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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坐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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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习习,帘边的珠石轻轻作响。树影摇曳,空气中酒香弥荡。桌旁的琉璃灯映得房间昏黄,香炉中阵阵芬芳。红纱柔曼,面前的人儿斜倚在榻上,右手举杯细细端详,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正身盯着桌前沉思的惊平,凝音伸个懒腰,缓缓起身,移到桌前。托腮注视着她,右手把玩着酒杯。故作无心道:
"怎么,还在为那事烦心?'
惊平抬头,正都对上凝音的那双似水的眼眸。天京的人都说凝音是大美人,惊平自己也实在认同。她自己得天独厚,生得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青丝三千,身姿娉婷,一颦一笑妩媚尽显,不由让人心生欢喜。
惊平垂目,低声道:
“嗯。"
闻言,凝音右手一怔,她起身扶桌,向惊平缓缓贴近。惊平也没举动,任由凝音用杯柄挑起自己的下巴,强迫二人的对视。
“我不明白,一个死去二百年的人就这样值得你牵肠挂肚?你自己也是将士,上过多少次战场,见过多少生离死别,何必为了一个人如此惩罚自己?”
"你觉得自己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吗,是,你殿中有将俞萧逸哥俩给你兜底,那你呢,你就决定生生世世往后所有的日子都在凡间流浪,等一个没有结果吗?"
惊平抬手夺下凝音手中的酒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哪怕再花上我几百年,我也在所不惜。”
凝音看着她,心中五味杂全。她是看着她飞升的,她没由来地喜欢她,甚至她还化形偷偷下凡见过她,惊平像个孩子,她纯真热烈,却也同孩子般的执拗。凝音还记得,引惊平飞升的那道雷,打在她身上时,她十分心疼。凡间受苦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可为什么又感到空虚?
从惊平的眼眸里,她看到了自己模样。
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画卷又展到了那年,自己是声名远扬,红极一时的宠妃。万人之上的地位使她十分满意,大王的独宠,众人的谄媚,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将她越捧越高,受人冷眼的日子一去不返,她现在身处山巅。
来去匆匆,兵败之事如晴天霹雳般击碎了这个风中飘摇的王朝,同时击破的还有自己的养尊处优的幻梦。高耸入云的楼阁,阴暗处不知有多少蛀虫正在肆情啃食。她逃,无济于事。她这才发现,从来没有山,更何来所谓的巅。自己始终是圈间的羊罢了,哪怕主人一时兴起,允她盛世繁华。若主人时运不济,到头来,等着她的只有一条路。
丝线下的人,结局又是什么呢?
她爱她的王,因此她从容不迫走上那条死亡的路。她也恨她的王,也是他亲手送她走上那路。
站在台上,她环顾四周的人,他们各个像洪水猛兽,恨不得将她吞食撕碎。
自己就来结束这荒诞的故事吧。毒酒入喉,苦涩辛辣。她抬眼看着周围的人,即便她已经看不清。他们举起手,狂欢呐喊,似乎在庆祝这个罪人的消亡。耳鸣阵阵,即便到此,她也不明白自己罪错在何。一尺的肩膀,却要扛起整个皇朝。
倒下,如同暴雨过后的残花。
眼前情景已经越发模糊,弥留之际,她看到拥挤的人群。
人潮散去,留在舞台上,只有她一人。
眼角的一滴泪,姑且是对自己最后的慰藉吧。
自那时起,她就明白,从来没有避风港,唯一可靠的,只有自己。她要变强,强到能够保护自己。凝音不想再看到惊平重蹈自己的覆辙,可是年轻的孩子怎么会听那古老的说辞,假若是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恐怕也对此嗤之以鼻。
那句话怎么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年少的孩子,总是对前方莫名的神往,以及没由来的自信,未经历苦难的躯体,永远斗志昂扬。大概只有自己受受伤,才能明白年长之人的良苦用心吧。
感同身受不容易,真正的成长就要自己去探索了。那自己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漂泊的路上,做她一个指引,少走些弯路罢了。
凝音轻笑一声,身子软了下去,她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的斜阳。她一直觉得天上的日子漫长,长到自己都记不清自己在这过了多久。天上不同凡间,有四季之交,雪月风花。自己忙时处理各个庙中的请愿,掌管人间的草木枯荣,闲时就躲在殿中喝喝酒。白马过隙,单调的日子竟偷偷从指间流逝。
"真是无趣啊。"凝音默默心中感慨。
"所以呢,为什么觉得是他了?”凝音发问。
惊平抿抿嘴,她在人间游历二百年,别说重名,就连样貌酷似都有几十人,不过都是一场场乌龙,可她就觉得阿祁有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
“宁枉勿纵。”这是她给出的答案。
“确实像你。”凝音不禁笑了出来,这个惊平不仅执拗,而且粗暴。
“接下来呢?’
“再静观其变。”
“若是还不对呢?”凝音托腮凝眸,
“那就再等二百年。哪怕海枯石烂我也继续等。”
曲惊平去过司命殿中,也偷偷翻阅过万生谱,结果一无所获。按常理来说,人死后,无非三条路。第一条各位耳熟能详,去奈何桥,饮孟婆汤,转世投胎再作好汉,甚至格外有人,可飞升上天,当个神仙快活。第二条,就是罪大恶极者,入无间地狱,受尽折磨,或是变为烈鬼,残害人间。第三条便矛盾些,无良善之举,不可入轮回道,有凶恶之险,却不至受重罚,或者还有未了的执念,因此多数幽怨积存,日积月累,便是孤魂野鬼。不过却没有什么大危害,倘若你听闻某乡某村某老汉家锅盖不翼而飞的种种奇案,就可以简单定义为是这些小鬼搞的乱。处理起来也简单,贴个符,念个决,便可以收集起来送去往生泉,洗涤心灵,倘若没有再做出什么坏事,便依旧可投胎,虽然并不保证这个胎的种类,这就要全凭各人的造化了。
万生谱没有,便是没有转生为人,这二百年间,曲惊平不停在世间寻找,度化鬼魂不少,却始终寻不到那个人。更何况,每日不知又产生多少新魂。无论如何,这可能始终是一项悠久繁重的大工程了。
“好,”凝音点点头,她起身走进惊平,素手轻轻捧起她的脸,无声端详许久。还是那个女孩,与她从前见到的那个意气飞扬的女孩无异。岁月的长流对她格外照顾,二百年来,她还是一如既往。
她拂去惊平额边不安分的碎发,抬起她那缠满白布的手腕,轻柔地抚侍。曲惊平感到伤口处传来一丝清凉,
“我会帮你查,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务必以自己为重。我没修得一副菩萨心肠,我不会允许你因为他人,伤了自己,或是丢了命。”
惊平扯出一个微笑,双臂环着凝音腰,抱了上去,鼻间萦绕着凝音身上独特的花香。
她心中自是五味杂全,她又有些自责,刚才与凝音的对话,是否过激。凝音对她好,独一份的好。别人来看,凝音是一个脾气有些暴躁的美人神官,可她不觉得。凝音对她而言,就是知心姐姐,她无条件的迁就自己,帮助自己。尽管事情不清楚,她可能也会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身边。
至于阿祁,曲惊平自己也说不清。阿祁,天京的下官,又怎能和二百年前的平民百姓相联系。况且他还在帝苍身边任职......大概只是一个巧合,可她不想再放弃任何机会了,就算错,也要错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