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他》今宵露重

14、第 14 章

　　从海鲜市场出来，陆鸣坐进车里，没打火，看着挡风玻璃出了会神。

　　“陈江……”他喃喃道。

　　今天老邢来这，就是为了找陈江，更离谱的，顾晚星……顾晚星竟然喜欢一个杀人犯！

　　结合周斌提供的信息，他往回推——陈江杀人是在高二，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时候，05年，方蓉被杀，他二十出头，前两天，孙哲被杀，跟顾晚星一样，他三十出头，已经逃亡了半生。

　　从时间线上来看，老邢的怀疑完全合理，绝不是空穴来风。

　　反侦察水平，心理素质，□□，电|击|枪，杀人动机……

　　所有线索看似杂乱无章，可通过这么一个人，竟然变得完全合理。只要陈江得知孙哲猥亵顾晚星，一切，竟然水到渠成。

　　他靠在座椅上，双手握紧方向盘，掌心出了汗，似乎隐隐还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发动车子，往李玉琼居住小区的方向，中间路过广告牌，顾晚星握着手机，立在雪中，轻轻一笑，倾国倾城。

　　他问自己，“为这样的女人，再多杀一两个，不过分吧？”

　　等红绿灯时，他又想起周斌，同时，也想到了陈江。通过他们，他找到了犯罪的可能性，同时，也找到了另一座欢城——他们都跟这座城市一样，日日立在雪中，森冷，悲哀。

　　·

　　李玉琼住在外环，离港口不远，很快就到了，他提前打了电话，李玉琼也很快下了楼。

　　在楼前一个凉亭里，他们分开坐下，李玉琼穿一身睡衣，脸色蜡黄。

　　陆鸣笑笑，“这么冷的天，还得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李玉琼肿着眼泡，微微摇了摇头，“要不是家里有孩子，应该请你去楼上坐坐的……你刚才说，想知道陈江的事？”

　　“对。”

　　“陈江怎么了，你们抓到他了？”

　　陆鸣摇摇头，“没有，算是例行调查。”

　　“哦。”李玉琼松口气。

　　“你跟陈江的关系怎么样？”

　　李玉琼一愣，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是周斌让你来找我的吧？”

　　陆鸣挑了挑眉，“你为什么这么想？”

　　李玉琼鄙夷一笑，“上学的时候，就我们几个最好，他又是个怂包，除了他还能是谁。”

　　说完，似乎不解气，接着又说，“警官，你其实不用来找我，我知道不比他多，他就是不说，像他这样的人，算不算知情不报，够不够判刑，你能不能抓他……像他这样的人，就该去坐牢，真不是个东西。”

　　陆鸣笑笑，“你觉得他在隐瞒什么？”

　　“隐瞒什么？他想隐瞒的可多了。”

　　“比如呢？”

　　“比如……他是校草，可加衣就是不喜欢他，这一直都是他的心病。”

　　“那顾加衣喜欢谁，喜欢陈江？”

　　“当然。”

　　“确定吗？”

　　“当然确定。”

　　“可周斌似乎不这么想。”

　　“他？呵呵，他当然不这么想。就是他家的狗走在街上，多看别人两眼，他也得给狗两巴掌。他长得那么帅，狗还有看别人的资格？”

　　陆鸣一乐，“那顾加衣喜欢陈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玉琼想了想，“很久以前。”

　　“具体点呢？”

　　“具体点……这还真不好说，他们俩根本没法确定关系。”

　　“什么意思？”

　　“他们是仇人啊，仇人怎么确定关系？”

　　“什么仇人？”

　　“你不知道？加衣的爸爸杀过人，杀的是陈江的父亲。”

　　“啊？”

　　“你真不知道？”李玉琼一脸警惕，“你是警察不？”

　　陆鸣无奈，掏出证件给她看了一眼，李玉琼转了转眼睛，终于松了口气，“也对，出事的时候你跟我们一样，都还在上学。”

　　紧接着，她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简略复述了一遍。

　　陆鸣听完，缓缓点了点头，“就这种关系，他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李玉琼摇摇头，“其实没有人见过他们在一起。”

　　“那你刚才说……”

　　“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没有牵过手，更别说抱在一起了，甚至就算放了学，一起回家，他们也不一块，肯定一个在前边，一个在后边，中间总隔着几米的距离。”

　　“那你是怎么确定他们之间关系的？”

　　“这……谁都能看得出来吧，尤其上学那会，喜欢一个人，藏是藏不住的。”

　　“你是说眼睛？”

　　“嗯，心跑了，眼睛也会跟着跑。”

　　“那倒是。”

　　“我是挺遗憾的，觉得命运真的不公平。”

　　“他们是谁先喜欢的谁，这你知道吗？”

