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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一,不息 ...
1940年头月里,稀凉太阳的晌午天,干冷的风刮着,章家的大堂嫂凤衣背着小儿子牵着大儿子来了合庄的小姑子家。
福巧酸撑着大肚子出来喜道:“凤衣?哪阵的好风吹了你来?”
又上前呵着大牛的手,说:“这冷的天,瞧小手凉的,快进屋暖暖去!”
大牛被一拉扯,瞧一眼凤衣,凤衣点点头,小孩子一笑,福巧也一笑,说:“才多久不见,我这自小相识的姑姑倒生分了,只听你这做妈的!”
凤衣嘴角牵牵,跟着进屋,说:“小孩子不长记性!”
瞧着福巧高隆的肚子,上前摸了把,又说:“你这样子,可比我那会大的多。”
福巧轻拍一记,说:“可不,都超好几日了,说好请了帮忙的三婆婆昨见了还说呢,咋还赖娘肚子养膘呢!”
凤衣笑笑,道:“赖在娘肚子里,过得可是好日子!”
又问,“都超日子了,有啥感觉没?还没动静的,奶奶那头可急着抱重外孙子!”
福巧撸一下肚子,说:“只觉着酸鼓鼓沉得很,你那会有啥感觉?”
凤衣掂一把背上的老二,说:“这个,可折腾死我!”
福巧看凤衣的神情,晓得是又勾起了她小儿出生怪相的伤痛,凤衣初来时福巧就张见了她背上半露了歪脸睡着的小侄儿,虽心早知状况的,但还是一嘘惊乍,张目结舌了会,当下凤衣眼睛就偏向旁处,虽未说话神色已黯了。福巧也是难过,又不知怎劝的,只能拉了大牛进屋转了话题搪过了。如今又听好朋友这般说,心下也是惋惜,叹一声劝说:“如今折腾,日后晓得你为娘的好,定是孝顺的!”
凤衣听了笑的涩然,说:“日后的事,谁说的好呢。”
这时里屋的春分本依着床头靠寐,听见响动,想起来却一阵咳的猛,福巧忙掀了棉帘子进去帮拍着,说:“娘快别动了,好歇着吧。”
久病的屋子里有股说不清的腐朽气息,凤衣跟在后面,猛一进的心口便一沉,再一看春分已是瘦的脱了型般快认不出,吁了一口气,轻说了句:“姨别客气,今有年前集子,我来看看有啥可淘换的。奶奶在郎中那讨的通草,让顺道给带来,日后好给大巧下奶。二爷爷带着货在集上等我呢,我一会就得走。”
春分搪咳着,喘口气道:“又麻烦亲家。这些原本该是我这婆婆来准备的。”
凤衣说:“姨如今身子不妥,婶说了,待大巧生了,她过来照料,叫姨且养着,旁的莫多想。”
春分忙道:“这怎么好意思?”
倒被媳妇按拍住了手,福巧道:“娘,就准您轻松几日,待您好了,可得帮我日日带孩子!”
春分晓得是媳妇宽慰,虚笑笑,说:“好!我日夜都抱着我大孙子!”
这时候姑娘云梧灶间里端了热药进来,瞧见凤衣一大一小,说:“呀,有客人来了?”凤衣转了头,正想浅笑招呼,就见云梧“啊”的尖叫一声后跳了一大步,眼睛睁的滚圆,手中的药都洒溅了,凤衣蓦地意识了,面色一僵反手就将背上遮儿子的盖巾用力往下扯。春分见了瞪一眼小女儿,低喝一声:“这没规矩的!这是你嫂子娘家的大堂嫂,还不叫声嫂子?”
云梧半愣着,惊骇的面色还没缓回来,倒是凤衣淡了方才瞬间的不安,牵起了大牛的手,细声说道:“姨吃药,那我就先走了。”
春分道:“不急啊,外头这冷的,孩子才来,也没喝口热的,梧子怎还傻站着,还不端了热茶来?”
