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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21.长夜 ...


  •   日向族地的夜晚向来森冷而幽暗,浮悬的夜灯在错落有致的建筑群落间次第亮起,却无法为这片遍藏尸骨的土地带来分毫亮意。古老的和式屋宇远看就好像某种爬行动物风化朽蚀的尸骸,巨大、空洞,却依然覆盖着华美的鳞甲。

      日向一族家规森严,宵禁时间是晚上九点。算起来,上了趟山又意料之外地跟佐助唠了好一会儿嗑的宁次已经违规了,但他却并不在意。如练的月华在纵横于房屋间的小径上铺上一层圣洁的银霜,莫名让这个本就寒冷的地方更为雪上加霜。行走在这般死气沉沉的地方就好像在浮着碎冰的冻湖中趟过,深一脚浅一脚的,世间最原始、最丑陋的罪孽与黑暗尽数沉淀于此,走在冰冷入骨的水流里时不时还会被命运的尖嘴鱼啄食一下灵魂——这样的地方,怎配称之为「家」?既然这里不是家,那又何必遵照所谓的家规?他有些悲伤地想着。

      在这个地方,只要睁着眼睛,他就能看到无数自己的影子贴着斑驳的檐壁悄然滑行而过,拉洋片一样连成一排,构筑出人生的走马灯。每个影子都在浅吟着某种类似于挽歌的东西,诡异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依稀间,他似乎能瞥见自己年迈垂死之际的身影正在那些影子的最深处逡巡徘徊,它瘦得像骷髅,似乎灵魂正在骨架的枷锁里挣扎着,急欲离去,却终究无法挣脱周遭黑暗的囹圄,最后只能和其他影子一起,渐渐融入夜色成为黑暗的养料。

      身陷如此压抑的氛围,饶是一向热衷调笑的冥也没心思言语。而三长老日向清纲的突然出现则使得这个本就令人痛苦万状的夜晚更为水深火热。

      “你上哪儿去了?为什么错过宵禁时间?”宁次怎么也想不到,抵达家门口时迎接他的不是风吹动廊下老树的沙沙声和枝头夜枭的啾啾啼啭,而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

      “我去后山祭拜了母亲。”他固然恨极了面前这位曾第一个出主意让他父亲替死的罪魁祸首,但基本的礼数还是要有的,便如实回答。本以为一定能得到长老的谅解,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定期祭拜亡亲乃人之常情,却不想后者的反应当场便让他明白了,一秒钟之前天真地相信即使是这样无可救药的一族也存在温情的那个自己有多愚蠢。

      “你不知道宵禁时间是九点?”长老勃然大怒,被怒火染成红色的鼻头活似一座小型火山挂在脸上,“我看你就是在暗部待得忘乎所以了,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老人愤怒的责骂勾动了宁次心中闷闷燃烧的暗火。这就好像读书时偶尔迟到一次却被班导体罚一样,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但这样的小事值得如此上纲上线吗?“长老大人,请您不要拿我进入暗部说事,这件事情当初可是得到了你们宗家认同的。”宁次尽量把温度往下降,克制了又克制才让自己的口调听上去显得平缓一些,“错过宵禁时间我很抱歉,但我从没忘记过自己姓日向,还请您不要把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混为一谈。”

      “你说什么?!”长老气红了眼,上下牙床磨出了咯吱咯吱的锐响,遍布面颊的沟壑因面部肌肉的牵引裂得更深更宽,令整张脸看上去好似打碎后再被手法拙劣的烧陶师傅用粘合剂一块块拼成的一样,丑陋且狰狞,“你眼里还有没有宗家、还有没有日向?!”

