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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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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恨他吗?”陆鸣问。
“恨?”李玉琼淡然一笑,“我有恨的资格吗?”
“恨也要资格?”
“我也问过自己,如果我是加衣,如果十几个人围着陈江,如果明知道冲进去会被打死,我会不会也跟她一样,张开双臂,拦在一堆人高马大的男生身前,或者干脆跪在地上,护着他直到最后?
“我恐怕不行。
“那时候年纪小,死要面子,明知道不行,也不肯承认。不光不肯承认,还觉得他们矫情,不就是打个雪仗嘛,雪团那么软,砸在衣服上,几乎一碰就碎,能有多疼,会出血吗?
“就这么一个问题,看似简单,我却想了很久。
“后来,升了高中,陈江杀了人,逃跑了,加衣像丢了魂,整整一个月,一个字也不说,上课一直走神,成绩也直线下滑,我才懂了——他们一直没丢的那个雪团,不是矫情,是不舍得。
“想通了,我还没来及高兴,一下哭了出来。就算只是雪团,就算只是游戏,就算砸中对方,只有一点点痛,他们也不舍得。
“原来,这才是喜欢。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喜欢就是发疯,就是撒娇,就是会跟人斗嘴,能跟人拥抱,其实喜欢很简单,喜欢就是不舍得。
“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不恨了,我觉得自己没资格。”
“那你跟顾加衣现在还联系吗?”
李玉琼摇摇头,“早就不联系了。”
“为什么?”
“因为她变了,我们慢慢疏远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从那次打雪仗之后。”
“不是周斌动的手吗,跟你也有关系?”
“当然没关系。”
“那为什么?”
“怪吧?”
“嗯……”
“我也觉得怪,她不是一下变成这样的,最开始,是男生,后来,到了女生,她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爱说话……
“她的孤僻,跟陈江还不太一样,陈江是性格有问题,骨子里傲气,有点看不起人,她是刻意的,见了面也会打招呼,看见人也会笑,对谁都很有礼貌,很客气,但跟谁都不熟,你想接近她,跟她交好,你往前走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步步为营。
“人或许就是这样,只有受的苦多了,遭的罪重了,懂事才早,看问题才透。
“她为什么会变,我一直不理解,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做了什么事,让她不舒服,甚至觉得是因为陈江,陈江把我喜欢他的事,偷偷告诉了她,她才疏远我的……不只是我,是除陈江之外的所有人。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是,陈江不是那样的人,他没那么卑鄙。
“后来,到了大学,交了男朋友,开始还行,挺顺利的,等半年一过,新鲜感没了,就没完没了地吵架,闹分手,半夜一个人躲起来,蒙着被子,偷偷地哭……
“我恨他,也恨自己,拿不起,又放不下,我恨自己懦弱。在一个晚上,我忽然想到从前,想到了加衣,忽然懂了——加衣为什么会变?
“其实答案很简单,陈江被打,她没怪任何人,跟我一样,她怪的是她自己。
“如果温柔是罪,完美也是罪,那就变得不温柔,不完美;如果跳舞是罪,唱歌也是罪,那就不跳舞,也不唱歌……从那以后,一直到高考,学校的所有演出,元旦晚会,她一次也没参加过。
“她是闪耀的,出色的,无论走到哪都是完美的,在很多男生眼里,她就是一百分女孩,可她变了,开始变得不起眼,变得只剩六十分,甚至不及格,也可以说,变高冷了……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全是为了陈江,她不想再因为自己,让陈江受到伤害……我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了,无论有多难,她都一定会陪他走到最后……如果他不杀人,不逃跑,不流亡,我相信,他们肯定是要走到最后的……可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世界上也就没有顾晚星了,她还是顾加衣,会一直都是顾加衣……她是没办法,最后才变成顾晚星的。”
说完,李玉琼长喘一口气,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陆警官,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
上海到欢城,开车大概六个小时,顾晚星开了一半,中间到了服务区,她买了几个肉粽,顺便停车加油,换席珊开。
往前走了没多久,空气转寒,空调开起来,她靠在副驾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也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再睁眼时,已经到了北方,平原一望无际,被白雪覆满,土地像龟甲,麦苗在上面露着新芽。
有了小麦,就有了北方。
五月,麦穗灌浆,六月收割,被磨成面粉,做成面条、面饼、面汤……若论个先后顺序,是先有的小麦,后有的北方。
随麦苗一起出现的,还有坟。
圆锥形,大大小小的坟,另外,还有缺顶的破屋,填煤的火车,瓦蓝的厂房,以及混在空气中,影影倬倬的霾。
顾晚星歪着头,斜靠在车窗上,轻轻地说,“珊姐,原来我告诉过你吧,我爸杀过人……”
席珊点点头,“嗯。”
“但我肯定没告诉你,我爸杀的是我妈,另外,还杀了一个人,那人叫陈建明,是我妈的相好。
“在他没杀人之前,我一直对幸福有一种误解——一个人从幸福,变成不幸,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
“结果,我爸告诉我,我错了,只需要一秒,用一刀就够了。
“那一刀,是他划向我妈的一刀,直接割开了颈动脉……
“过了几个月,他也死了,就死在我眼前,枪声一响,他打个旋,倒在秋风里,跟落叶一样。
