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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四,雪里红 ...

  •   福巧缝了个小荷包,荷包里两样宝贝,一张云长写过的字,一小簇丈夫亲剪的发,用个根红线绳贴身穿了,亲腰放好,时刻能触到,也是念想。

      白露过后,徐家的彩礼到了,规矩的几样,不多也不少。春分也自准备着,一日叫了云梧去,举了一件桃紫的衫子,道:“快来看看,你奶奶留的好货,这件深正,我看留了日后回门子好穿!”
      云梧沉了眼望一下,喊了句:“难看!要穿你穿!”甩手就跑出去。
      春分摇了头道:“犟头姑娘,惯坏的性子,也怪我,平日过宠,日后到了人家家,就她那样,还不得得罪婆母小姑子!”
      福巧一边听了道:“娘,梧子还小呢。”
      想了想,又说:“上回云长也问,娘怎舍得这早的就让小妹过去?”
      春分叠了衣裳,道:“早不早的,都是人家人,趁我还好,我得将这毛头孩子的事给办妥了,姑娘家,一辈子一回的,我为娘的不眼看着桩桩件件,到了底下怎和她奶奶爹报说?”
      福巧听了急道:“娘,怎又说这有的没的,我和您孙子,可都不爱听!”
      春分才想说,忽然就一阵咳,福巧忙端了水来,拍了道:“前一阵瞧您好些,这几日又犯了,还是续吃药吧。”
      春分含了水摆手道:“不用,要是再服,你二爷知道了定又是大早上的上山,这大冷的天怎行?不用不用。”
      又说:“我自个知道自个,等春花开了,梧子嫁了,我抱着了大孙子,就好啦。”

      婆媳俩这头说到春日,那头跑出去的季家小女儿云梧却是满面秋风,她跑去找了相熟的姐妹桃,桃也正哭哭啼啼。
      桃也是苦命的,去年家里淹水,食不饱足,亲娘没法子,带了弟弟回娘家讨救济,天降横祸的就叫小日本的铁鸟炸了个尸骨无存,爹几乎是疯病一场。这年头缓过来,将女儿丢进爷爷家就跑队伍里了。
      爷爷家弟妹嫌眼婶娘挑刺的,桃孤苦无援的唯一的解决法子就是捂了脸哭。
      桃的凄惨总让云梧联想起姐姐云华,更与她亲近,桃没个诉苦的,也欢喜寻了云梧哭讲,晓得云梧就要远嫁,近日心里也是空落。
      这日里见了,云梧又一眼见到桃额角新红的一块,愤道:“这又是哪个坏种子弄的?”
      桃落了泪说:“我弟,后头推我,中晌饭都撒了!”
      云梧道:“你爷爷也不说?”
      桃摇摇头,说:“我爷爷难做,你也知道我婶子,凶人一个!”
      云梧近日也是恼烦,望着泪不停的桃,说:“你叔家可真不是人待的,不如,你找你爹去。”
      桃愣了问:“啥?”
      云梧道:“阿桃,我是说,不如,你去找你爹,我去找我哥,咱去找队伍去!”
      桃吸了口冷气道:“啥?去,找队伍?这行吗?”
      云梧道:“咋不行啊?花木兰从军听过没,咱也扮成小子,打鬼子去!”
      桃为好朋友的狂想讶异着,云梧却对自己终于说出了想法舒了口气,说:“我心里头,想这已想了许久,上回我哥回来,我套了他的话,晓得路咋走,待寻着了他们,咱也戴了帽子挎枪,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许多年过后,云梧当奶奶的时候,有一回和福巧通电话,姑嫂俩无意间说起这多年前的壮举,也只是羞遮抹了道:“嫂子,那时候我懂啥呀!只当了好玩儿呗。”福巧在另一头,心里却是一丝生凉,当日里春分一口大血喷出,刷白脸上溅红的那一幕,福巧闭上眼睛,还能水幕一般的浮起。只是这为娘的触目心血,在这么多年后,却只得女儿的一句“好玩儿”无情抹去。或者,那时候的云梧,真是年少无知而当今,在小姑子已是塞过当年春分的年纪,大嫂子听到了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却也只能让自己这般去想,大概,小姑子也是愧疚,愧疚到,只能淡淡提,不敢揭了那伤。