      怒极之下,他抬手啪地结下一串印,起手落手的动作实在是过于娴熟,就好像结印这件事已经深深融入骨血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似的。而那串手印的形态又是那样令人熟悉,以至于宁次甚至不需要捕捉到长老的动作就瞬间意识到了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呵,又是这样,宗家这群只会吃人血馒头的上位者,每次理亏的时候就只会用同一招一节节地打断分家的脊梁以显示他们那点儿可笑的权威。除了对分家动用咒印、除了将忠于他们的人当成刍狗踩在脚下生生碾其羽根啖其血肉,他们还有别的本事吗?宁次的唇角扯出一抹冷笑,笑自己为何如此愚蠢——明明早该看清他们的嘴脸不是吗?可刚刚为什么还天真地相信长老会谅解自己?为什么还对人性抱有期待?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袭来,就在笼中鸟的最后一个印成型时,一只宛若被月光亲吻过的莹莹素手唰地探出,不由分说地将长老合拢的两掌掰开摁回了原处。

      “长老大人,何必为了这种小事大动肝火呢?再说,宁次是因为我才错过了宵禁时间,应该我来向您赔不是。”伴随着清婉绵糜的女音,宁次看见挡在自己身前的冥握住了长老的手腕,看上去似乎握力并不大,比起威胁恐吓倒更像是普通的情侣牵手。但她抓握的手法十分特殊,宁次进入暗部时曾接受过一定量的暗杀术培训,当时天藏队长教的就是这样的手法。以疯狂、残忍与杀戮为代名词的雾隐培养出的忍者使用的必定是比这阴毒百倍的杀招。根据她的动作他敏锐地断定,只要她再稍稍用力哪怕那么一丁点儿,长老的手腕一定会当场粉碎性骨折。

      然而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长老却丝毫没察觉到危险。躲在以分家的骨血筑成的堡垒里久了,竟连身为忍者的本能都磨损得差不多了。受人保护养尊处优的日子就像个无形无声探入血脉的榨汁机,将洞察力、分析力和战斗力全都一滴不剩地榨出了身体,以至于大难临头他却完全丧失了感知危险的能力。下意识地,长老想将自己的手抽回,却并不是因为感受到了腕上隐隐的痛意,而是觉得如此尊贵的自己谁也没资格碰:“这里没你的事,你一个外人少管……”

      咔嚓一声,猝然而至的脆响将他未竟的尾音堵回了嗓子眼里。

      脱臼的手腕颓然垂落,像一匹随风飘摇的老旧破布无力地耷在裤缝侧,潮水般骤然袭来的痛感令长老面色泛白。这个女人的动作快得令他甚至来不及完成一次呼气与吸气的交接。被痛感支配的大脑险些丧失了运转能力,直到两三秒之后他才堪堪意识到了,自己的手腕不止脱臼了那么简单,几块碎裂的骨头渣扎破了血管壁,像锋锐的匕首顺着脉络一路游走,所以才痛成这个样子。

      而随着骨骼一并碎裂的,还有被这个女人扯出来重重地丢在地上践踏成粉的高傲与自尊。

      “你这家伙!”长老咬牙切齿,剧痛之下每一个字都吐得出离费力,声带每振颤一下都能要去他半条命。他将视线从几近报废的手腕处抽离,像个关节卡顿锈死的提线木偶般一寸一寸机械地抬起了头,在女人被黑暗涂抹得沦昧不明的脸孔上为目光找到了新的安置点。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终于看清了这个伤害自己的罪人的样貌——

      当渐次映入眼帘的下颌线、朱唇、琼鼻、还有那只即使夜色也无法令其黯然失色的翡翠色左眼自下而上地在脑海中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画卷时,长老便失去了语言能力,那一刻甚至连呼吸都不再是维持生命的必需了——倒不是被眼前那近乎残忍的美夺去了心魄,年过六旬的他早就没有了那方面兴致,而是眼前那张脸让记忆的洪荒猛地回流,他像穿过日向族地铺着碎叶的青石小径一样轻车熟路地将人生各个阶段的景致尽收眼底,直至来到一处分岔口,看到了一片泛滥成灾的血泊——

      当年那个以一己之力将整片战场化为尸山血海的蓝衣少女,与眼前这个女人不论是眉眼走势还是面部轮廓都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即使岁月削尖她的下颚、抚平双颊圆润的弧度、带走豆蔻时代所有的青涩与爱娇,他还是能断定,眼前这个风情万种的人间尤物,就是当年战场上那个杀人如切土豆丝般干净利落的十四岁少女。