凤衣正推辞着:“姨客气,真的不用,我也是还有事……”
门外面忽就听见一声敲锣大喊的:“各家听好了啊!鬼子到了下河里了,是冲着咱合庄来!庄子里临时决定,咱好汉不吃眼前亏,秋后一齐算总账!大伙先上后山避一避了啊!”
“各户抓紧时间了,赶紧走,东西赶不及就撂下,老人孩子大伙照应着啊!”
屋子里的几个女人俱听的一怔的,眼睛相交了下,云梧的声音有些颤,说:“娘,怎办啊?”
春分已一拼挣起身抓过衣裳,说:“还咋办?还不快去把羊栓出来,咱上山去!”
又对凤衣说:“她大嫂子,躲躲再回吧。”
突兀的消息让白凤衣也是一阵心慌,抓紧了小孩子的手,点了点头。
风大劲头的,合庄的老百姓牵羊赶猪抱娃娃的,季家的婆媳姑嫂混杂中间行走着,步履蹒跚。
春分一方头巾捂着嘴虚步迈走,迎风走着一路低咳的,山路小弯的,头一抬天旋旋腿脚一软就几欲跌倒,身旁的媳妇福巧眼疾手快的就去拉,怎奈大腹便便扶着了婆婆自己也是脚脖子一扭,幸是顺手扯住棵干树叉子才稳住了俩人的身,婆媳俩人傍靠着,同时问一句:“没事吧?”春分又恨铁不成钢瞥一眼跟在后头的女儿云梧,说:“你说你有啥用?”
云梧牵着一头奶羊,撇一下嘴低头委屈说:“我不得拉着它嘛!”
春分道:“那你帮你大堂嫂背个娃娃去!”
云梧“嗯”了声,身子却未动,后头背上背一个,怀里还抱着大牛的凤衣见状忙说:“不用,姨,我能行!”头靠着牛儿撸一把额发,提一口气,越过了云梧走到前面来。
福巧刚才一颠崴间肚子根也一抽紧,一阵的强酸让她只想坐下歇歇,却是没地的,前边的一条路没有尽头般,吸一口气,拉着婆母的手也紧了紧,春分问道:“是不是累了?”
福巧摇头道:“没,娘呢?”
这时候前面颠颠跑下一个人来,正是季老二,瞧见几个女人大喘气道:“可让我好找!”又一反身,说:“嫂子,快,我背你上去!”
春分也晓得自己慢行只会碍着大家,也不推辞,只心疼二叔,轻说了句:“又辛苦二爷!”
季老二回头憨笑下,说:“嫂子还跟我自家兄弟客气!”
福巧看向凤衣,说:“我帮你背小的吧!”
凤衣笑笑,托一把孩子,说:“你啊,顾好你自个吧!”
人群山间散落着挨着辰光,季家几个女子老少蹲在一个猎户的小草棚子里,熬着看那天色渐暗,云梧挨着羊坐着扛冷,望望天色嘟囔句:“啥时候才能下去呢!”
春分紧了衣领子叹一句对福巧说:“倒是忘了拿前几日才换回来的好枣子,备给你月子里吃的,也不知是不是给抻了去!”
福巧肚子里正一阵酸顶劲的,搂靠着婆婆声音轻:“娘,没事。待下了山,我再去淘换。”
凤衣的老二已是饿哭了阵,凤衣没奶的无法,只得解下来拍抚嘤咛了,由老大大牛抱着,凤衣再搂紧着大牛坐,两个孩子抱满怀的,倒也不冷,也不知是自个暖了孩子,还是孩子捂热了自己。大牛眼睛睁得大,正望着外面枝叶涩抖的风景,凤衣道:“累的话,就靠着妈睡。”
小孩子抿抿嘴巴,却摇摇头,又用自己的脸,去贴了贴弟弟还沾着泪的面庞。
天一墨色的黑透了,大牛小儿终不支的迷瞪在凤衣的怀抱里,凤衣也困累,却是不敢睡,这时候,下山的讯息,终于传来了。
守在外头的季老二搓着冰冷的手钻进来,一说话一呵白气的:“嫂子,咱回吧,起夜了,山上可冷。”
春分闷咳几声,说:“真没事了么?”
