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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22.此生 ...
宁次在阵阵扑鼻的饭香中转醒。
于夜的深邃中蛰伏了太久的眼睛还耽溺于黑暗的摇篮久久不愿离去,但大脑还是严厉地指挥他张开了眼皮。外界的光与暖活水似的一股脑儿涌上,将梦境遗落在眼底的暗色收卷稀释。他不需要转头去看墙上的挂钟就知道现在是早晨五点四十分。时值深冬,这个点天还是黑沉沉的。不论冬夏,每天早上他都会在同样的时间点醒来,然后洗漱更衣,去演习场修炼一小时,六点四十分回家吃个简单的早饭或者在街上随便找个小吃店解决,七点准时开始一天的任务。每一颗血细胞都在日复一日的循环中铭记了这样的规律,所以即便残余的睡意模糊了意识,忠实的身体也会自动替他完成这一切。
拉开障子门,噙着沁寒水意的晨风吹散了意识里残留的梦境余味。但也许是将空气的每一寸罅隙都填得满满的饭香实在是有些犯规了,今天他竟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出门修炼,而是追寻着香味的源头,顺着回廊向厨室走去。
小小的厨房里,燃得正旺的炉火暖意融融,将灶台前忙碌的蓝衣女人衬得烟火气十足。她及腰的红棕色长卷发被跳跃的火光描摹出层层叠叠的金边,远看倒有点像棵挂满了节日金灯的圣诞树——宁次不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早上好,宁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在厨室的木质地面上踏出有规律的窸窣声,冥拿着饭勺转过头,“早饭一会儿就做好了,先等一下哦。”
如果那个时候宁次知道,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忘不掉那天她在厨房里上下忙碌的身影是何等美好,那幅比世上最精湛的幻术构筑的梦境还要温馨的场景甚至会让他铭记一辈子,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会同意她借宿。
记忆的吉光片羽流水般擦着他的身体哗哗淌过,汐浪一潮潮地卷走意识的扇贝。待浪潮退却,唯有一片贝壳顽强地留在了沙地上——在它光洁如镜的贝甲上,宁次看到在久远又久远的曾经,母亲一边哼唱着温柔的和歌,一边为一家人准备早餐。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为什么眼前的她会和那个时候母亲站在灶台前的清丽倩影重叠?为什么隐隐感觉心脏像是颗被丢进了温水中的玻璃球一样一点点融去了棱角?宁次不明白。深呼吸数次甩脱杂念后,他言不及义地抛出个十分没有建树性的问题:“你还会做饭?”
“别看我这样,厨艺还不赖哦。毕竟以前和羽高一起生活的时候也经常做饭给他吃嘛。”冥熟练地将搅好的蛋液倒入油锅里,自上而下一卷两卷,金黄松软的玉子烧就做好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如此贤惠的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你说是吗?”
被她扬着柳眉像个做了好事等着夸赞的小孩子一样得意洋洋的神色给整无语了的宁次唇角轻抽:“……那我就祝你早日找到结婚对象了。”
“你的祝福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谈话间,煮锅里咕噜噜地冒起了泡泡。冥转身掀开锅盖,用备用勺舀起一小匙自己先尝了尝火候,“今天的味增汤我用了你最喜欢的鲱鱼片熬制哦。还好我去得早,鱼市刚开门,买到最新鲜的鱼肉了。不过有一说一,木叶的水产品是真的没有雾隐的新鲜。”
木叶鱼市的开业时间是凌晨四点,虽然对忍者来说早起是常事,为了执行任务昼夜颠倒也不稀奇,但赶着营业时间在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出去买鱼肉,回来还要处理,着实也挺够呛的。宁次不禁有些心疼,口吻里带着一丝不甚分明的责备:“……你不会累吗?”
“我已经习惯了。”冥云淡风轻地笑笑,“雾隐的鱼市开业时间也很早,羽高以前跟你一样也特别爱吃鲱鱼,我当然要给他准备最新鲜的鱼肉啊,超市里那种冷冻肉不利于小孩子发育。”
“……好吧。”既然她自己觉得没什么,宁次也就不再过多付诸言语,小小的空间里一时便只剩下了咕嘟咕嘟的冒泡声,间或夹杂着两人一起一伏的吐息。两道抽丝般轻细而匀长的呼吸相触、勾连、痴缠、交融,频率渐渐同步,像极了一双挚爱的恋人勾着肩,以彼此的步伐为舞点、满屋匍匐的幽香为伴奏,忘我地跳着最和谐的华尔兹。宁次向来喜静,可当一切真的顺了他的意归于沉默时,他又突然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像是急于为无处安放的目光找一个新的落脚处,他垂眸瞥了眼满满一煮锅的味增汤——
切得细细的红白萝卜丝在锅中行云流水地铺开万花筒般精致的图腾。以浓醇酸香的番茄汁充分浸润炖煮的北豆腐像在海洋中寻觅灯塔却不幸迷失的白帆,被翻卷的汤汁带得摇摇晃晃、上下浮沉。鲣节嫩海带与鲜鱼片粉绿交织、浓淡相宜,像极了早春时节最柔美的樱瓣飘然落在叶片上,你甚至能透过那薄如蝉翼的花瓣数清楚叶脉的分枝。被切得细细碎碎的葱花与干贝扭成一团热火朝天地嬉闹着,与时不时从锅底探个脑袋出来挑逗一下的虾滑一道搅出阵阵鲜美至极且层次丰富的香味。不论是浓汤的用料、色泽还是香味都在无声告诉宁次,这道精致浓汤的制作者用了多少心血。
母亲去世后,早餐他向来都是随便对付一下的。也亏得忍者的底子摆在那儿,才使得他的胃袋不至于在日复一日的残忍磋磨下丧失继续蠕动的力气。痛失亲人的那天他便知道了,此后厨房里再也不会萦起曛暖的幽香,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里,用温柔得几乎能催下泪水的声线唤他过去吃饭了。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抱过好好地吃上一顿饭的期待——既然在那一个个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独身一人啜饮寂寥就足够填饱寄宿在灵魂深处那只饥渴贪婪的困兽,那进食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让早已坠落深渊的期待之火又一次燃起亮意?这个问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宁次都没有想明白,彼时彼刻的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只是在想起那天的浓汤和鱼片入口的瞬间撩拨味蕾的奇妙触感时,他的唇角会情不自禁地上扬,弧度久久不散。