      “你……你……难道是……第三次忍界大战时那个……”强烈的恐惧感好似被冰淬过的重剑兜头劈下,径直贯穿了长老的天灵盖。极度慌乱之下,他甚至连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急剧颤动的喉管只能抖出几声支离破碎的抽息,仿若残破锈蚀的漏风箱最后的绝响。名为恐惧的洪水将脑海里一切念想都冲走了,唯有当年那被鲜血染透的历历场景,顽强地残留在了意识深处,经年不散。

      由于当时木叶人手紧缺,向来不会亲自上阵的宗家也被迫奔赴了战场。在大战接近尾声时,日向一族的精锐小队遭遇了雾隐的「蓝色妖姬」。长老至今记得当时的场景——血肉横飞、尸骸交错,高耸的山林被尖啸的水遁巨浪夷为平地,被溶得稀烂的肉沫和着浓稠的脑浆与血水代替土壤填满整片大地,密林与山岗的交界处成了被浓硫酸汇入填塞的湾道。原本是平原的地方沉落了,代之以广袤的海洋,整个世界都成了一片汪洋的血海。除了他侥幸捡回一条命,小队无一人生还,就连族长日向日和都死在了她恐怖的血继攻击下。

      从未见过长老如此失态的宁次心下疑云丛生,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看到冥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却又觉得可笑至极——原来一向高高在上不把分家当人看的宗家也会露出如此绝望的表情啊。对他们这些自私自利、贪婪无度、不靠剥削压榨就活不下去的「人上人」而言,知晓绝望二字如何书写的感觉应该比绝望本身更令能叫他们绝望吧。

      “不好意思,长老大人,我想您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您。”冥礼貌性地笑笑,“抱歉啊,我下手似乎重了一些呢,您赶紧去冰敷一下吧,不然这手是真的会废掉的哦。”说罢还投给身旁的雨由利一个委屈巴巴的眼神,满脸都写着「宝宝心里苦啊明明没用力为什么他的手腕还是脱臼了」,在看到好姐妹肯定地点了点头后更是坚信了不是自己的锅而是这老头子实在太弱了。

      “长老大人,那我就先走了,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宁次恭敬地朝已然吓得瘫软在地的老人鞠了一躬,随后带着冥和雨由利走进屋中,反手带上了门。视野中最后一幕,是老人木雕一般跪在风中的羸弱背影。

      *

      宁次的起居室是个简简单单的和室,除了必要的家具外没有任何装潢。小小的卧房虽简单但胜在整洁清爽,蔺草芯精编的榻榻米散发出阵阵淡香,闻之涤脾。幽幽萤火将窗外庭院里古树横斜相错的剪影拓于障子上,随风摇曳的扶疏叶影仿佛皮影戏的演员,争相为主人献上精心编排的舞曲。

      雨由利在看到这个房间的瞬间就皱起眉头,丝毫不顾房间主人也在场,大声感慨了一句真寒碜,随后以找羽高「做运动」顺带逛逛木叶著名的风情一条街争取找到能吃下她的招牌雷遁的心动男士为由离开了。“电灯泡总算走了。”冥看着身高还不及房间里的矮脚红木书架的雨由利像只猿猴一样灵活地翻窗走人的身影扶额叹了口气,“小林檎她就喜欢刺激,希望她不会把木叶的男人全都串起来电成烤肉串。”

      “这是母亲的旧衣服,浴场出了这个房间左拐直走,走廊最后一间房就是。”宁次一边腹诽着雾隐的女人怎么净是些奇葩一边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浴衣,母亲的遗物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经年累月依旧丝滑如水、隐隐泛着柔美缎光的面料暗示着这些衣服这些年得到了他精心的呵护。他把衣物递给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盘桓在心口多时的好奇心,问出了心中疑惑:“你对长老大人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这么怕你?”