季老二道:“说是撤了好一阵了。”
春分摇摇头,说:“也不知家里头如今成啥样了。”
季老二背上春分,云梧拉上暗夜里蹄子抖冲的羊,凤衣绑背了小儿子拉着迷糊的大儿子,瞧小孩子走了几步仍是眯沉闭着眼睛,还是蹲下身抱了起来走。这时,福巧强撑起酸胀的身子一步一小挪跟在后头走,却是咬紧牙根了。
大肚子尿憋的人,在这乡邻躲藏的山间却是无法说的,只能忍挨着,天明到天暗的,实在挨不住,已是热花流透了棉裤,如今濡湿凉的不好受,只盼着快些回家料理了,谁知大腿根却是走一步抽着骨头连着筋的疼,又怕婆母担心,只得且忍着。
福巧挨在后面支着腰慢行,春分一家本就走得慢拉在最后,云梧恐冷想家的,见福巧拉了,回头叫一声:“嫂子?”
福巧咽一口,强挤了一丝笑挥挥手,道:“你们先走!我慢跟着!”
云梧听着扯了羊过来扶一把,讶了声,说:“嫂子怎抖着呢?”
福巧也自觉一阵阵的抖感,道:“恐是山上冷的,腿脚都冻得有些麻!”
云梧探下头捏了捏嫂子的腿,手一碰着,又一声叫:“嫂子?你裤子咋湿了?”
前边的凤衣听了转过头来看,想了想走过来搁下小孩子,一见福巧已是刷白汗冷的面孔,再一摸裤子,惊道:“大巧,你可觉得不好?你不是,破了水吧?”
福巧听了慌的一声“啊”,初孕的倒是分不清那么多,却被好朋友一句话警醒了来,一声喊的一直咬摒着的气一记松了,“啊”了一句后就停不下来,身体里硬按着的痛一下子窜透迸发了,福巧下意识的就往地上倒,可吓坏了身旁的小姑子云梧,大喊了一声:“妈呀!”
此时春分已下了身由季老二紧搀扶过来,见着媳妇抖疼声音也是抖的:“这可怎么好,偏选了这日子这山中间!”
季老二道:“我背着侄媳妇下去!”
福巧摒劲没了,已是动一动脚趾头都牵连着疼,肚子里一阵向下剜酸的强烈冲击,像要把身体挣破才罢休般,腿一撑间,福巧一痛气的就一把抓着了身旁的凤衣,哼喊道:“不行!不行了啊!”
凤衣被福巧一手汗的抓的紧,不由的手也握紧了,回头说:“姨,我瞧她是快了,下山这颠长的怕不成!”
春分风中欲倒的,也是抓紧了二叔的手臂支撑,一咬牙的,婆母做了决定:“他二爷,咱回棚子去!生也不能生在这露天里!”
季老二气吁吁将福巧背回猎户棚子就直奔了去寻稳婆三婆婆,几个女人将外罩的衣裳褪了铺在地上,云梧拎着猎户留下的小油灯抖照着,一点点飘忽的油火还未初升的月亮光亮,春分强摒着喉头的痒咳探看了,倒吸了一口气,说:“就这会的事了,若不回来,不定就得生在路上,傻巧啊,你怎不早说?”
福巧一阵剧疼才过,半迷糊着听着婆母的声音,却没气力回答,凤衣袖子撸一把福巧额头的密汗,轻说:“大巧,生孩子呢,你可别睡着了。”
福巧模糊“嗯”了声,轻吐出句:“凤衣,我有些怕,真是想睡着算了。”
白凤衣与章福巧相交一场,一直都得福巧顾看,如今难得听见福巧一声弱语,竟燃起一股说搅不清的情绪,凤衣的一只手轻包上好朋友的,说道:“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一回是怎么了?”
手一紧的,凤衣又道:“你若就睡着了,我就再不认你,笑话你一辈子!”
福巧听得凤衣这一句,动一动裂涸的嘴才想说,马上就会下一波翻江倒海搅肠子般的疼痛激出一声哑喊,春分也是一激叫道:“瞧见头了啊!巧啊,用力气啊!”