大概他也曾期待过,让一切定格在那个瞬间吧。
让他和她两个人,在没有战争、没有家族、也没有笼中鸟的乌托邦里对坐桌前,一边喝着味增汤一边看玫瑰金色的晨曦一浪浪地点亮东边的天幕。就这样一直喝着、看着,直到生命的尽头……
宁次心中的湖水从未有比现在更平静的时刻,他注视着面前的身影,目色愈发深凝。仿佛只要就这么一直看下去,命运施加在他身上的枷锁就会被忘记了流转的时光以最轻柔的姿态磨平松脱一样。鬼使神差地,他的喉管滚了几下,在大脑发出指令之前擅自掬出一个双音节词抖了出来:“……冥。”
如果此时有人在附近把他的声音录下来放给他听,他大概会惊异于如此温存柔缓的声音竟是属于自己的吧。简直就像曾经父亲在母亲做饭时站在身后轻唤着她的名字,询问要不要帮忙一样。尽管那时幼小的宁次还无法用他那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为「爱」这个词下定义,但他却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他这个小字辈也在场,父亲一定会以最温柔、最深情的姿态,从身后将母亲珍而重之地拥入怀中。
“什么?”冥眉眼带笑地应了一声,回应宁次的同时并不影响她以足够媲美顶级大厨的装盘手法从锅中盛出两碗浓汤,就连漂在汤面上的菜品都仿佛事先经过了精确的位置计算一样,以无可挑剔的角度组合出了一幅流动的山水画卷。
“……谢谢。”
谢谢你为我做饭,谢谢你让我又一次忘记这可憎的宿命施加于身的恶毒诅咒。
哪怕你并不是真心的,哪怕一切都是虚妄的假象,醒来才发现世界依然如此糟糕,我也依然想沉沦在此时此刻你给的温暖中,在暖香幽幽的摇篮里闭上眼,重拾还未知晓命运是何物之时的天真与纯粹……
哪怕明知不可能,我也想试着向那该死的命运祈祷,恳请祂大发慈悲掐停世界的脉搏,让一切就此凝滞,不要再把我带回现实……
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是你让我觉得,原来这垃圾世界也并非完全无可救药;是你让我忘记了许多事情,譬如笼中鸟发作时有多痛,亦或我是如何熬过了那一个个孤绝到甚至叫人想引颈自刎、以喷出伤口的滚烫鲜血为灵魂取暖的寒夜;也是你,让我第一次产生了许许多多曾经从未有过的、不知该如何命名的感觉……
真的……谢谢你。
然而下一秒,在得到冥的回应后,他便再也道不出半个谢字了——什么叫「浪费表情」,今天可算切身体会到了。
“不用客气。你就像羽高……像我亲弟弟一样,能为你做饭我很开心。”
“每次你跟我聊天都是羽高长羽高短的,你就只会这一个词?”宁次突然觉得这女人某种程度上跟李那个除了「青春」,字典里就没其他词儿的白痴一样——都是些叫人不爽的家伙。难得一次捧出一颗真心跟人道个谢却被道谢的对象拿来跟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做参照,换谁都不会高兴,以至于被稀薄的恼意侵入了一小片脑髓的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多酸,“既然你这么喜欢他,干嘛把关系搞得这么僵?”
“……因为六尾,尾兽这种东西实在是……”冥垂首惘叹,明澈的碧眸因这个低头的动作没入拂落而下的发丝筛出的一方浅薄阴翳中,像是原本生机盎然的活水遭到污染再也不复昔日澄湛。在宁次为勾起她的伤心事后悔时,她又突然眉目含笑地抬起了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将汤碗推给他,顺带还贴心地附上餐具,“……先不说这个了,再不快点吃,饭菜就要凉了。”
这顿饭,两个人吃得都挺慢。宁次一向不喜欢在吃饭这件事上浪费太多时间,经过日复一日的身体记忆,他已然练就了以最良好的礼节法度吃出最快的速度这样的本领。但或许是屋子里的暖意蒸得人四肢百骸仿佛醉倒在温好的甜酒中失去了功能一样,今天他动筷子的速度相较平日慢了不少,但即便如此用餐结束时也不过才六点来钟。还没等肚子里的食物消化殆尽,他就被叫去了宗家,偌大的屋子一时间就只剩下了冥一个人。
与纲手姬约定好的洽谈会要到九点才开始。时间还早,她无事可做,便哼着小曲儿站在水池边慢条斯理地清理餐具。凝在盘面上的泡沫似融化的细雪一点点变淡,摇身扭成螺旋挤进排水孔消失不见。当所有的污渍都被流水带走时,她看到自己的脸容映在了光洁如镜的盘子上。尚来不及干涸的水珠一滴滴凝集,最后成股淌下,在盘壁上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将她的脸切割成破碎支离的色块。依稀间,她看到身后角落里有个小凳子,正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眼前的场景开始斗转星移——
开始的开始,坐在那里的是羽高。年幼时他常常在她洗碗时坐在一旁谈自己一整天在忍校又有什么新收获,或是抱怨学校里教的水遁太简单、听班导唱催眠曲简直是种折磨……羽高喜欢吹泡泡——或许是雾隐的孩子除了苦无之外没有其他玩具让他养成了这样的爱好吧,冥也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对吹泡泡爱得那样深沉。他一直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极度抵触杀生,厌恶苦无刺破肉/体时喷薄而出的那汩汩猩红,所以自娱自乐地给自己找到了新的玩具,久而久之吹泡泡竟被他开发成了一项独特的忍术,可爆炸伤人亦可溶解腐蚀,日常生活中还能用来收纳物品。姐弟俩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冥做饭洗碗,他就坐在那儿拨弄着洗洁精的泡泡玩。
“羽高,鲱鱼片好吃吗?”
“好吃!姐姐做的饭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喜欢的话,我就陪着你,为你做一辈子的鲱鱼片,好吗?”