      当年,那个寒冷的冬晨,春分在听到福巧勉念出云梧留的鸡同鸭讲的决别信的大意:“娘,我不嫁人。找哥去了。”后,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堵的就猛喷出了一口鲜红,缓过来,眼见着儿媳像是吓坏了,也心下责怪着自己怎么就没摒着。
      事紧急的,当下却也顾不得媳妇怎想了,抖了手凉水一抹净脸,强支了身子就要出门。
      福巧要跟,却被推了,春分道:“落雪了,我找你二叔一同去找。你不方便,在家待着,说不定那浑丫头待会就回来,你粗棒子给我备好了,等我回来收拾!”

      季老二得知云梧一个丫头出走也是一惊的,当下就跟了去找,庄子口遇见也慌张着找的阿桃爷爷,颤腿脚的老人家,于是,三个人并行了一路喊找。
      白露过后就是最寒的冬,那天里,鹅雪飘大,春分却是从骨子里都透了汗,湿搭的额发,不知是雪化浸的,还是冷的汗湿。
      行了一路,雪越大的,前面的来路一片白皑,季老二望一眼焦急的嫂子,一幅风来欲倒的模样,说:“嫂子,前头我去,要不你回家看看,说不定梧子只是逗玩你,早回去了!”
      又是春分哄福巧的一招,春分明白老二实是不放心自己,心头一暖的,又望一眼前头歪走颤喊的老人,抿一下僵冷的唇,说:“他二叔,梧子这女,你还不知道,自小糊涂心子大胆人,还错带了旁家女儿,这坏胚子心肠,我做娘的,不亲手找着打一顿,往后养成了深根,可不定得挨旁人几顿打!”
      季老二晓得虽嫂子嘴上逞狠的,但这大雪天的一时半刻能不能找着人还是另说,又是两个娇小女儿,如今这乱道世间,怎能不叫春分做娘的焦心肺疼,顺着宽道:“是该打的丫头,待会拎回去,我这做叔的来教训,您可别拦!”
      春分道:“您往狠了打!”
      这说将的,寻了几个时辰却还是未见影子,大雪封天的周遭不见人影,阿桃爷爷几近绝望道:“这可怎好,我怎和她爹交待啊!”
      春分嘴上恨的,心里也是凉慌,撩一把额前的白茫,冲跑着又扯喊一声:“梧子啊!”竟脚底下一滑往前一栽,季老二忙去扶,搀起来却看见嫂子嘴巴一抹污的,还半昏咳着,再看雪白地上,也是一朵湛红,心里叫了一声不好,颤苦叫了声:“嫂子啊!”

      那一日春分被季老二背回去,阴沉的雪风阵阵,春分趴在老二的阔背上,晕的说不出话,一路晃掂的,奇怪的是,倒不觉得冷。只觉得像梦里,摇篮里似的,什么愁想都没有了,只想睡,便真的睡。
      季老二这是头一回,也是此生唯一一回,靠了这辈子和自己儿时相亲,却年年一墙之隔的女人这么近,近的胸贴背,心靠心。他跑喘的急,听着背上的她气若游丝的,靠着他脸的面孔逐渐的冷,狂吼了一声让跟在后边的阿桃爷爷惊得一跳,季老二声里已带了哭,喊道:“嫂子,你若留在这雪地里,我就冻死都不走了!(注)”
      季老二道:“你得跟我回家!”