      “第三次忍界大战时我和日向一族的小队交过手,也许他就是那其中之一吧。不过我对他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冥摊手接过宁次手中淡紫色绣着八重樱暗纹的浴衣,视线不经意间落到了纸窗正下方的书桌上。那上面除了几本记载结界术和封印术的大部头外,还有一张用精致的玻璃相框裱起来的三人合照。

      微沉的烛火在玻璃上亮开一抹圆圆的光斑。那小小一点亮意轻轻飘曳着,渐渐在她的视野中拉长变细,化作一道丝线,缠上她的手足牵引着她拖步走过去。离近了看,她发现相片中是一张看上去十分幸福的全家福,头戴护额身着墨绿色族服的高大男子噙着笑意深深凝望着身旁的妻儿,眉目如画的女人一只手挽着挚爱的丈夫,另一只手亲昵地搂着裸露着光洁如瓷的前额笑得无忧无虑的爱子。那时的宁次大概只有两三岁吧,原来在被残忍地拖入密室接受刻印仪式之前的他是个如此可爱的孩子啊,原来一向清清冷冷的他也会露出这样幸福的笑容啊,原来他笑起来的时候是如此动人啊……望着照片中的一家三口,冥不禁出了神。

      她缓缓探出指尖,顺着照片上小宁次苹果似的脸庞轮廓一路抚行,仿佛这样做也能同时熨平现在的宁次心上纵深的伤痕一样。“那个时候……”她垂下睫羽低柔地呢喃着,指尖停在相片中人莹白如雪的额头上打了个圈儿,“一定很幸福吧?”

      宁次立刻便明白了她指的是哪个时候。他想说本来父母的照片他是打算烧掉的,因为只要一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貌心就会痛得仿若被千刀万剐地凌迟一样,哪怕只是淡淡地瞥过一眼,锥心的痛苦都会在塑造灵魂的根源上撕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但这唯一一张全家福几经辗转,最后还是被他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这份念想是支撑他活下去最重要的源动力,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依旧会是。“……是啊。”他自嘲地扯扯唇角,发出一声哀怜又苍凉的长叹,“至少在四岁之前,我从未体味过悲伤的滋味。”

      “……你父母很爱你。”也许是低着头的姿势不利于声音传导,冥的口吻传至宁次耳中时有些模糊,像是彼世的幽灵群落穿越隔断生与死的长河寄宿在了音轨中。它们幽幽低呓,一直在哭。她卷长的羽睫扑闪了几下,受玻璃框的寒气侵袭渐渐失了温度的指尖从宁次额上抽离,再次开始了滑行。这次经过漫长的旅途后停在了相片中纯美如拜世神祇的女人那双银紫色的明眸上。不知是为了说给宁次听还是单纯只是在自言自语,她又补充了一句,“——从他们的表情我可以确定。”

      宁次心颤了一记,不明白她为什么刻意强调了「爱」这个字眼。他想说些什么,但感性告诉他,「父母」这个话题似乎引出了冥的伤心事,这种时候还是不要交换言语刺激她为妙。

      “我真羡慕你啊,有这样一对爱你的好父母。”相片上日向理枝活水般温柔的目光让冥心头涌起阵阵酸涩。盯着照片看得久了,她恍惚觉得自己似乎也被那目光凝成的水源悦纳了进去。在那方噙着醉人温度的摇篮里,酣眠的她在梦中重回了被母亲抱在怀里哼着柔缓的和歌哄睡的孩提时代,尽管现实中她从未体会过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感觉,甚至对「母亲」这个词本身都觉得陌生。“……有人说过,幸福之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我不敢说你就属于这类人,毕竟只有当事人才有资格说自己幸不幸福。但是我……”

      ——我绝对是不幸之人,必须用一生治愈童年。

      毕竟,我有一对世界上最糟糕的父母,甚至称他们为父母都是玷污了这个圣洁的词汇。

      那个卑劣到了极点的男人根本不配被冠之以「父亲」之称,可她却还是不得不违心地称呼他父亲大人——不为别的,只为了好好地活着。他三婚的妻子,也就是她名义上的继母归蝶公主向来视忍者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牲口,忍者在她眼中就是发动战争夺取资源的兵器,好用就留下,不好用就随手一扔。那个女人就像个毫无底线的吸血黑洞,只会从她身上无休止地榨取剩余价值——这样的人,怎配被称之为「母亲」?