“真的吗?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后来的后来,坐在那里的变成了文月。那时两人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上忍,总是任务缠身。但不论多晚他都会回到这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小屋中,满目含笑地注视着灶台前忙碌的她,半开玩笑地调侃「以后我们结婚了我大概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吧」,然后她就会一边把煮好的饭菜摆盘端上桌子一边反驳「结婚什么的还早着呢」,为了掩饰面颊上那抹浅浅的红晕遂笨拙地别过脑袋的小动作被细心的他尽收眼底。于是他会心地笑了,笑她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女孩一样,她也就跟着一起笑了,全然没发现自己笑得有多傻。
很多次都是这样,所以她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他,她的一个同期前脚刚和新婚丈夫踏出教堂,后脚就被炸成了血沫。主持那场婚礼的牧师是暗部伪装的。在婚礼临近尾声时,他突然发了疯一样拽下脖子上的十字架,一把扯开圣洁的法袍,引燃了事先绑在身上的起爆符。于是来参加婚礼的几百号人连同整座教堂都在冲天的火光中化为了飞灰,简直就像是上帝在人间降下的一场纷纷玉雪。
据说,每一片雪花,都是上帝落下的冰冷泪水。神爱世人,祂终于看不下去自己亲手缔造的肉骨凡胎在这世界掀起的种种罪孽了,于是想为世界做道减法。每当一片打着旋儿落地的霜雪被大地炽热的温度融成一滩水时,都有一个负罪的灵魂化水而逝,被神收回。
——可是那对新人、那场婚礼的所有观众、甚至包括那个残忍地收割了上百条生命的暗部,又有哪个是活该去死的罪人?
那名暗部是高层委派来的,因为新娘拥有四分之一水无月一族的血统,忌惮血继限界的四代水影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她活下去,誓要屠尽所有血继忍者,就连还来不及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眼这世界的婴儿都在他的屠杀名单中。而那名暗部本身据说曾经犯了什么事遭到了高层的憎恨,所以被活生生地做成了人体炸/弹。在出这趟任务之前,高层甚至还一遍遍地给他洗脑,让他天真地相信了他们许给他为四代水影的「圣战」而死的权利是多么值得他感激涕零一辈子的荣耀。
雾隐暗部向来喜欢给人洗脑,说什么每一双浸透了鲜血与绝望的手都是强者的证明,每一条为圣战而死的灵魂都会得到创世神的救赎……冥早就见怪不怪了。
真是可悲啊——必须靠洗脑才能控制人心的高层很可悲;无法将真心交付于任何人并坚信着血继忍者是灾星的四代水影很可悲;那些任人鱼肉、被洗脑到失去了信仰就找不到活着的意义的工具更可悲。
“所以冥,我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总不能今年拖明年,明年再拖后年吧?”
“你还真是个急性子……现在你更应该操心怎么活着而不是跟我结婚。你知道辉夜一族前几天被灭族了吗?估计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们鬼灯一族了。”
“怕什么?在成为五代水影改变这一切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死的!更何况你做的饭菜我还没吃够呢!”
“你啊……”
她总是拖延婚期,一而再再二三地强调还早,其实只是害怕自己和挚爱的他结婚那日,现场也会变成一片白骨露野的修罗炼狱。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羽高,如果连文月都失去……每次一想到这里,她都会强伯自己收回飘忽的思绪,不敢继续想下去——如果真是那样,孑然一人的她该如何在这片尽是绝望、暴力、杀戮与残忍的血狱活下去啊?
可是很遗憾,命运最终还是残忍地把那个「如果」生生变成了现实。
最后的最后,那张矮脚小凳上再也没有了坐的人,只有偶尔流经的沁寒朔风会在那儿短暂地驻足。可是那个地方实在太空冷、太孤绝了,以至于连风也不愿意过多停留。
叽叽喳喳,声声叠叠的合音被空气的五线谱穿针引线地连成了完整的乐章,这是早起的雀鸟站在枝头为这盛大黎明引颈献上的至美颂歌。时光电转间,眼前的场景再次游移变换。当眩晕感褪去后,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是宁次的家,而不是她在雾隐的那个小家——雾隐的早晨是听不到鸟叫的,没有鸟愿意在那种肃杀阴冷的环境栖息繁衍。
“为什么……你们都要离我而去……”冥如同陷入梦境般低呓着,一步一停地踱进院子里,沿着一路蜿蜒着延伸至门口的青石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步一步像在跳房子,每跨出一步心中就默念一次并不存在于石子上的数字。就这样遵循着阿拉伯数字的排列顺序由小到大地默念下去,直至当数字停在27时走完她这一生——
一、二、三……
四、五、六……
六岁那年,她亲手杀死了赋予她生命的生母照美心。“既然你只会恨我,当初为什么不把我打掉?为什么!”她痛哭着,仿佛要燃尽生命一样声声泣血地嘶喊着。当凛寒的长刀破空而来,贯穿母亲的心脏时,她清楚地听到了皮肉绽裂鲜血激喷的闷响。当母亲倒在血泊中,湛碧的瞳仁化作一潭死水,曾经鲜活的光芒再也不复存在时,她终于哐地扔下刀子,捂脸放声恸哭起来。如果此时有人经过那附近,一定会问那声声盘桓于头顶上空的、凌迟般的彻骨绝唱是谁发出的。
自那以后,她便失去了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六岁半那年她在森林里自刎被驻留在水之国执行长期任务偶然路过的一名女忍劈手夺下了紧紧抵住大动脉的苦无。几天后她投湖自尽又被同一个人捞了上来。经过攀谈她知道了对方名叫日向理枝,因为后者比她大九岁,是个很微妙的年龄差,所以她叫她理枝姐。
“小冥,你听好了,即使背负着弑母之罪你也要好好活下去。”理枝抡手将她试图用来结束生命的凶器扔得老远,转而摁住她的肩,温柔却不容辩驳地道。
似乎是出生以来头一次听到如此温存的关切之语,冥在惊讶于原来世界上还有人会温声细气地同自己说话的同时,潮灼的泪意模糊了视野。从小到大,她听到的只有母亲歇斯底里的吼骂声,还有钢鞭重重砸在皮肉上的脆响,「混帐东西!滚开!」已经是她听过最温柔的话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她胡乱地抹了把脸,泪却越流越多,“我以为每个孩子生下来都应该被父母爱着,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得到的只有暴力、咒骂和虐打?”