      二爷背着婆母进家时,福巧望着盖了一层雪花歪着的春分也是大惊,季老二将嫂子炕上搁稳妥了,哑说一句:“我请郎中去!”撒腿又跑出去。
      福巧慌给婆母塞盖满了,汤婆子暖上,眼泪都下来的焦唤:“娘,您别吓我,您这是咋啦?”
      待郎中来了看妥时,春分已转醒了,倦看一眼客堂里郎中和小叔儿媳悄语着,明了的一声哀叹,眼睛又闭上,心里舍得舍不得的矛盾着翻搅一阵,竟又模糊想着,若刚才雪地里就那般颠腾着睡着啥也不知道了,倒也是一种落好,恍惚酸心间,一颗泪就滑下来,直落到耳朵眼里,濡湿。

      春分这回是大病了,一刻清醒后狠咳一阵又模糊睡。婆母如此,小姑子还未寻着,家里的一个大肚子福巧,也是心慌带苦,手边煎着药,腰腹酸疼着,又落了一番眼泪,想着丈夫云长此时若在,也好过她一人独撑。却又即刻抹了,觉得此时自己再哭,只是给婆母病上添堵,捧药出去时,仍是好颜色的。季老二眼瞧着侄媳如此,也是心里夸慰,就又披衣出去寻那不懂事的侄女,心头想着的,是若寻得着,真得要将她一顿好打。

      云梧是在第二日回的家,却不是二叔寻着的。原来是雪大天冷,两个大丫头躲在神庙避雪,冷饿交加,半夜兽吼,吓的抱哭一团,日里迷路,阿桃已是后怕,央着回家,云梧嘴上死撑,也早就游移,好容易寻到来路,俩大姑娘正徘徊着,可巧遇着了庄子里赶货的族叔。被送回来时族叔也是一脸吁怕的,道:“俩丫头胡跑的,幸是遇着我,要是碰到个拐子山匪,想都是不敢想。”
      季老二望着抖瑟缩装扮成个小子的云梧,恨的扯过来一扬巴掌就要大力气打,姑娘吓的尖叫着手挡,小模样可怜见的老叔看了却还是没忍了下手,倒是里头大嫂子出来,拾了笤帚顺势就抽,喊道:“心叫狼叼没良心的,你还舍得回来!”
      云梧眼见着对自己从来就好的嫂子这狠的样,吓的直往二叔身后躲,福巧气扶了腰身叫道:“你还藏,还不过来看看娘!”

      待云梧望见春分的病样心下也悔,扶了床大哭,福巧含了泪的说:“娘,梧子回来了,好好的啊!”
      春分糊涂着睡,听到这一句,心下一松的,却没有睁眼看一看,只听着女儿的哭声,明明就在耳边的,却似极远的般。

      晚饭时福巧掰了荞麦面饼子给还抽泣着不吃的云梧,说:“嫂子打了你,你心里可恨?”
      云梧低了摇头,福巧叹口气,说:“我做嫂子的,本不该对你小姑子动手,只是你这番丢了我跟娘,我们心都快跳离了身子,你可明白?”
      云梧轻轻去拉福巧的手,哭出来,说:“嫂子,我哪会丢了你们,是娘想丢了我。我不想这早的离家,你和娘,都不知道。”
      福巧缕了云梧的头发,含泪叹道:“傻女,娘怎舍得丢你,娘只存了盼你好的心,你怎就不明白呢!”

      那是1939年的冬夜,外头大雪未停,季家门里的三个女人,云梧在福巧怀里呜呜哭着,床上春分软躺着,做着自己也记不清混沌的飘梦。那一年,是福巧为人妻,为人媳的第二个年头,丈夫云长在这一年入伍,腹中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这个时候,福巧已识得一些字,了解了一些做无忧无虑憨胆大姑娘时从未了解的妇人道理,这些道理,有一些是学堂里陈姑娘说给的,有一些是从与丈夫云长的相处中领悟,而更多的,则是平日里婆母春分的言传身教。福巧的一生中,实则和婆母春分相伴一起的时间,只是极少的岁月。但寡母春分甘为儿女日夜里熬将的支撑,屋梁子般的家庭分量,不能言喻心底里的那些期盼和苦乐,却字刻模子般的,都深印在了福巧的心骨之中,在未来的岁月中,也带而影响了她的一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二十四,雪里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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