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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帝王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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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马?他怎么不说铁牛?
日后丹青铁卷,史书工笔,必将浓墨重彩地形容这位戎马峥嵘的镇国公,沈恒之,神宗是也,字铁牛……
沈恒之想到这里,一股莫名躁意扯着他神经末梢,在身体各处翻涌搅动,几乎到了无可抑制地步。
陆离走后,他晕晕乎乎地撑着桌案起身,趔趄了下,差点又跌坐回去。
“大帅,休息吧。”
沈恒之动了下耳朵,听四周无人,他说,“去查查,我回京前段时日,太子接触了何人。”
龚淮安定了定神,“大帅的意思是……”
“他在皇帝面前闹着查账,怎会不知账目掀不起风浪,你知不知他这么做为何?”沈恒之敛去眸中笑意,变得冷冽寒冷。
龚淮安木讷地摇了摇头,“为何?”
“做给一些人看,”沈恒之道,“皇帝要废他是默认事实,朝臣们认为太子无用,纷纷把宝押在其他皇子身上。”
龚淮安缕清思绪,道,“他这么做,想让朝臣以为,他还能用?”
“不,错了,”沈恒之的食指敲了下桌案,“他不是让百官转头巴结他,恰恰相反,他在敲山震虎,明目张胆的告诫他们别惹他,否则,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龚淮安的眉头叠成凸起的小山丘,哭笑不得,“太子为何闹着要陛下赐婚呢?”
沈恒之哼了声,“太子身家性命是皇帝给的,在他羽翼未丰前,唯一的倚仗只有皇帝,得顺着皇帝心意。”
“太子……试探皇帝?”龚淮安神情错愕,回京那日,太子在大殿上说对龚将军一见倾心,众人以为此举是试探镇国公,实则是揣摩皇帝心意。
沈恒之唇片抿着,捋出一股讽刺笑意,“自作聪明。”
龚淮安挠了挠后脑,没吭声,眼前的美人指尖敲着桌案,一副闲散自得的模样,他眯起冷冽的眼睛,似笑非笑道,“皇帝对付的人是我,又不是他,殊不知我想篡位,他们早死绝了,有命活到现在?”
龚淮安叹了一口悲凉的长气,“陛下以己度人,气度不比先帝。”
“当今圣上继位二十余年,险些闹得国破家亡,即位数十年,不知勤政爱民,只晓得醉心帝王权术,早知今日,当初我就……”
沈恒之愤懑的语调戛然而止,龚淮安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你就?”
“不提也罢!”沈恒之挥挥手,提到元康帝,一肚子憋屈无处诉说,“滚吧,我要睡了。”
龚淮安叹道:“夜里有雨,你仔细着凉。”
书生剑生得一副老气横秋的脸,嘘寒问暖起来格外像老妈子。
他跟随沈大帅出生入死,这辈子不求升官发财,也没想官拜封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好,有幸老死也罢,只要跟着沈大帅。
“得了,快滚!”
砰的一声,沈恒之挥手把门摔上。
起初用药压制他的疯病,每每服下便要昏睡一整日,经神医华誉改良,药效温和许多,甚至无需浅寐,身子热上一阵,药力也就过了。
暖和如春的屋内,罗绡幔帐轻轻落下,他和衣而卧,露出那张清冷绝艳的脸,一双眉头依旧紧拧,似南秦飘摇的江山,永无平定。
沈恒之想起那日陆离在他手上写的字。
陆离如何知晓旧事?萧家唯一的女儿消失二十年,他当真知道她在哪?
他还知道什么?
自己的秘密……陆离也知道?
他和大秦皇室几十年来的恩怨,被边境七年漫长的黄沙岁月不断洗刷,经久难平的怨恨如地狱厉鬼在心底嘶嚎,他曾一度想撕毁这方伪善虚假的天地,想让这世间尘归尘土归土,可是,四派神宗们建立的心血,不能废在他手中,他答应陆鄞的,不能不作数。
他用黎民苍生将那坑坑洼洼的沟壑填上,久而久之,家国情怀压弯了他的脊梁,不是报不了仇,是他不想再让风雨摇曳的大秦横生波澜。
陆离知道这些会如何?最好的结果,他站在自己这边。
可能吗?姓陆的没一个好东西!
太子会放着南秦江山不要,和他一起赴这一场孤注一掷的局?
绝无可能!
傻子才会这么做!