“小冥,你知道吗……我们日向一族是最讲究命运的,同样也信奉因果报应。虽然你母亲没有给过你爱,但你可以选择把爱带给周围的人。这样总有一天你一定也能被爱填满——上天必降赐福予你。”理枝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去找一个会心疼你、安慰你、懂得珍惜你的男孩子吧,小冥,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的。”
她说她终有一日一定会被爱填满,她信了……
七岁,她因出色的水遁得到上头赏识从忍校提前一年毕业。那时雾隐的最高执政领袖还是三代水影夜鸦,那家伙是个出了名的战争狂,自相残杀的毕业考试就是他一拍脑门规定的。不过幸好这项政策是从她的下一届开始执行的,否则她可能早就死在再不斩刀下了——虽说硬要较量的话她未必赢不了后者,但前提是必须动用溶遁血继才能让她有充足的把握。可动用血继的后果不用想也知道——
在雾隐,如果你不想被高层当成牲口使唤就不能太强。但如果你太弱,又无法在优胜劣汰的发展机制中存活下来。被理枝说动的冥重燃了活下去的希望,决心以找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为目标好好活下去,她可不想在最好的少女时代悲哀地沦为任人奴役的棋子,所以在忍校就读时刻意隐藏了真实实力,一直稳稳地保持在年级第二。也正因如此,她常常被人戏称为万年老二。虽说和同期毕业的第一名鬼灯满月站在一处时总显得有那么点儿黯然失色,但若跟其他同期比,她绝对算得上高层眼中最锋利的杀人兵器。
同年,她无意间听闻父亲有个遗落在临冬之岛的私生子。在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时,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做出了把那孩子接回来一起生活的决定。几经辗转,姐弟俩终于相认。当她第一次见到羽高时便恨不能将他深深揉进骨血中——她真的太渴望拥有一个家了!那孩子不染纤尘的琥珀金色瞳子简直就像两颗徒然升起的星星撕破漫漫长夜。重拾归宿之际,欣喜的泪水洇湿了冥的双眼。
“羽高……你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我一定一定,会守护你一辈子……”她紧紧拥着羽高小小的身子,将头埋进他柔软的栗色发丝间,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温度。每一声交叠痴缠的心跳透过奔涌的血浆传进她心底后,都被名为爱的刀子切割成纤长柔软的浪纹,朝着骨血深处绵延,声声摄人心魄,比山谷幽泉安柔的吟唱还要动听百倍——因为每一声鼓动都是那样分明地昭示着,她有家了,他们都有家了。
自那以后她常常抬眸仰望头顶终年灰沉死寂不见一丝阳光的天穹,目光被影影绰绰的灰色云絮拉扯着向远海彼岸的木叶流淌。“理枝姐,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一个人若想得到爱,自身也必须付出同等分量的爱。”絮絮低语间,冥突然觉得,其实雾隐阴冷的天也没那么叫人压抑,“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可以爱的人、一个值得我交付真心与信仰的人、一个我渴望归去的地方。我一定会像爱我的生命一样去爱羽高,请你在远方好好看着我吧。”
八、九、十、十一……
那是她过得最快乐、最幸福的四年,姐弟俩在外面租了一间小公寓,羽高在忍校学习,冥则接任务补贴家用。因为任务成功率高得惊人,她不久就被提拔为中忍,后来又进入了油水最多的暗部,似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十一,她最重要的、宛如生命般存在的羽高成为人柱力,与她彻底决裂。他走后,她亲手剐过心脏,将残留在那天的记忆和着血管经脉生生从骨髓中剔除,强迫自己忘却,才勉强熬过了此后无数个没有他的日子。可那样做实在太痛,就好像拿淬得滚烫的铡刀将心头肉挖出一大块似的,连接心脏与灵魂的脉管组织也被牵扯着撕裂开,带出血肉模糊的一大片。许是因为在极致的痛觉支配下,就连大脑都丧失了运转能力,以至于事后回想起来才蓦然发现,她竟然真的忘记了很多很多。
忘记了那个夜晚,是谁离去的背影决绝如失去归宿的孤雁,又是谁的哭喊凄厉似夜莺临死前最后的绝唱。
可唯有一件事她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与她的魂髓深深相融的一大片血肉,是塑造灵魂的根源。如果强迫自己忘记,就意味着她必须连灵魂都斩断碾碎。可如果真的这样做、真的忘记那一切,这个行将崩坏的、名为照美冥的自己还能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冷得像是浮着一层冰的月光下,眉目如诗的蓝衣少年在她嘶声恳求他不要走时只是冷冷地回过头给了她一个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借着幽幽月影,她恍惚看到他的双唇动了动,变换的口型在她脑中依序排列,渐次组合成一幅完整的画幕。首尾相接地扫过一遍后,一个句子便呼之欲出——
在那宛如末世降临般的时刻,她突然好希望上帝收走她的视力,让她成为一个盲人。如果是这样她就看不到羽高的口型了,那该有多好。
——他在说,照美冥,我恨你。
短短几个词,便足够将她的心打入万重深渊。他和她断绝了关系,离开时什么也没带走,亦什么也没留下,就连让她为他泪流满面的资格都没有留给她。
十二、十三,步伐起落间不知何时便停在了这个不祥的数字上,第三次忍界大战恰好也爆发在这一年。十四,大战结束,雾隐先后经历了夜鸦战死和前任三尾人柱力枸橘入鹿战死两大毁灭性的打击。在这场战役中什么好处都没捞到的高层气得直跺脚。为了争夺木叶丰厚的土地资源顺带安置好野生状态的三尾策划了一起疯狂的屠杀计划。他们先是绑架了一名正值豆蔻的木叶少女并将三尾植入她体内,接着又故意露出马脚,让她被木叶的援军救走,计划她一到达木叶就解开她体内的尾兽封印一举摧毁村子。计划失败后,第四代水影枸橘矢仓继位,为更好地控制三尾亲自上阵成了人柱力,并清理了一批夜鸦的残党。
矢仓是个好水影,至少冥是这么认为的。继位后,他致力于扫除夜鸦留下的阴霾,力求把这个他深深爱着的村子打造成鬼灯幻月执政时期那样的太平盛世。除了处理政务,他还非常关心村里的后辈。是他取消了忍校自相残杀的毕业考试,也是他教会了羽高如何将尾兽之力运用到极致。只是作为九大尾兽中实力排行第四的六尾犀犬本身就比三尾矶抚难控制得多,所以羽高迟迟未能成为像他那样的完美人柱力。
十五、十六、十七……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矢仓忽然毫无预兆地性情大变,再往后就是臭名昭著的血雾时代了。
跳房子的游戏并没有就此结束,美梦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噩梦,再然后是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正在举办婚礼的神圣教堂是恐怖分子自杀式袭击的首选场所;处处埋着起爆符的土地再也无法催生出嫩草与繁花;是谁被查出沾有血继家族的血统连带着让整片聚居区的无辜者都倒在了暗杀者冰冷的屠刀下;一起执行野外排雷任务时又是谁不幸输了跳房子比赛踩中那块带蛇纹的石子所以必须走在最前面充当探路的肉盾……终于在数字递增着向前不断推进的某一天,她对矢仓这位残暴嗜血的无道昏君再也不饱任何期待,对这个尽是杀戮与罪孽的村子彻底绝望,本想和同期的鬼鲛一起叛逃,却又在遇到文月后重燃了希望,决心留在这里,祈祷挚爱的他披上五代水影圣洁的斗笠改变这个村子的那一天早日到来。作为未婚妻,她会永远在他身后支持他。
可是为什么?你这个不讲信用的家伙,不是说让我带上相机把你披上水影长袍那一刻的英姿好好拍下来,以后时不时拿到村里可爱的后辈们面前耍耍帅吗?不是说要吃我做的饭菜一辈子吗?你怎么可以先走?怎么可以!