“那段时间,我真的很难熬,整天六神无主,躯壳像是空的。我爸被枪毙了,我也被枪毙了,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姿势,我也跟落叶一样。
“有一次,停电了,洗衣机不能用,我泡了一堆衣服,冬天,水很冷,衣服洗完,我浑身凉透,中间一直哭,在那之前,我几乎没洗过衣服。从卫生间出来,忽然不想活了,拿把刀,对准胸口,牙一咬,想直接扎进去……
“我发着抖,流着泪,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松了手,水果刀掉在地上,我也一样,趴在厨房门口,跟水果刀一样。
“杀人犯杀了人,被枪毙是应该的,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连我也要被枪毙,明明我什么都没干,却被所有人嫌弃,被亲戚欺负,还要被同学欺负,放了学,被一群人追着喊:潘金莲……潘金莲……
“一开始,潘金莲不是喊我的,是用来喊我妈的。我妈是潘金莲,她那个相好陈建明,就是西门庆,我爸最惨,他一米八,也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就成了武大郎。
“尽管形象对不上,但关系起码是对的,他们天天喊,我觉得喊就喊吧,能怎么样。没想到,他们很快就腻了,不喊我妈了,开始叫我潘金莲。
“也对,侮辱死人有什么意思,死人没有表情,不会反抗,更不会流泪,哪有侮辱活人好玩。
“开始,我也难受,觉得委屈,因为我不是潘金莲。可他们人多,我也打不过他们,告诉老师,老师也不管,我还能怎么办,只能忍着,这就是我的命,我已经认命了。
“一个家,用一刀就毁了,这世上的东西,还有什么是可以执着的?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我已经迷失了。
”我是潘金莲,班里还有个西门庆。潘金莲迷失了,不愿意反抗了,可西门庆不同意,他是疯子,也是陈建明的儿子,他叫陈江。
“说起来挺可笑的,潘金莲是淫|妇,是玩物,而西门庆是花|花|公|子。被人喊潘金莲丢人,被人喊西门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不这么想,他用拳头,暴力,用头破血流,最终让所有人闭了嘴,没人再敢喊他西门庆了,他们只喊潘金莲,可他还是不同意,继续打下去,直到把一个人打进医院,头上缝了十几针,潘金莲才彻底消失了。
“我们是同桌,我了解他,知道他是孤狼,天不怕地不怕,可我还是不想看他挨打,我也劝过他,他们喊就喊吧,只是一个外号而已,我无所谓,可他不听。
“那时候刚上五年级,我还小,很不理解,只是觉得他傻,脑子有病,后来,班里有个女孩偷偷告诉我,那不是傻,是喜欢。
“我当时吓了一跳,没想到竟然有人喜欢我。
“那个年代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我们了解的喜欢,都是从书里看来的,从诗里听来的,非常模糊,没有边界,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我却知道,自己幻想里的人,不是他。
“他学习差,长相也一般,人还邋遢,性格特别冲动,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我喜欢的人,应该有春风一样的双眸,夜雨一样温柔,西装笔挺,剑眉星目,一开口,标准的伦敦腔……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喜欢的人也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庸俗,但我还是感激他。感激和喜欢,应该并不冲突。
“也是因为感激,平安夜那天,放学的时候,我故意拖拖拉拉,监督他写完作业,出了教室,整栋楼都没人了,我问他,你饿吗,我想请你吃饭。
“他一下愣住了。
“我说,吃肯德基。
“他问,肯德基是什么?
“我说,就是汉堡。
“他眨了眨眼,大概在想,汉堡是什么。
“我说,走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很听话,倒是没有拒绝,到了商城楼下,人很多,需要排队,我点了两个套餐,正想付钱,被他抢了先。
“其实,我没告诉他,那天,我之所以想吃肯德基,除了表示感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爸答应过我,圣诞节一到,他就会回来,请我吃汉堡,可是,圣诞节来了,他没来,他已经死了,被枪毙在河边,卧倒在秋风里。我胆小,不敢一个人回家,我怕黑,怕在平安夜这天,躺在床上,会大声哭出来,又拿刀子扎自己。
“那天的一切,我都是提前设计好的,请客,付钱,餐盘端稳,客客气气,潇潇洒洒,可刚走到付钱这一步,就出了岔子,我很生气,觉得他不讲理,明明该是我付钱的,我的计划被打乱了,情绪也被打乱了,走起路来,连餐盘也端不稳,刚走到座位旁,还没坐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想我爸了。
“要是他没杀人,我就不用请客,也不用找陈江陪我,在学校里,更不会被人欺负。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依赖他,他很像我爸,会保护我,会请我吃肯德基,会照顾我的情绪,寡言少语,但是,心是善的。
“看到我失声痛哭,他一下懵了,一只手拿着薯条,另一只手拿着汉堡,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停了一会,大概薯条太香了,他咽了下口水,尝了一下,随后狼吐虎咽起来……
“看他吃得那么香,慢慢我也平静了下来。看我不哭了,他递来一张纸巾,偷偷地说,吃吧,别浪费了,很贵的。
“我一手拿汉堡,一手拿薯条,也学着他的样子,狼吐虎咽……
“那是欢城第一家肯德基,我也是第一次吃,吃的不开心,但大口咽,大口嚼,可乐喝完,不停打嗝,又觉得开心了。
“那种开心,是因为没人管,没人问,没人约束,没人在乎,是一种没心没肺的开心。
“刚开心完,想了想,忽然又不开心了——如果我妈还活着,肯定不会让我这么吃饭的。这顿饭,百分百是要挨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