      至于她的生母照美心……

      “宁次,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冥念念不舍地收回于照片上久久流连的目光,朝宁次一步步走来,在离他三步之遥时停住了。宁次什么也没说,只是以目光静候着下文。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下一秒,她的举动直接令他的心脏忘记了跳动——

      她一寸寸抬起右手,缓缓拉开了湖蓝色连衣裙的前拉链。抹胸长裙连同充当内衬的渔网衣失去了束缚,顺着香肩悄然滑落。这幅场景令未经人事的宁次顿时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饶是平日里冷漠寡言的假面绷得再紧,此刻也被眼前这极富冲击力的一幕击成了碎片。

      “你……你这是做什么?!”他忙不迭地闭上眼并用手捂住,吼出声时才后知后觉地惊异于这又羞又恼的斥责声居然是自己发出的。其实除了在衣裙滑落的那电光火石间以余光捕捉到了寸许亮银与皓影交织流转的肌肤探出领口、令他有那么半秒的功夫疑心是不是月亮悄然停驻在了她的胸前不愿意离去之外,他并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但被日向沉抑的氛围熏陶久了导致骨子里十分保守的他还是觉得,男女有别,这样的场景身为男性的自己根本不该看到,会遭天罚的。

      他深呼吸了数次才勉强从刚刚那令人心跳骤停的画幕中挣脱出身,却依旧不敢睁开眼睛,担心只要一睁眼,好不容易被驱逐出脑海的画面又会卷土重来,深深烙进记忆深处再也无法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清除。但是冥紧随其后的下一句话还是催开了他的双眼——尽管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几秒钟之后的自己将会为这个睁眼的动作懊悔一生。

      “我想让你看看,我的背后……”

      这一睁眼,就没有了再次闭合的机会。

      不知何时她转过了身子,保持着背对宁次的姿态。一头艳烈似火的红棕色卷发被她绾成一把撩到胸前。幽幽浮沉的微凉灯火将她后背的每一处细枝末节都描摹得至为清晰的同时,亦忠实地将一切完完整整地反馈给了宁次——

      那是用任何语言都无法描绘的宛若梦中冰原的方寸之地、任何昂贵颜料都无法调制的至纯至美的霜雪之色。烛焰匍匐的暖意将肌肤浸出了一层清浅的早樱色,冰丘般的蝴蝶骨状似刃脊,分割了鬼斧神工的冰川地貌。所有呈现在他眼前的盛景都是最能用来解释造物主之伟大的存在,可是……

      可是那片本该永远如初生婴孩的心般纯净无垢的冰原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与这天堂般的雪色世界毫不搭调的丑陋伤痕呢?整片脊背上有三分之二的地方交织着深深浅浅的红痕,活似妖娆的红蟒狂戾地吞吐着信子。宁次猜测那是鞭打留下的痕迹,并且还不是普通的鞭子——只有带锯齿的钢鞭才会在伤口周围留下那么多狰狞外翻的烂肉。

      那对精巧的蝴蝶骨轮廓分明,线条流畅,似有一双翅膀从那儿呼之欲出,每一寸都仿佛用刻刀精雕细琢而成,多么完美!可是左侧蝴蝶骨下那一大片红得发紫的血洞又是多么触目惊心!那样的伤口很明显是长刀贯穿肉/体的结果,尽管现在已结痂痊愈,他还是能依稀想象出受了此等重伤的她当时痛成了什么样子。另一边蝴蝶骨则整片呈妖冶的绛紫色,几乎已经辨不出肌肤原本的色彩了。那种紫色很明显是旧伤还没来得及痊愈就又被反复重击产生的脓血淤积。他估摸着她曾经也许遭遇过猛烈撞击,可能是落石也可能是重锤。如果不是忍者身体素质好,兴许他今天看到的就是一块碎骨了。