雨水噼里啪啦地拍打着明纸,屋子里黑漆如遮幕,无一丝微光。
沈恒之不愿再想,脑海里浮现出陆离妖孽般轻佻邪魅的脸,顿时心生烦躁,从睡梦中醒来。
窗棂被大雨敲打着,冬日里雨水夹裹着冷冽寒风,如万马奔腾从天际倾泻而下,不要命的歇斯底里……
黑夜……终会降临。
皇宫里,御阁点了安神香,宁心静气的烟丝袅袅升起,随暖风弥漫开来。
银碳呲溜一声,划破殿内死一般的静谧。
长夜如水,大雨倾天而至。
宫人们谨小慎微地擦拭着灯台琉璃盏,屏气凝神地侍奉,不敢一丝松懈。
皇帝躺在龙榻上闭目养神,一名沉稳老练的侍女正为他打理花白的长发,段四成立在御前,叠手直立,如木偶纹丝不动。
“他说什么?”元康帝面色沉静,脸白的毫无血气。
段四成上前一步,道,“太子要在国公府长住。”
老太监头发稀疏花白,梳着整齐干净的独髻,头戴一顶暗红色方帽,内侍太监多为青灰色袍子,这位是司礼监之首,是陛下亲赐蟒纹的大伴,故此和百官一般用红色,穿红袍。
他弯身候着,既不谄媚,也不刻意,甚至没有过多神情。
段四成是宦官中烜赫有名的大人物,相传此人诡谲难测,心思深沉,但是,侍奉元康帝三十余年,时值今时今日,他不敢说他了解元康帝。
比起段四成,皇帝才是难以揣测。
元康帝有太多面孔,外人看来,他昏聩易怒,喜怒无常,但段四成深知,并非如此。
元康帝一双与陆离极为相似的眼睛微微睁开,幽深而晦涩,“朕是不是老了?这些日子时常想起正儿,他似乎从未离去……”
段四成知道,皇帝说的是宣仪太子陆正。
“若正儿还在,朕何愁大秦江山无人继承?”元康帝冷嗤了声,无比嫌恶,“陆离……是什么东西……”
段四成的语气淡淡的,“太子心性未定。”
“他爱慕镇国公?”元康帝忽然问道。
“老奴看着不像。”
“为何?”皇帝随手翻着密探的信笺,看完后,将其置于火上烧毁。
一簇火光明灭不定地投在他侧脸上,那张苍老阴沉的脸蒙上一层淡淡的光。
段四成斟酌片刻,恭敬道,“回陛下,太子是个心智未开的少年,见国公爷一时欢喜,也是有的。”
元康帝坐起身,捋发侍女吓得不敢再动,他挥了挥手,阖宫宫人识趣地鱼贯而出。
段世成不敢窥天颜,腰板往下弯了一分。
“太子真心实意喜欢镇国公,”元康帝冷冽的眸中闪过一道诡异的笑,“不如成全他们?”
“陛下……”
老太监无心揣测皇帝真实意图,他听到皇帝说任何话都不会讶然,朝中之人以为赐婚是为了牵制沈恒之,令其绝后,再以礼法之说废掉太子。
段四成清楚,皇帝绝无此想。
元康帝是个无法揣度的魔鬼!
他打定主意要看这一对结为连理,如今,他又琢磨着要让他们真心相爱。
元康帝静静地扫了眼窗外,豆雨如珠,争先恐后地敲打着窗棂,躁动声响在他耳中,是某种力量狂乱无章地蔓延着。
“朕年幼时初见沈恒之,父皇请他对皇子们武艺指点一二,他说他七十来岁,明明耄耋之年……却英姿勃发,真年轻啊!”
元康帝垂下眼皮,衰迟垂老的眼皮耷着,眸色比窗外冷雨更为寒凉,“多年过去,他还是那样,你说,他是否不会老,不会死?”
段四成波澜不惊道,“神宗乃是天降仙人。”
“朕是帝王,帝王是真龙,”他喃喃念着,思绪飘到远处,“朕才该长生不死。”
段四成:“陛下万岁,与天地同寿。”
看似恭维,却毫无恭维之意。
“朕能和神宗同寿?不,不能,”元康帝诘问自身,随即感叹,“沈恒之啊,朕这辈子心慈手软全用在他身上,他却始终不明白朕。”
段四成知道他意有所指,平静道,“陛下圣明,镇国公总有一日会懂得陛下。”
元康帝道:“他以为,当年是宏王登基,会比朕做得更好。世人皆是外看局中,并非身处局中,哪懂局中人之苦。”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他体会不到,怨憎会苦,他正经受着,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苦……他一个也逃不掉!”
没等段四成开口,元康帝继续自说自话,“沈恒之是不染尘世的谪仙,朕倒想看看,神仙动了凡心,还爱上一个男人,此等啼笑皆非抽身不得的困局,被困其中,如何自处……”
段四成顷刻会意,皇帝让神宗饱经苦难,或许……就能懂得他。
精明的老太监不会多加妄议,话锋一转,“老奴觉着……太子殿下不似从前,不会任由摆布。”
“不打紧,”元康帝双目赤红,笑得狰狞可怕,“不受摆布更好。他太听话,如何吸引沈恒之?”
“陛下,恕老奴多嘴问句,陛下为何选择太子?”
段四成的话,不知触动元康帝那根神经,他极度兴奋,眸中尽是蠢蠢欲动的激烈笑意,“沈恒之神功盖世,聪慧过人,容貌自恃天下无双,朕偏偏配一个蠢货给他,他若对这个蠢货动情,才叫有趣!”
段四成不再多言。
“说到这,朕要华荣配的药如何了?”
“回陛下,在镇国公回朝前,华神医已经配成。”
元康帝激动得双手颤癫,兴奋得如吃了十几斤五/石/散,“让华荣乔庄成他兄弟潜入国公府,伺机给沈恒之下药,小心点,别被他识破!”
“是,老奴明白。”
元康帝挥了挥手,“朕乏了,你退下吧。”
满宫琉璃灯盏尽数熄灭,只留一盏夜灯供行。
段四成行礼告退,慢慢退出寝殿。
屋外夜雨颤颤,他取过小太监递上的蓑衣雨伞,从容不迫地行至雨中。
入夜后,宫闱檐下闪着昏黄的羊角宫灯,在漫天风雨中被吹得摇摆荡荡,段四成拿起被浸湿的半根火折子,在雨中点燃,将怀中半张残纸烧毁。
残纸飘絮成灰烬,随着他扬手轻轻一撒,消失在茫茫雨夜。
秘密,永远不会被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