前水土不服发烧被留在这治疗,结果几天后警察却带来了父母的死亡消息,他当场就发了疯,一直在吵闹着要去找父母,胡乱打人还咬人,拉他就赖在地上不起来,用手爬也想往外逃……
警察问询后才得知,他父母和他都一直期盼着要去一个叫“圩兴”的地方见一个人,小名是叫“笑笑”。但是在那之前,他父母还有一场盛大的演出,要将他再留在家里一段时间。
他却误以为父母是不想带自己一同去圩兴,去见笑笑,因此在家闹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脾气,就算他们保证自己表演结束会回家来接他一起,他也无法全然相信。
于是最后他偷偷从幼儿园里跑了出来,藏进了舞团的车的后备箱里,然后在半路被发现,对峙许久后,他的父母终于还是无奈,带他一起上了路。
结果就是他因为水土不服高烧被留在未竹的医院,他的父母则因为担心儿子,结束表演之后匆匆赶回,上了黑车,司机醉驾开进河里,然后……他们就此长眠于冰冷的河水之中。
他一厢情愿地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他不闹,如果他不偷偷上车,如果他没有水土不服,甚至于,如果他没有出生……
那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了?
可这世界上没有如果,他们就是死了,因为他。
明明是在说这孩子的事,爱恪却莫名回想起了五年前自己的那番表现……
很稀罕,他这五年都不曾想起那个他不愿提起名字的人和与她的那段时光,却在看见这小孩的时候很自然地开始回忆……
他和这个孩子共情了。
但他已不再如当年一般那么情绪激烈,也没有当初那么排斥那份感情了。这也致使他对这个孩子没有预想中那么反感,他甚至对他还有一丝好感,可能是他们同病相怜,都失去了自己最爱且最爱自己的人。
他打算收养这个孩子,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他懂这个孩子的情感,他想好好照顾他。
但就是在准备领养资料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糟心的电话。
具体是什么内容他记不清了,只记得电话那头的母亲罕见的动了怒,要他赶快回圩兴处理他丢过去的那个刚从国外带回来的小崽子。
他头疼无比,只叫母亲先看好他,别让他就这么逃跑丢掉了。然后好好处理完这边他能处理的事情,又花钱请了两个护工好好照顾这个心如死灰已经对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的孩子,还着人去买了一堆小孩喜欢的玩具衣物和吃食,这才匆匆赶回圩兴处理那个不省心的孩子惹出来的祸。
隔天他再回来,却没在医院找到那个孩子,一问,才知道他已经被送到当地的孤儿院去了。
无法,他只得去往孤儿院,提出领养请求的时候却被直接拒绝,这个孩子将父母的死揽在了自己身上,由此对那片全是父母生前痕迹的土地满是抗拒。
他懂这种人已去了却时时刻刻都能想起的心情,所以他不再提领养的事,只隔三差五都来探望他,希望能为他做些什么让他放下心结,也……让自己放下心结。
他像当初抹去挚爱的痕迹一般,抹掉了两位好友大部分的痕迹,只百科上面能瞧见一些他们生前的辉煌。但若是论及私事,他们之前的隐私保护本来就做得不错,爱恪再一出手,就连他们曾与白恪有所合作都查不到了,更别提这样一个一直被保护着的孩子。
这个孩子进了孤儿院之后又主动改了名,叫俞蓝,但他好像又很放不下过去的那个名字,所以当他试探着叫出“小缘”这个昵称的时候,他没有反对,甚至基于他之前说的自己和他的父母是朋友这些话,提出想要了解他们过去的故事的想法。
爱恪想满足他的好奇,但他发现自己满足不了,他还是没法坦然地去回忆那些过往,更别提将它们口述出来……
所幸俞蓝并不执着,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这个“资助人”的存在,之后也没再主动问过那些往事,也没提……他曾经对于“笑笑”和“小白阿姨”的无限期待。
小学毕业后,俞蓝填报了江宇的学校,他回到了江宇。但却提出要求让他不要插手自己的校园生活,他只当孩子叛逆期来了,点头应是,却也真的没再关注他在学校都是什么生活。
但他会经常问他的身高体重,将做好的成衣与新近的秀展邀请函寄给他,衣服他偶尔会穿,可邀请却没一次应过,这让爱恪到底有些惆怅。
就连当初他央着自己教他作画做手工,于某日突然提起的“要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做一个优秀的服装设计师”这样的梦想,他也不再提及,不再画画,不再向往。
他不知道这是为何,不过也当那只是孩童一时的冲动,并不追究。
直到在“琥珀”上看见他着一身西装,端正地坐在自己那个蓝色眼瞳的孩子身边,两人自然地说笑,姿态亲昵。
他这才惊觉,即使他保持沉默,命运的齿轮也终将这两个孩子推到了一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密不可分。
再之后,就是坦白身份,约定彼此都对往事缄默。
不久之后,俞蓝突然电话告诉他自己初中曾发生过什么,是什么让他突然放弃了服装设计师的梦想,又是谁让他现在重拾梦想。
他很愧疚自己没能保护好这个旧友的遗孤,但也很高兴能看到他的两个孩子这样要好,他以为这一切都会这样好好地发展下去的。
然后他收到了自己的父母去到江宇二中的消息,知道了他们当众斥责俞蓝的始末,处理完一切之后,他在此面对亲生儿子冷淡的问询,终是将那些深埋于心的恨与愧全部挖出,展示在他面前。
他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但是对上爱阳那双满含嘲讽的眼,他知道,这才只是个开始。
他的恨也许已经平息,但他的愧永不停歇,并且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深。
曾经,因为他的恨,他忽略了他的这个孩子很多年。
后来,因为他的恨,他让两位挚友牵挂他和孩子数年,逼得他们得到他的允诺之后如此匆忙地定下拜访的约定,然后在那样的黑夜里出了事,丢了性命。
他们曾为两个孩子取名,一个是闹闹,一个是笑笑。
结果到了最后,笑笑失了笑容,闹闹也没了言语。
笑闹早已不属于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