      宁次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身上竟可以有这么多伤疤,她的脊背就好像一件被狠心地打碎再被人用胶水草草缝合了一遍的工艺品,到底是谁残忍到了如此地步?怎么会有人忍心在如此澄净莹洁的雪地上饲养这么多丑陋恶毒的红蛇?他拼命攥紧了拳头,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那些伤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排山倒海的锐痛轰然袭来,直直砸在心脏上,令他痛得无法呼吸。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每一条结缔组织都被万伏电击般的痛感击成了齑粉,散落的同时亦带走细胞中每一个证明他还活着的因子。

      “……谁干的?”他死死摁住胸口,仰头吸气呼气好几次才攒足了重新面对她的勇气。带着颤音的问句在身体从泰山压顶的剧痛中解放出来前率先一步挣脱理性的束缚溜了出来,“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是我的生母,照美心。”冥在忍着万般痛楚生生剜开肌肤挖出最里面的心捧给宁次看的同时甚至还有余力攒出一抹带着涩意的苦笑。她的口吻平淡得像是在述说另一个人的事,听不出一星半点情绪,可那被浓重的阴翳环合而光芒骤减的翠色眸子却又告诉宁次她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毫不在意。

      宁次一直知道身为忍者,将信任全都交付于别人是大忌中的大忌,尤其是对方还是敌国忍者,更何况照美冥这个女人从初见到现在都给他一种不真实感——擅长操弄人心的她说话总是三分真六分假再留白一分,再配上那浑如她的第二层皮肤的笑容,实在是让人难以辨别她到底存了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可这次不知为何,他就是能十二分肯定地告诉自己,她说的都是真的,因为那样怆凉的表情与那样黯然的目色,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卑劣的撒谎者脸上。

      “怎么会有母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翻腾的意识在宁次脑中自由发挥绘出了母亲在遍开葳蕤血花的人间地狱挥鞭甩向亲生女儿的画面。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嗓音发着抖,确信她没在说谎的同时却又本能希望她其实是在说谎。他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会被生母伤成这样,感性与理智都告诉他这个「为什么」背后的血与泪是她不愿被外人触碰的禁区,是以特地避开重点换了个问法。

      “可事实就是这样。”冥拉好裙子拉链,将一头长及膝盖的发丝撩回后背,“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真的挺羡慕羽高的。他的身份……你也知道……确实谈不上光彩,而且吹雪大人严格来说也不算是个合格的母亲。她一直为自己身为神职人员却未能守住圣洁之躯和父亲大人诞下了后代一事耿耿于怀,并坚持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所以羽高出生后她从未管过他,而是成天跪在圣象前祈祷主赦免自己的不贞之罪,为了洗清罪孽甚至可以跪在那儿半个月粒米不进,当然可怜的羽高就只能跟着饿肚子了。那个时候他才不到一岁啊,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顿了顿,她继续道:“……你或许也觉得这样的吹雪大人完全不称职吧,但至少她在为羽高起名时是怀着爱与祝福的。一次就好……我真的希望母亲也能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句祝福的话,哪怕一次也好啊……”

      说到最后,平静的述说变成了宁次听不清的絮絮低喃。

      都说原生家庭的阴影会伴随一个人一辈子,不论他一岁、十岁还是一百岁,都忘不掉那地狱般的往事。这个道理如今冥总算是深刻明白了——本以为早已放下、早已不会在意,可心脏还是会在她揭开陈年旧疤时痛得恨不能蜷成一团躲进蜗牛壳中。本以为快要奔三的自己早已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钢铁心,却依旧走不出曾经的阴影。轮转的时光改变了她的容貌,可糟糕的原生家庭留下的那道创口却永远地镂在了灵魂根源,即使她堕入冰冷的坟墓中不会消失,甚至连疮痂的颜色都不会被岁月磨淡。

      冥长吁一口气,重复三次,仿佛这样做的次数多了就能让堵在脉管枝桠里的伤悲找到排遣的出口一样。宁次看到她的眸子像孤独地迷失在夜晚的星子又沉暗了几分,再多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那个残忍到亲手将她推向血狱的女人知道她居然会可悲到羡慕羽高一个私生子吗?知道她都已经二十七岁了可还是无法直面那些被鞭影、血光与哭喊填满的往事吗?知道习惯了微笑示人的她原来也会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吗?

