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予江山》辞楼西

55、第 55 章

　　房间内极静，谢之凛身居高位，手里举着茶杯，不紧不慢地用瓷盖拨开表面的茶叶，而跪在下面双手捧着玉簪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户部侍郎，他很确定。洛长宁双手抱胸，背靠着墙站定，谢之凛只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秒钟动作稍顿，挑眉，瓷盖与瓷碗微微碰撞，发出一声模糊的刮擦声。
　　户部侍郎似乎把这个声音当成了某种处决的信号，身体颤了颤，然后将头压得更低。洛长宁清晰地看到户部侍郎额头的冷汗几乎在地毯上积出一小滩汗渍，他没太搞清楚其中的缘由，虽说直接问询谢之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过他不太想在这个时间点发问。
　　“朕坐上这个位置不过寥寥数十天。”谢之凛终于缓缓开口，以一种刻意拖慢的语调。“朕在南朝根基不稳，风雨飘摇，爱卿所作所为，着实情有可原。”
　　“臣不敢。”
　　“朕错拿了爱卿一件东西，现下将这东西还给爱卿，非是朕追爱卿的责，而是反过来，朕向爱卿道个不是。”
　　“……臣，惶恐。”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户部侍郎深色外袍背脊处的颜色肉眼可见的变深，这倒不是他第一次见谢之凛用身份地位压人一等，只是他刚认识谢之凛的时候，男人还是个只能发脾气却什么都做不到的傀儡皇帝，到现在没有南宫弘在场，谢之凛只用一个茶杯便成功做到了给跪在下面的大臣施压。
　　他咂咂嘴，刚刚在食堂里喝的半碗绿豆沙着实有些甜得过分，他现在只想找点水喝，却又不知道谢之凛这边什么时候才算完，于是他只能不出声地盯着谢之凛手里的茶杯看。
　　谢之凛：“……”
　　他能通过某种训练单方面地读处对方的心声，而谢之凛显然没有这个技能，不过依旧能通过他的表情判断出他的意向。男人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见状却悻悻地闭上了嘴，一手拿杯一手拿盖，用下巴示意他过来喝，已经吹凉了。
　　房间内原本压抑的气氛不知怎地消失殆尽，洛长宁乐得抱着茶杯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谢之凛咬牙瞪了他一会儿，看看空杯又看看在下面跪着的户部侍郎，好像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在做什么，将杯盖也放到茶海旁，一震袍袖，起身。
　　“爱卿是户部的栋梁之才，主吏人掌财政，俸禄粮饷、财政收支均经你手，你是这朝廷的基石，”谢之凛绕到户部侍郎身边，单手抬起对方死死贴在地板上的额头。“更是这江山的基石，你该跪的是天下人，而不是朕，你该在乎的是我伽蓝的未来，而不是眼前这区区一枚玉簪。”
　　户部侍郎面上惶惶，双手依旧攥着双蝠玉簪，表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玉簪收着，是朕赏给你的，朕明年要再开恩科，户部若是缺了什么职位，可于近日上奏。”
　　话说到这里便是请人离去的意思了，户部侍郎茫然地起身，因跪得太久还有些站立不稳，似乎对自己居然留了条命而难以置信。洛长宁在此期间自己动手给自己又倒了杯茶灌下去，虽说在域里吃喝不一定影响到现实，不过宫里的茶总要比外面的好喝许多。
　　“你还敢跟朕闹脾气。”谢之凛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都怪朕把你惯得无法无天。”
　　晾了对方几天洛长宁气早就消了，他轻浮地曲起食指在男人的下巴上刮了刮。“才不是我的问题，就许你不守夫道成了亲还往那烟花柳巷里去，就不许为夫我耍耍脾气？”
　　谢之凛差点被他气笑了，扯过他的领子作势要揍他，暴力是洛长宁最恐惧的东西之一，他身体僵硬着闭上眼，却只感受到唇上烙下个带有同样茶香的吻。
　　“那我也给你赔个不是，”谢之凛轻声说，“那日前来伺候的烟花女子乃是八皇子曾经的妾室，因失手在父皇面前打碎茶盏而被送入这是非之地，八哥遁入空门也有此间原因。我不会对八哥的妾室做出有违人伦之事，待他日身无要事，我将你引荐于她。”
　　很好，就在他走过这一步之后，谢之凛努力地走完了剩下的九十九步。洛长宁相当满意，他几乎要把还有一年的时间就必须要在两个世界中做出选择的事情忘记了。
　　“对了，刚刚是怎么回事，你把那枚双蝠玉簪还给户部侍郎了？”