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了,天国里再也没有了血腥与憎恨,可被残忍地留在世上的我从此以后却要一个人面对这该死的人间炼狱,这样对我多不公平!
连同院里院外的羊肠小径刚好由二十七块大小不一的石子铺就而成。一切在足尖踏出院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再往前便没有了继续延伸下去的石子,依序增大的数字也跟着消失在最后一声叹息般的默念中。回望时,她发现自己已然走完了整个人生,身后是被抛下的花与树。
冥放空目光望向内室,从这儿往里远眺,刚好能看到那张全家福就摆在宁次卧房里靠窗的书桌上。她似乎能感觉到相片中的女人跨越了遥远的时光正朝自己微笑着,那是生活这个只会往她心口扎刀子的暴徒从未给过她的至珍之物。
“理枝姐,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那天你没有对我说那些话,或者说我从未遇到过你,那该有多好……这样我就可以自刎了。”冥自言自语着,仿佛比起真正的阴间这肮脏到了极点的现世才是最不值得留恋的阴曹地府似的,而自刎只不过是回到了她应该回去的地方罢了。
如果在那天自刎该有多好,这样就不会在知晓了何为爱并下定决心为了终有一天能成为被谁深爱的那个人而向周围人倾注全部的爱之后,又被命运残酷地夺走爱与被爱的权利——倘若从一开始就不懂爱,或许失去时才不会感到痛苦吧。
“啊啊啊啊——!!!”忽然间,一声凄唳而悲绝的痛号刺破寂静的黎明,直直地刺入了冥的耳中。藏在山后梳妆打扮的初阳吓得连忙丢下穿到一半的金线羽纱躲了回去,原本还匍匐着一点瑰美金芒的天地交界线处随着太阳的陨落一层层地褪去了亮意,颜色由赤金转成暗红,浓郁的暗色再度潮水般压了上来。地平线彼端仿佛被锐利的长剑横切而过,撕出一道汩汩渗血的豁口。哪怕濒死的兽类也不会发出这般惨烈的哀嚎。冥急忙推门向声源跑去。这仿佛在遍布钢针锯齿的砧板上滚过一圈的嘶哑悲鸣是谁发出的,在第一个尖啸的音节拖着长尾巴裂空而来洞穿耳膜的那睫眼间她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
宁次甫一踏进宗家大宅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今天并不是例行族会日,可不知为何日向日足以及全体长老都来了,以日足为上首围成一个三条边的正方形。这样的构造简直像是定罪的法庭,他们是宣判罪与罚的上位者,只需一个字就可以轻易定夺别人的生死;而宁次则是被押上耻辱台的犯人,除了听候发落外别无选择。
如此压抑凝重的氛围本能地令他感到心理和生理双重意义上的不适。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在屋里扫了一圈,注意到长老们身上穿的并不是墨绿色的日向统一族服而是十分随便的常服——以这群家伙热衷于面子工程的虚荣性格而言实在是有些稀奇的事,可见一切都是临时安排,会议开始前并没有留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捯饬自己。
“日足大人,各位长老大人,请问召我来有什么事吗?”宁次恭顺地向他们鞠了一躬,虽然做出这种读作臣服写作耻辱的动作并非他本意,但在实力达到足以与全体宗家六十五号人抗衡的水平前,他暂时还不愿意让深埋于骨缝中的反抗之意过早地露出尾巴。
“你知道昨晚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吗?”开口的是三长老日向清纲。睡了一觉之后,冥带给他的切肤之惧似乎已然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在面对卑贱的分家时,浑似第二张皮肤的高高在上又一次回到了他脸上。宁次不禁看得纳闷,这还是昨晚那个被吓到双腿发软跪倒在地的垂垂老翁吗?那种排山倒海的恐惧感真的能说忘就忘吗?