福巧含泪嘶喊的拼命,腿肚子都抽了筋,春分一头汗的急道:“不行啊!她嫂子,按她的肚子,孩子头怕是大,出来一半下不来!”
凤衣听了一吁气的,双手一使劲的推,福巧只觉得从外到里的挤压像要压碎了自己,身体里的心肝脾脏统统的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一记撕拉,“啊”的拼尽了最大声音吼了一声,头一歪,挂落了一行眼泪。
一旁立着的云梧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见嫂子闭了眼睛,吓得眼泪打转手捂了嘴,结结巴巴喊着:“娘,娘,嫂子是不是……”
她想问,嫂子是不是死了,但是不敢说出口的。但眼下的春分,却是浑身湿汗一歪腿坐下地上,手中接下来的孩子还带着热,却是软绵绵无动弹的。
凤衣拔了头上的银簪子,已借油灯的火烤了,又扯了一丝线,递给春分,望过去的时候也是一怔愣,春分却马上强支了精神,割断了孩子的脐带,然后,倒拎起孩子狠打了下屁股,却还是一派安静。又打,打屁股,打脚心,扯了布的擦脸擦嘴巴,嘴巴对着嘴巴不停顿的过着气,一边云梧的眼泪已经掉下来,忽然,一阵婴儿的啼哭,恍然里春分抬起失魂般的眼睛,又闭起来。
那哭声,是凤衣家的老二的。角落里的大牛搂着弟弟,看着也默默然的继母凤衣,也咧嘴哭起来。
这时,或者是这哭声,已累昏睡的福巧忽然动了动,春分一惊,迅速将孩子包起来,喘口气,低喊小女儿:“云梧!快!把孩子抱出去,别叫你嫂子见着了!”
云梧看着母亲手里,一脸惊怕的,凤衣立起来,说:“姨,我去吧。”
春分叹口气,鼻子已是酸透,说:“辛苦大嫂子,大巧,命苦啊。”
白凤衣将孩子抱出去,棚子外一袭冷风的,竟飘起雪籽来,手中的,虽还是半暖,却也如这雪籽般,置出现一刻,便飘进看不见的黑深处了。
此时的白凤衣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命苦,这本是人人嘴里一直传对自己的话,如今,也应在福巧的身上了。什么时候,她和她的命运,竟已变的一样了呢?一朵轻飘雪花掉进了凤衣的眼睛,晕湿了眼眶,眼泪一般。
忽然,“嗯。”
凤衣的手一抖。
“嗯。”
凤衣迅速拉开包孩子的衣裳,惊的心已经掉在了地上,那个孩子,竟然在动,即使是一点点的蠕动,轻的几乎听不出的声音,但是,孩子活了。
这种刹那间的死而复生对没有准备的白凤衣而言宛如一个诈尸般的玩笑,她有些惊惶的倒退了几步,觉得手都托不稳,摇了摇头,下意识的她的手一把就扯过衣裳闷住了孩子的脸,手心使着劲。一转头,却又是一记瞪大眼睛的大骇,大牛正站在她的身后,脸上还挂着泪水。
凤衣看着儿子望着自己仿佛看穿一切的大眼睛,有些手忙脚乱的遮挡,却又不知在遮挡些什么,她挥了挥头,深喘口气走上前,蹲下身子,她一把把大牛搂在怀里。
凤衣说:“牛儿是来找我么?”
月亮底下,母子两个的影子,融在一起。
凤衣将孩子抱回棚子,福巧正幽幽转醒,春分有些看不懂的望着凤衣,凤衣扯了一个笑容,说:“姨,福巧这孩子,好着呢!”
春分不可置信的听见衣裳里的婴儿一声咕哇,惊喜的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抖笑着,把手颤颤伸过去。方才一阵惊吓,她都没有仔细看清这头一个孙儿的模样,春分想好好的看一看,抱一抱,亲上一亲,然而,就在这生死变幻,喜极而泣的瞬间,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娘——!”
注:历史上日军对淮安的扫荡于1941年开始,此地由于文章所需,改于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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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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