      “你恨她吗?”过了许久,久到自远方古老的钟楼里传来了新一轮的铮铮绝唱,宁次终于找回了遗落的声音。

      “谁?”冥歪了歪头,明知故问。

      “照美心,你母亲。”词音成型滑出唇舌的瞬间宁次就为自己主动提及这个令她想忘却的名字进而又一次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感到了难以言状的懊悔。

      “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事已至此,恨或不恨,都不重要了。”冥弯了弯唇角,媚色天成的眼眸剪成一轮沁了水的钩月。相处久了宁次才知道,她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爱笑,脸上时常挂着笑容或许只是她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强迫自己咽回过往的一切,在刮骨剔筋的剧痛中让它们被吸入腹中慢慢反刍分解。微笑抑郁是种非常可怕的病,没有人知道那看似明媚的笑容实质上正贪婪地啜饮着她并不丰沛的生命泉流。每次在外人面前漾起唇角,心脏都会承受一次五马分尸的酷刑。如果哪天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或许就到了端凝着她安详的遗容话永诀的时候了。

      看到宁次伤感地垂下头,冥突然有点儿后悔在他面前展示伤痕了。宁次是在爱神的眷顾中诞生的孩子,尽管日向分家这样的原生家庭着实跟幸福沾不上边,但幸运地拥有一对全心全意爱他的父母就已经打败忍界99%的人了。人类的悲欢本就不相通,她干嘛还跟他谈这些事?难道心存着一丝从他那儿得到生母从未给过她的爱与祝福之言的可笑希冀吗?

      更何况,宁次是个配得上世间所有温柔的良人,他应该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而不是成天在伤痛的漩涡中打转转。被罪恶感支配的冥觉得自己真不该跟他谈论如此沉重的话题害得他的情绪也变得沉重了起来,遂柔声宽慰:“最重要的是,有两个人在我曾绝望到一度想自刎时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改变了我。能和他们相遇,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幸福了。其中一个是文月,我跟你提过的吧,还有一个……”

      缱绻的音节像是在流淌中突遇了没有出路的狭小隘口,蓦地滞住。冥抬眸望了眼照片上笑得恬静美好的女人,神色复杂到叫人难以读懂。画中人如瀑的青丝墨溪般涓涓流淌着,每一丝经纬都被初阳的惠泽点染上了一笔柔美的粼光,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探进相框亲自体验一下那是何等细腻柔滑的触感。在她身后,连绵如雪的樱树芬芳了整片天地,那是冥在雾隐从未见过的、美好得仿若只属于梦境的盛景。她久久凝望着照片中的一切,似乎想以目光将婀娜如华盖的樱树和比丹樱更娇艳的女人永远铭刻于心,至死不忘。

      “另一个是谁?”宁次实在是对她这个说话老说半截的习惯头痛万分——要么就别说,要么就一次性说完好不好?总是这样故意留白吊人胃口是几个意思?

      冥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其实早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记忆的车轮就轱辘辘地退回了二十年前。那一刹,她心跳得厉害,心脏几乎要挣脱骨盆的束缚冲出身体,以至于过了这么久,腔体骨架还依旧对当时那种强烈的撞击感记忆犹新。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唤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就像丧失了语言能力一样发不出半个音。只不过宁次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她可以肯定,照片上微笑的女人,就是当年那个一把将试图自刎的自己从地狱的边缘拉回的女忍。那时理枝在水之国大名府执行一项长期任务,两人只打过几次照面,所以冥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名字和日向族人的身份。后来血雾时代来临,她们也就断了联系。

      “理枝姐……”她轻轻呼唤着,柔细的音节化成针脚勾连起过去与现在。心脏在艰难地一座座跋涉过回忆的险峰后总算回归了平坦松软的草地。听到她吐音模糊的喃喃,宁次不禁一怔:“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没什么,时间也不早了,明早还开会呢。”冥熟练地将情绪折叠起来拢入心底,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笑笑,“我先去洗漱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021.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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