不等他回答长老的问题,第二道针对要害攻来的质问便紧随而至:“你们是什么关系?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日向一族?”大长老日向长秀清清嗓子,语速很快。如此疾言厉色的言辞攻击很容易令听者丧失反应时间,很显然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宁次回答的机会——他能否给出合理的解释并不重要,就像审判犯人时,只要法官心里认定他有罪,他就算长了一百张嘴都免不了一死。之所以心里已经有了判决结果却还要严辞逼问,只是因为以这样的方式将犯人从精神上一点点击溃、亲眼看着对方像条被打断了四肢的野狗一样,脖子上套着长长的镣铐挣扎在地苦苦求饶的样子能让他收获不亚于吸/毒的心灵快感。
“她是我执行任务时认识的,因为临时来木叶没找到住的地方才在我家暂住一晚。日向族规似乎并没有禁止留宿外人吧?”宁次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种小事会引得长老集体跑来兴师问罪,一时有些怫然。他尽量把温度往下降,以平缓无痕的口吻据实回答,“至于您的第一个问题——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而已,连朋友都算不上。”
宗家让他加入暗部后定期上报工作内容,他照做了:让他尽最大努力为家族争取利益,他也照做了。在暗部站稳脚跟后,他托天藏队长的关系,帮体弱多病无法做忍者的宗家族兄日向隼人在上忍总办谋了份稳定的文职工作,还利用前辈卯月夕颜在木叶病院的人脉关系,让除了能用白眼看到人体内部结构外一无是处、甚至在如此不公的资源倾斜下依然连套完整的八卦三十二掌都打不出的混子日向翔太进入了心电透视科工作。甚至还有更过分的,他们居然命他利用职务之便把目前能对他开放的所有忍术资料带回来,说白了就是想白嫖。这已经涉及到原则问题了,与小偷小摸有何区别?“不好意思,长老大人,这我做不到。”当时他态度十分坚决地拒绝了,甚至还为此吃过后者怒不可遏的咒印攻击。
——对这群血缘上的所谓「亲人」,他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宗家要的还远不止这么多。哪怕现在的他给不起,他们也要残忍地一节节打断他的脊梁、一寸寸撕裂他骄傲的翅膀,逼着他满身鲜血地跪在地上将他们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给不起就逼他挖出心脏甚至献上生命做抵押,直到他生命的价值足够抵消他们想要的一切。
宗家真正希望的,是宁次以暗部的身份得到一定的话语权后将族长日足托举到与政界领军人物奈良鹿久平起平坐的高度上。除了野心勃勃的政治诉求外,他们还希望他这个百年难遇的天才作为刻着「日向」二字的最强兵器在忍界发光发热,带给他们雏田花火两姐妹所无法给予家族的至高荣耀。
这个自日向天忍逝世后就仿佛被诅咒了一样日渐衰落的家族已经沉寂得太久太久,他们迫切地想让世人重新记起这个姓氏背后所代表的尊贵、骄傲与力量,想让时光倒流,重回人人敬畏日向一族赫赫威名的战国时代。他们已经走火入魔,以至于哪怕宁次还只是个孩子,哪怕他们似乎忘记了当年是谁让他痛失至亲,也要让他作为家族最锋锐的剑啖血碎骨鏖战至死。
宁次是唯一一个能让世人怀着无上敬意重审日向一族的人——他们已经在三代目和五代目称赞他时欣慰的神色中捕捉到了这样的可能性,所以怎会停止继续磋磨他这把宝刀。哪怕每次在磨刀石上走过一遭后簌簌落下的都是他被碾烂的心头肉与骸骨磨成的碎末,他们也不会有半分怜悯——能为宗家献上生命是值得分家感恩一辈子的莫大殊荣,他日向宁次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分家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当好宗家的狗吗?狗就该有狗的样子,既然他有这个实力,那就理应在活着的时候散尽骨血重振一族荣光,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为保护宗家献上一切——能让他幸运地拥有此等精彩人生的宗家是多么仁善!难道他还不懂得感恩吗?
宁次可以容忍这群自私自利、狼心狗肺的家伙贪得无厌地从自己身上榨取剩余价值。这一个个的简直像群饿得发疯的野兽一样争先恐后地扑到他身上啃噬他的骨肉,撕裂他的喉管,把断开的咽喉当成吸管啜饮他血液里的希望与温度,这些他都不是不能忍;他也可以容忍他们提出的各种无理要求,只要不触及底线就好。他并不在乎自己在他们眼中究竟是人还是夺利的兵器,他唯一无法忍受的,是就连用父亲的死从日足那里得到的惭愧与怜悯换来的那点儿少得可怜的自由也被剥夺。
宗家夺走了他的一切,现在居然连他的日常社交也要横插一脚,难道是想让他不再与任何人交流、完全丧失自我沦为没有独立人格的奴隶吗?他们到底还要从他那儿夺走多少东西才满意?
宁次咬着牙,将质问反推回去,审判与被审判的双方瞬间易位:“请问我留宿她有什么问题吗?”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那我就告诉你好了——”被宁次一字一咬的口吻激怒的大长老攥紧了拳头,泛白的骨节咔咔作响,不得不调集起全部理智才克制了结印撕裂宁次的灵魂让他为自己那大不敬的口调道歉的冲动,“那个女人的名字叫照美冥,是雾隐精英上忍,也是第三次忍界大战时杀死前任族长日向日和——也就是你祖父的凶手!是与你、与整个日向一族隔着血海深仇的大罪人!”
那一刻,宁次清晰地听到了血液哗啦啦倒流的声音。
他愣在原地,四肢麻木、浑身发抖,手脚仿佛被封进了生冷似铁的寒冰中复又被解封丢入灼骨的滚油锅里。浑身血液翻卷奔走的同时亦带走了五感,长老们接下来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于四肢百骸中飞速游走的惊骇与恐慌将周遭的一切都模糊成了斑驳成片的雪花噪点,长老们群鸦般围合而坐的身影在视野里钝化成了失真的色块。兴许是将他从头至脚浇得透湿的惊居惧感作祟,教他竟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眼前这群审判他的人究竟是真正的活体还是早该在第三次忍界大战中死去却迟迟不肯离开现世堕入下一世轮回的幽灵亡魂。唯一能证明这些肮脏且狂野的躯壳还活着的或许只有于他们那黑洞洞的眼窝里发了狂般旋扭的漩涡,以及自他们开开合合的两片嘴唇中不断涌出的拉杂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遗落的感官才再次归位。宁次浑身冰凉,喉舌颤抖着,几乎不能好好地吐字:“前任族长大人……真的是被她杀死的吗?”
“怎么,你不信?”他杂糅着错愕与惊骇的神色像一剂猛药扎进大长老的肌体中,剧毒药汁顺着血管枝桠游走着,令扭曲且病态的快意盈满每一个血细胞。欣赏奴隶示弱的表情一直是奴隶主们独特的恶趣味,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六长老日向贤久接过话柄,狠狠地捶了一下地板:“你居然跟世仇有染——混账东西!你是不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下一步是不是计划着像宇智波鼬一样弑亲叛族?”
一连两问连同重重一声捶地的震响如雷霆万钧直直地砸在宁次心上,顷刻间将血管中惊骇留下的糟糕余味击得粉碎——清醒了!他终于完全清醒了!自己在这些居高临下的奴隶主眼中算什么东西已经一目了然,再也不需要对他们抱有期待了!
