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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留客天(下) ...

  •   季老二得盛了一大海碗的香面疙瘩,却是手遮着雨的笑了往回里走,走进隔了一堵墙的自家门里了,走进去,房子里冷清的,手里的饭食却暖,悠悠散了热香,抖一抖额头的雨珠子,季老二敞了怀的吃。
      这一边,春分也夹了个面疙瘩在嘴里嚼,鱼一样顺滑的,一咬,弹又软,锅灶里切了一点的腊肉也快蒸熟,飘出来一丝丝的熏香,春分道:“梧子,待会给你叔送点过去下点酒。”
      云梧望望外头的雨,说:“叔也怪,这大雨天了,待在这吃不完了?端来送去的,也不嫌麻烦!”
      春分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云华大了些,晓得了一些瓜田李下,人言可畏,自家是寡嫂鳏叔的,虽是近亲,母亲叔叔避忌也是应该,听了搁了筷子道:“娘,等会,我去送吧。”
      春分起来端肉盘子,热蒸的小盘子一记烫了下手指头,春分嘶的一声,摸摸耳朵,手指灼烫的,心里头却莫名的略过了一寸凉,一种,不应属于这个早夏,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凉,只瞬间,又过了。
      晚间,季家母女三个拥在一齐睡,云梧缠了姐姐兴奋了许久才安睡了,只余下暗夜里的母女两个,外头的雨水小了,还隐约的滴答着,春分给小女儿搭好了单子,翻了个身,看见云华平躺着,半暗天里的眼睛还亮,云华跟云长像,文文静静的模样,只是女孩子脸架子小,这样的面相就瘦弱了,云华小时候有了委屈还哭诉,现在懂事了,却隐忍不喜多说话了,这反让春分更不放心,望着近在身边的女儿,觉得却像搁了许远似的,明明是贴骨血亲,却看不到心里了。
      春反分低低问:“华子,我听说,你婆婆做主让你们圆房了?”
      云华眼睛在微弱的光里眨闪了下,却什么也没说。
      这般静了会,春分忍不住又问:“华,有啥不妥的,你可得告诉娘!”
      云华顿了顿,暗里拉住了母亲的手,翻了个身子说:“娘,没啥不妥的,是女人,不得过这一关么?”
      云华还是和小时候一般,喜欢把母亲的手软软的牵,只是手大了些,但还是比春分的小的,春分握了女儿的手,紧了紧,想起云华紧拉着自己的手的次数,只一趟,嫁人的那一趟,小孩子们泪崩了似的,云长和云梧被锁在屋子里嚎,云华扯牢了自己的手,粘着了似的,眼泪断线一般,吁着哭气,只望着自己,而自己,还是一狠心得,硬掰开了她的手,掰的自己的手都是生疼,然后转过身,在听见云华的一声撕离般的“娘”时,甩掉了自己也滑下来的眼泪。
      春分记得,那一年,也是发大水,很多人饿死了,如此的这段骨肉割舍,才换得了如今他们一家的安然无恙,如今春分再看身边花样年华的女儿,却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她不知道也生怕这自己给女儿做主的这段婚姻,会不会让云华最终也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生路。
      但如今,已走到这一步,春分无能为力,只能,在这黑夜里,把女儿的手,更紧的搂在了怀里。
      云华感受到母亲的异样,问道:“娘,咋啦?”
      春分想了想,还是低问道:“华,女婿那病,可还重犯过?”
      云华涩了涩,说:“一直在服药,好的多了。”又说:“娘,你别多想。”
      春分叹口气,不再问什么,轻叫道:“华。”
      “嗯?”
      “娘抱你睡。”
      “好。”