　　“不过是通知他一声‘朕知道你与丞相私底下的勾当’罢了，为官之人最忌讳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结党营私，他非是北朝人，并不知道朕之前在伽国的待遇。”谢之凛看起来冷静了些许，将茶海后方面对面盖在一起的两个碟子掀开，露出里面的精致糕点示意他吃。“我与南宫弘俱在南朝，北朝便不得不由南宫弘额外分心照看，等一切平定，北行南民安置完毕，南北运河动工，皇都便会再次北迁，回归伽国皇宫，也让这群当年因迁都而南逃的官员们回归故里。”
　　谢之凛所说的这些洛长宁只能听懂个表层，他分析不出更多的里层意思，比如为什么要等运河动工再回北方，不过他相信谢之凛做事自然有谢之凛的道理，眼下还是碟子里的糯米糕看起来更诱人些许：糯米糕上撒着桂花酱，香气扑鼻，莹白糯米里揉着几粒红豆，馅料则是蒸蛋，里面精巧地藏了粒甜蛋黄，吃起来不太像御膳房的手艺，更像是谢之凛自己琢磨出来的、现代糕点的翻版。
　　“这个好吃。”他试探着说，“该赏厨子一丈新布。”
　　谢之凛挑眉，故作敷衍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又夸道：“比兴盛斋的手艺好多了，宫里的厨子能做到这个份上，根本没必要物色兴盛斋的人。”
　　这回男人终于迟迟听出了他的恭维，在他差点噎到的时候亲手给他倒了杯茶，揶揄道：“怎么？你还愿意把你碟子里的点心分给谁？”
　　碟子里就四块糯米糕，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三个，最后一个被他直接当机立断塞进谢之凛嘴里。
　　“想都不要想，这是我一个人的，最多分给大黄狗尝尝。”
　　谢之凛没听懂他的双关语，指指自己嘴里叼着的糯米糕让他过来咬，洛长宁眸色渐深，就着男人形状漂亮的薄唇又分走半块糯米糕，粘着糯米的红豆在两个人的唇舌间反复辗转，直到听见门口的响动才迟迟分开。
　　“启禀陛下。”
　　“……所为何事？”谢之凛清了清嗓子，举起刚刚倒的茶喝了半碗，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看，将剩下的喂给洛长宁。
　　“工部尚书求见。”
　　看起来是要事。新皇登基不久，不只是国内各项民生事物亟待处理，还有一个南宫弘在旁虎视眈眈，眼下已有不少眼线被埋入朝中，试图像北朝伽国那时一样将谢之凛手中的权利彻底架空。洛长宁边嘬着茶水边通过谢之凛的脸色推断出接下来有一箩筐的麻烦事等着他的皇帝陛下，在这里他帮不上什么忙，谢之凛看看他又看看门口的小太监，面露犹豫。
　　“要么我明天再过来？”他把茶杯放回原处。“明天是周五，我晚上可以在这边过夜。”
　　谢之凛摇头。“两个时辰后。”
　　站在下面恭敬拱手的小太监：“陛下？”
　　“宣，现在宣董卿进来。”谢之凛略微提高了声音，然后看着他，眉眼里带着些许恳求，比出两根手指。
　　洛长宁只得无奈点头，将自己从域中抽出。轻微的头晕过后一切恢复正常，属性栏中的一切数据均在离开域后缓缓恢复，二十岁前必须在两个世界中做出选择的大山再次沉沉压在他的头顶，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窗外依旧下着雨，倒是比他进入域中的时候小了些，教师宿舍区大部分时间都相当安静，他隔壁的那位大哥依旧在打游戏。也许隔壁那位会为了游戏留在现实世界也说不定，他天马行空地想着，然后听到手机响了声。是程橙的消息，向他报平安，就像之前过年的时候，程橙连续两年来出租屋陪他过年时一样。
　　洛长宁：抱歉今天忽视了你，程橙，主要是我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你。
　　手机嗡嗡震动，是来自程橙的电话，他忙挂掉。
　　洛长宁：别，不想说话。
　　程橙：宁宁，我很珍惜你。
　　他只知道该如何与十七岁的普通高中生程橙交流，却并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位二十九岁因工作潜伏在高中并接近自己的已婚程橙，他甚至不知道这位程橙的另一半是谁。来自同桌的友谊做不得假，但与他接触又是对方亲口承认的骗局。在这所学校里他见到的所有学长学姐甚至是教授们的身上都带着粉红色的灵芝标记，程橙却是灰色的，这代表着对方的背后也许背负着一箩筐那么多的故事，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洛长宁：但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坦诚，程橙，你始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请你给我点时间，等我调整好了去找你，可以吗？
　　程橙：好，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