那个女人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谎,是他自己没问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杀了他的祖父那又如何?对前任族长日向日和,他没有任何印象,自然也谈不上有感情。至于冥杀死他一事,那对忍者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如果日向日和不死,死的就会是冥本人。为了活下去豁出性命挥刀战斗有什么错?忍者本来就该随时做好赴死的觉悟,如果连这都接受不了,还当什么忍者?
冥只是做了忍者都会做的事而已,难道就因为她想活着就要给她套上定罪的枷锁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吗?反倒是眼前这群人模狗样的家伙,藏在光鲜外表下的心简直比针眼儿还小,既接受不了失去前任族长的奇耻大辱,又不敢亲自去找冥报仇,只敢在这里仗着有笼中鸟这张手牌疯狗一样冲着分家叫嚣,可面对冥本人时却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一个个的,简直已经可笑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宁次扭头望了望身后,会议室房门大敞,屋外的天已经大亮。他看到宗家宅邸的庭院里那棵苍老的古树又叹息着甩落了几片枯叶。这棵树乍眼看上去高大异常,华盖般的树冠即使是在冬天也不会被肆虐的北风夺走绿意。但他知道这树怕是已经没几年活头了。枝桠上的绿叶一年比一年少,每年都在刷刷地掉叶子却不见新芽滋生。他用白眼观察过,老树的根系早已腐烂得不成样子了,现在人们看到的绿冠亭亭的样子,是阳光与水源留给它最后的温柔眷顾。
宗家这些人,跟那棵外表华美内里却烂得不成样子的树,有什么区别?
心头的最后一丝顾虑终于随着飘旋而落的枯叶凋零殆尽了。宁次转回头,将无惧无畏的坚毅目光投给所有人,眼底每一条刀口般凌厉的光路都在向他们宣布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哪怕是粉身碎骨也断然不会像个失败者一样可耻地下跪:“对日向一族,我至始至终问心无愧。长老大人,我一直敬重您,也请您尊重我的基本人格。”吞咽一记后,他缓缓补上下半句,口吻冷静得近乎夸张,仿佛他们口中的祖父根本不是他的血缘至亲,而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尽管事实其实也差不多,“更何况就算族长大人真的是被她杀死的,除了他自身技不如人外,也说明不了什么。”
如果真的见到祖父,宁次觉得自己一定会卸下一身耿介的铠甲烈吼着质问他为什么放任手足相残而不顾,而不是像普通人那样被所谓的爷孙情冲昏头脑扑上去痛哭流涕——在日向一族本来就没有亲情可言,父女之间、兄弟之间都是这样,只有无止境的剥削与被剥削、奴役与被奴役。
日向清纲目眦尽裂,腾地站了起来,被怒浪灼得通红的双目像熔炉中淬炼多时的炭火,血丝自眼角蛛网般一路蔓延,伸出无数细小的枝桠,很快覆上了银紫色的眼球,叫他的眼睛除了一片赤红外再也看不出其他颜色,“日向宁次!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牲!看来不给你点教训是不行的——”
比尾音更早一步落下的是骤然而至砸在肉身上的剧痛。
排山倒海的灼痛以前额为起点,似千军万马吹响铮铮号角踏碎万物,顺着血管脉理一路气势如虹地攻城略地,每一个细胞、每一根骸骨、每一寸毛细血管都在铁蹄暴虐的践踏下碎成了风化远逝的流沙。
因为事先已做好准备,所以猝然袭来的剧痛还不足以击碎他的脊骨逼他跪在地上求饶,但与那咒印直接相连的可是大脑中枢啊,那种横贯心膂、轻而易举就能撕裂肉身瓦解灵魂的长痛即便一个成年人都难以忍受,宁次还只是个十三岁少年啊,这样的折磨他怎么可能受得了?
有什么东西在血管中炸开了,连带着炸得内里的筋肉也碎成了一滩脓血。心死、胆裂、骨碎、魂崩,颤抖不止的心脏被名为痛觉的绞肉机研磨成肉沫,和着血与骨堵在喉管处进出不得。宁次一仰脖,恨不得立刻将它们呕出来,却发现自己吐出的是痛不欲生的阵阵绝望哀嚎。
“啊啊啊啊——!!!”
当绝望似死刑的痛呼响起的那一刻,他怔住了——
这是谁的声音?是我的吗?
不,我不可能会发出这宛若卑贱贫奴苦苦求饶的声音,我是自由的鸟,不是被打断了四肢除了摇尾乞怜外别无活法的狗!不会的,不会的!这难听的声音一定出自平行宇宙中另一维度的某个人!
可是这儿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分家了,这声音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呢?
排山倒海的羞怒感势如海啸,几乎是在瞬间便撕烂了他,浑身每一处骨缝都不留死角地因这不亚于上刑的羞耻燃烧起来。不能再这样了!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必须把适才那声嚎叫的存在痕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消!宗家那群人在看到他痛苦地抱着头半蹲在地上嘶吼的样子时就已经赢了,征战胜利的喜悦点亮了在场每个人的眼,残忍而幸灾乐祸的冷笑在他们唇边勾勒出斜飞入鬓的弧度。宁次猜想他们或许在欣赏自己于痛苦中拼命扑腾着断了的翅膀苦苦挣扎的模样时还分出了一点闲心沾沾自喜地想着笼中鸟果然是个好东西,哪怕是金刚石般坚不可摧的反骨都能给打成碎段——这样的嘴脸叫他无法忍受,比痛苦本身更天理难容。
可是在剧痛的绝对统治下,饶是他再恨,又能做什么呢?
好想死,好想让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去死,好想让他们也体会一下同等程度甚至更甚的绝望——宁次体内每一颗饱经摧磨的细胞都在如此呐喊着,浑身血液滚滚奔流着,卷起炽烈的热浪,似乎正催促着主人立刻站起来,把迄今所学一切杀招都毫无保留地祭出,哪怕玉石俱焚也要拉个人为碎了一地的尊严陪葬!
可是,雏田……
如果杀了他们,她会伤心吧……
“够了!”出声阻止这一切的是自审判开始就未曾吐露一字一句的日足。他按住清纲长老定格在最后一个卯之印上的手,目光定格于半跪在地板上始终不肯倒下的宁次身上,说不清那双幽深且略显沧桑的眼里包含着什么情绪,又是以什么为眸光的底色,“……宁次,你是日向一族最优秀的天才,我不希望你走错了路,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
什么叫「走错了路」?宁次简直想放声大笑了——难道就因为他跟杀死了前任族长的凶手多说了几句话就成了叛族的罪人?