      夜里春分抱着大女儿做了个梦,很清晰的,她梦见自己圆房的那一日,做完了家事特地洗了个澡,老垢搓了又搓,心里却总觉得搓不尽似的,洗完了头发湿漉漉的出来,正望见老二在劈柴火,看见自己,一如既往是熟悉的摇晃着脑袋的笑,嘴巴里不再熟稔的叫她“春分”,却叫她:“嫂子。”
      应是婆婆嘱咐的吧,其实,她比他还小一些,只是从那天起,她真正正正成了他的长嫂了。
      然后,春分听见了一声巨大的咳嗽声,这一声,惊得春分一记跳醒了。
      季老二小时候说:“春分,等我长大了当了郎中,医好了大哥的病,你就不用再受我娘的气了。”
      季云长小时候说:“娘,等我长大了当了郎中,医好了我爹的病,你就不用再这样累苦了。”
      但语过如烟散的,季老二最终卖了布,季云长也没从了医,而婆婆,丈夫,也早都已经死了。
      不过季家倒还真出了个从医的,就是进了省城念书季老二的儿子季云松,他亲娘早死的,春分一直当了半个儿子养的,云松小时候说:“婶子,我长大了,帮你种地!”
      春分道:“不用,你来种地,婶干嘛去呀?”
      云松道:“我养婶老!”
      春分笑道:“你要养你爹娘呢!”
      云松道:“我没娘!”又说:“你就是我娘!”
      其实那时候云松有个娘,后娘,季老二续的,不是个省油的灯,嫁进来没多久便开始夹枪带棒的话讲的难听,仿佛老大家坑足了老二似的,彼时叔嫂是帮衬着,但春分有心劲的人亲兄弟明算账还是懂的,直被乱嚼舌根子的再大气的心里也屈恼,时候长了也渐与小叔家疏远了,最多点个头了事,那时候只两个大小子一块念私塾还交好,下课了云松总是喜欢赖在婶子家不愿回家,云松像他父亲一般的是个脑袋耳朵皆大的方正男娃娃,问就摇了大拨浪鼓的脑袋说:“我厌!”
      后来嫁过来的那位也不知怎么的就是看不顺,揪了云松不再让过来,云长也转去了小沟庄较便宜的白家念书,春分有时候再听着隔壁吵吵,就觉得是很远的事,只一堵墙,却是千山万里,那里面和自己一块长大的人,也模糊了面孔了。
      直至有一天深冬的夜,云松忽来敲门,春分惊诧的望着白雪裹了浑身冰冷的小孩子,嘴唇皮子都在紫僵的抖,忙搂进来,热坑头的捂,问:”你爹也不管?”
      云松咬了嘴皮子,喝了一大口的热水才说:“他也给赶在院子里呢,不好意思过来敲门!”
      春分叹口气,说:“你娘如今身子重乏,脾气是会大些,且忍忍吧!”
      云松一垂头的还是那句:“她才不是我娘!”

      小孩子暖睡了,春分披衣扯了棉被子到院子,小雪还沙沙的,她踩了梯子上围墙,看见季老二拢了袖子缩在檐子底下,屋子已没了烛火,想是大腹便便的那位已自歇下了,春分拢嘴轻嘘了下,季老二抬起头来,小跑了过来,春分将被子撂下去,低问道:“这一晚上你咋办?”
      季老二道:“实在不行,灶间里将就一晚。”
      又一酸笑,说:“嫂子笑话了。”
      春分听了,再想说什么,却一时梗了,两下静持了,季老二开口道:“嫂子,挺冷的,回吧。”
      春分应了,又说一句:“云松你放心。”
      季老二笑笑,说:“我自是放心的。”
      这几句话的时候,雪停了,春分下了梯子,正瞧见一轮月亮冒出来,十五六的月亮,光圆锃亮的,那一头,季老二也在望,又不约而同的转头瞧瞧,瞧见的不过就是拦着的一堵围墙,各自停留了片刻,又一同的,分头往各自的屋里去了。
      几个月后月圆十五六的时候,云松的那位闹腾后娘,难产死了,已接连死了两个老婆,这次又是一尸两命,让个季老二瞬间一蹶不振,病了一场,丧事都是大嫂子的春分帮着利索料理。季老二转好一些的时候,正瞧见春分在院子里散鸡食,老母鸡带着一群孵出不久的鸡崽子争涌着,春分笑了笑,似乎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季老二觉得暖洋洋的,抬眼一看,起晚了,正是正午的好时光。
      春分见了他笑道:“起了?起了就做事,一堆事呢!”
      季老二也笑,说:“我初好的,嫂子就指使,真舍得下心来!”
      春分抖抖衣裳,道:“你个滑嘴的!”又说,“你起了,那,我走啦。”
      季老二心里似被牵了下,嘴里却说:“好,嫂子好走。”
      玩笑话开得,但该走的,还是要走。

      如今的这个晚上,却是见不着月亮,雨水淅沥的,春分看看屋子,结实的,季老二补的,那日福巧跌落下来,正是老二赶巧了回来帮着捞接了才没出了大事,雨丝纷飞里春分喊问:“你不是去了三叉里赶集子,咋回了?”
      季老二道:“我不放心家里!”
      春分急叫道:“一路急险的,你不要命了你!”
      季老二笑道:“我不好好的在嘛!”
      季老二道:“没回了家,我咋能就死了呢?”

      怀里的云华咳嗽了下,钻出了母亲的怀抱,翻了个身,春分的思绪转回来,想起大女儿的,是另一层哀悲,却又是无奈的,只能躺下,只能睡着。

      这个雨夜里,睡不着的,是小沟庄白家的大姑娘凤衣。
      屋顶子没铺结实,细小的雨线沿了一路的垂滴,寡妇的骚苦眼泪一样,一大半夜的翻来覆去,凤衣忽的坐起来,只想嘶了嗓子的大叫一场,却是无法的,只能咬紧了被单子,呜咽狠狠的咬,再拼命一些的咬,再拼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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