　　“当然，肯定是陈江先喜欢的加衣。”

　　“为什么这么说？”

　　“小学三年级吧，那时候，他们家里还没出事，当时学校有个活动，就是让学习好的，去帮助学习差的。”

　　“这活动我知道，我们学校也搞过。”

　　“嗯，加衣成绩好，脾气也好，还是学委，陈江呢，正好相反，成绩差，人缘也差，班主任协调了很久，就是没人愿意帮他，最后，说阴差阳错也行，说理所当然也可以，这任务就落在加衣头上，他们俩成了同桌。

　　“其实，当时加衣心里是不愿意的，她还跟我抱怨过，可怎么说呢，她就是那样，性格有点逆来顺受，至于陈江，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

　　“加衣性格好，是因为家庭条件好，家里人都有疼她，父母也有文化，父亲是工程师，母亲从小学舞蹈，学艺术，对她要求也很严，所以她成绩一直很好，陈江正好相反，他父母离婚早，根本没人管他，据说，在家还经常挨打，其实他也不笨，就是任性，想学就学，想玩就玩，特别爱看小说，尤其是武侠小说。

　　“在我的印象里，他的成绩，好像就语文还行，其他科，就随缘了。那时候，我们把这种偏科严重的叫瘸腿。记得有一次，发数学试卷，他只考了个位数，严重拉低平均分，数学老师气坏了，站在讲台上，用手指着他的脸说，人家那是瘸腿，你这是截肢。

　　“当时，所有人都笑了，只有他无动于衷，冷着脸，低着头，继续看他的古龙、金庸、梁羽生、陈青云……

　　“他不光学习成绩差，性格也差，同桌换来换去，跟流水一样，直到加衣跟他坐到一起，一年多，一直相安无事。

　　“那时候大家都小，心思单纯，没人觉得是他变了，都觉得是加衣太好，因为太好，所以他们才合得来。

　　“呵呵，现在想想，其实所有人都被他骗了。

　　“一个人再好，也有看不顺眼的时候，班里那么多人，里边能有几个坏的，为什么偏偏只有加衣可以，说到底，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喜欢。

　　“陈江喜欢她，不是从高中开始的，也不是从初中，而是从小学，甚至都不是五年级，应该是三年级，甚至更早以前，他就已经开始喜欢她了。

　　“仔细想想，这事又很古怪，因为加衣小时候长得不算出众，眼角还有胎记，在班里，有人给她起外号，叫‘红面兽’。因为这事，她也很自卑，走路总低着头……

　　“这样的女孩，按理说，应该是不太招男生喜欢的，可陈江不一样，他喜欢加衣，喜欢的不是她的漂亮，而是她的柔弱和自卑。

　　“他把自己想象成侠客，想象成英雄，所以，不是陈江喜欢她，而是侠客喜欢她，英雄喜欢她，所以只能是她，不可能是别人。别的女孩都太正常，太强势了。

　　“后来，阴差阳错，也是理所当然，加衣越长越大，也越来越美。很多人说，她就是校花。在当时，这几乎是公认的。当然，也有反面效果，就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羡慕陈江，甚至嫉妒他，中伤他。

　　“加衣变美，我觉得得分开看，一是她底子好，父母没一个丑的，她又从小学跳舞，五官，气质，自然都不会差，到了这份上，有这样的基因，其实想不美都难；另一方面，从来没有人提过，但我知道，她之所以变美，还是因为喜欢。

　　“女孩，一开始都是混沌的，跟男孩一样，想事情都以自己为中心，还老觉得是在替对方着想。

　　“这就是加衣跟我们的区别。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谁，以及为了这种喜欢，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爱美，喜欢照镜子，喜欢打扮，喜欢留长发，穿长裙，喜欢说话，做事，先照顾对方的感受，走路很轻，说话很柔，看人眼里总藏着星星……

　　“呵呵，不像我，每天穿一条破洞裤，扎一个小辫，走起路来，还觉得老娘天下最美。

　　“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喜欢最美好的一面，不是刻意，也不是迎合，只是顺其自然让自己变得更好。

　　“只可惜，造化弄人，五年级的时候出了事，他们是情侣，却没法像其他情侣那样，手牵手，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他们之间的喜欢，更像是一场双向奔赴，又不可告人的单相思。”

　　李玉琼一口气说到这里，陆鸣听得入了神，见她住了嘴，忍不住问，“五年级的事，能仔细讲讲吗，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总不能装不知道吧？”

　　李玉琼一笑，“那肯定不行，就算他们装不知道，班主任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出事的第二天，一得到消息，班主任马上来了教室，要把他们调开，一个弄到最前边，一个在最后面，连帮扶也取消了，可是，谁也没想到，陈江不同意。