“宁次,希望你记住,你姓日向。”日足低声却严肃地说完这话后缓步走了过去,向宁次伸出了手,却被后者站起来避开了——不论前者是出于怜悯还是愧疚向挣扎在命运漩涡中的他递去了浮木,他都不需要。那些被宿命咀嚼一番后变了质的所谓感情羁绊,实在是太廉价、太虚浮了。
以脑神经为起点侵略了大片身体领地的痛意还执拗地不肯撤兵,宁次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宗家大门的。太痛了,真的太痛了,身体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在穿过几条小道直至看到自家苍灰色的大门映入眼帘时,他终于再也绷不住,两腿一软,身体前倾倒了下去。
意料之中脸着地的锐痛并没有袭来,神思回笼时,他发觉自己倒在了一个缱绻着醉人花香的怀抱中。依稀记得,小时候的某个仲夏夜母亲抱着他坐在走廊上,一边扑着羽扇为他驱蚊一边柔柔地哼着摇篮曲给他听时,衣间也是这般沁人心脾的幽香。
“宁次……”冥拿着一条浸了冰水的手帕轻轻擦拭着他额角豆大的汗珠,一双水目里盈满关切,“你还好吗?”
他在她怀中艰难地抬起了头,唇齿翕张几下,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似乎只是因为咒印发作那一瞬的痛苦让他的双唇永远定格在了失声痛呼的那一刻再也无法闭合。他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疲软地躺在她温暖如摇篮的怀抱中,将她温凉的指尖轻抚过眼角眉梢留下的醉人触感细细剥离出来一缕一缕铭刻于魂。
“……我都看到了。”冥轻叹着,为他擦汗的动作始终未停。她从没见过一个人流这么多汗,即使被雾隐暗部俘虏的敌国忍者在轮番体验过那令人发指的八十道刑具后也不像他这样。她心疼得浑身每一寸血管都在颤抖,血液静静流淌的轻音仿佛谁隐忍而悲凉的啜泣,“看到他们如何对待你,看到你……有多痛苦。”
宁次拼命调集起仅剩的那点儿生命才有力气冲她攒出一抹自嘲的笑弧:“……看到了又能怎样?我活得就是这么可悲,你满意了么?”
却不想她的下一句话,直接让他好不容易挣开痛意的枷锁开始运转的大脑再一次被关进了思维的死区——
“跟我回雾隐吧,宁次。”
“……”宁次愣住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面对她,直至从她不退不让的神色中确认了她没有在开玩笑,才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可比你清醒多了,不然也不可能活到现在。”冥难得地收起笑意敛容正色道。宁次知道她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而一旦这样做了就表示她绝不会再回头了。为了达到目的,即使上天要她拉着周围人一起堕入地狱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到了这步田地你还看不清现实吗?你所爱的家族、你那些所谓的亲人……根本没把你当人看。跟我回雾隐吧,我保证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她并没有告诉他,其实一切都是她设的局。从她请求借宿的那一刻开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按照她事先编排的剧本一桩桩一件件推进的。她老早就打探过日向一族的宵禁时间是九点,这个点长老通常会亲自出门巡视,只要让他逮到她和宁次在一起,她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宗家不可能忘记第三次忍界大战时结下的血仇,却又缺乏直面她的勇气,所以接下来必定会挑软柿子捏,传唤宁次过去兴师问罪,禁止他与她继续来往。那孩子性子刚正,必然无法容忍自由被剥夺到这种程度,双方起争执是在所难免的。那些家伙一言不合就动用咒印已成习惯。然后宁次就会明白,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何等卑贱、何等不值一提。
要想他皈依雾隐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只要他对木叶、对家族彻底寒心,让他再也找不到继续为这个藏污纳垢的村子效力的理由就可以了。无需动用一兵一卒就能招揽一员猛将,这无论对雾隐还是对冥本人都是笔净赚不赔的买卖。而且因为宁次是主动叛逃的,她并没有直接参与,所以即使她在他叛逃后向他抛去橄榄枝,纲手姬也没有理由对她兴师问罪。
一点点地消磨掉他对木叶的全部眷恋,再让他主动投奔雾隐——这就是冥的招安计划。
她实在是太懂人心了——有谁能接受自己深爱的族人一直把自己当工具看待?又有谁能容忍倾尽生命以滚烫的鲜血浇灌出来的一颗真心被人踩在脚下肆意践踏?都这样了如果还愿意留在这里,那他或许就已经不能算做正常人类的范畴了。
这一切她演练过无数次,可让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宁次接下来的反应竟完全脱离了预设的轨道——
倒在她怀中的少年像只受了伤不愿让别人看到累累伤痕的小兽,倔强地竖起了一身倒刺将自己保护在孤傲与孑然构筑的墙垒中,翕动的鼻息剧烈且纷乱,很显然是怒到极处的表现,“少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在这里指手画脚!我比你更清楚我的族人如何看待我!”
“……”冥愣住了,再多想说的话都被他迸裂着灼灼火星的目光劈成了破碎支离的残片。
而在冲她大吼的那一瞬间宁次就被自己的声音惊到了,难以相信如此暴烈的言辞竟是自己编织而出的。他立刻收了声,有些懊悔地看了看冥。
他看到,自己狼狈的身影在她澄碧的眼底拓下了一抹疏淡的剪影,恍惚地想着或许这个时候,冥的样子也短暂地留在了自己眼中那片苍凉的雪地。目光交织间,有什么东西哗啦啦碎落一地奏出了回环不绝的声响,他估摸那大概是自己的心。她的目色是如此温煦、如此宁然,就仿佛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会温柔地纵容他的全部罪过。她眼里流转的每一寸浮光皱褶都在无声地告诉他即使他恶语相向,他在她眼中依然无罪。
泛滥成灾的愧疚驱使着宁次别过了头,她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无法承受,“对不起,我……”
“没事,也怪我说话太唐突了。”冥淡淡一笑,将他眉心间高耸的山川揉开抚平,“考虑一下吧,考虑好了随时来找我。”
对主要人物有年龄操作。设定上照美冥、再不斩、鬼灯满月、干柿鬼鲛四个人是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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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022.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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