　　“这家伙一旦发火，根本不像人。眼睛通红，脖子里的青筋炸着，一根一根，颜色分明，声音也很大，斩钉截铁，‘不行！她必须给我补课！’

　　“我们班主任是个小年轻，刚毕业，没见过世面，人直接懵了，吞吞吐吐半天，最后，只蹦出来几个字，‘陈江，你出来！’

　　“陈江就出去了，跟班主任站在外面，争执了半天，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肯定没解决问题。陈江从外面回来，表情没变，沉着脸，像一头野兽，班主任进了门，比出去的时候还慌，一副想死的表情。

　　“事情到这里，已经进入死胡同，基本无解了，没想到，加衣突然站了起来，语气平静地说，‘老师，还是我给他补课吧。’

　　“刚说完，就坐下了，眼圈是红的，人也在发抖，应该是想哭的，可是，没哭出来，她忍住了。”

　　陆鸣点点头，“前两天的新闻，你看了吧？”

　　“什么新闻……你是说绯闻？”

　　“对。”

　　“嗯，看了。”

　　“你信吗？”

　　“呵呵，你说呢？”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问你。”

　　“不光我不信，凡是了解她的人，应该没人信。她不是个庸俗的人……我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反正我觉得，她不太爱钱，也不太喜欢追求权力，我是说没有底线的那种追求，比如傍个男人，靠着男人往上走，她不是那种人。”

　　“是因为她没选择周斌，而是选择了陈江？”

　　“嗯，这算是一个例子。”

　　“那还有其他例子吗？”

　　“有，我可以跟你说件事……这件事，全世界加起来，也只有四个人知道。

　　“那时候，应该是初三，临近寒假，下了一场大雪，很大很大的雪，吃过晚饭，雪停了，晚自习还没开始，很多人跑出去打雪仗，我也想去，但一个人没意思，就拉了加衣。

　　“加衣文静，不爱打雪仗，但架不住我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去了，只不过，在临走前，她拉上了陈江。

　　“陈江呢，比较孤僻，也不想去，但加衣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了句什么，陈江就放下了书，跟我们一块出了门。

　　“我们三个往外走，半路上，又遇见了周斌。

　　“周斌不一样，没人喊他，他是不要脸，自己硬往上凑。

　　“到了操场上，一开始，相安无事，大家跑着，笑着，玩得很开心……

　　“到最后，所有人头上，身上，一片雪白。

　　“临近晚自习，预备铃刚打，突然出事了，周斌犯了邪，冲过去，狠狠地踹了陈江一脚。

　　“陈江呢，也不是吃素的，学过几年跆拳道，论单挑，很少有人能打得过他。没过两分钟，周斌就吃了亏，鼻子被打出了血，表情狼狈，但他是篮球队队长 ，兄弟多，人缘也好，朝四周喊了两声，几个人很快跑过来，把陈江围住了。

　　“几个人还好，陈江还能对付，后来，又来了几个人，圈子越围越紧，陈江处在中心，一拳难敌四手，十来个人，拳打脚踢，他爬都爬不起来，最后，要不是加衣冲进去，趴在他身上，拼命护着他，他可能会被活活打死。”

　　“那周斌为什么打他？”陆鸣好奇地问。

　　李玉琼一笑，“据周斌说，是陈江耍赖，故意把雪团捏得很硬，砸他的头。”

　　“你不信？”

　　“呵呵，当然不信，我就在现场，眼又没瞎，再说了，周斌是谁啊，篮球队队长，他跟陈江隔那么远，就算陈江真想砸他，他又不是沙包，自己长了脚，怎么可能躲不开。”

　　“那到底为什么？”

　　“因为嫉妒。”

　　“什么意思？”

　　“四个人跑出来打雪仗，扔来扔去，扔了很长时间，可是，这中间有两个人，他们心照不宣，手里的雪团，永远只扔别人。”

　　陆鸣愣了两秒，忽然笑了起来。

　　“我不说，你肯定想不到吧？”

　　“嗯，”陆鸣点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其实你喜欢陈江……对吧？”

　　李玉琼人一愣，埋头苦笑，“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你没告诉他？”

　　“说了。”

　　“说了？他没同意？”

　　“嗯。”

　　“那他是怎么拒绝你的？”

　　“很简单，就两个字。”

　　“哪两个字？”

　　李玉琼冷笑，“傻|逼。”

　　陆鸣忽然沉默了。

　　三十岁的李玉琼，坐在凉亭的一角，裹了裹睡衣的前襟，看上去，似乎有些冷，不禁让他想起海鲜店门口的周斌——性别不同，人生不同，但表情，却几乎一模一样，颓废，麻木，苍凉，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