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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云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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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那个名字,“宗晓?”
“嗯。”
“她现在......”
“与你无关。”宗陈打断我,开门出了房间。
门被推出一个不算太大的缝隙,宗陈侧身离开后一道剪影出现在那里,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
他沉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走进来,苍白的脸在房间暖黄色灯光下镀上一层柔和,眼睛里却依然是防备和冷淡,我低着头不去看,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楚淮。
他好像,的确不认识我了。
该感到欣慰吗?并不是因为讨厌才装作不认识,我不由得苦笑起来,闷得胸腔都在阵痛。
没有装不认识,是根本就不记得了。
“伤好些了吗?”楚淮坐在刚刚宗陈的位置上,双手塞在大衣口袋里,沉重的黑色,像一道桎梏着他的结界。
我点了点头,重新给自己盖好被子,视线只落在指尖。
楚淮没有再说话,房间里突然有些微妙的尴尬,我抬头望过去,却不期然撞进他眸子里,微微上挑的眼尾此时再不是以往的温柔弧度,他明明是楚淮,身体里装的又像是另一个灵魂,完完全全相反的性格,让我不知所措。
是因为仇恨吧,对杀害父母的凶手无法原谅,旁观屠杀的人,当然也无法原谅,我能理解,也无数次因为自己犯下的罪彻夜难安,可为什么,唯独只忘了我呢......
那天晚上在小巷里,他还记得祁云是长老,也记得越泽,对西方了如指掌,偏偏在我这里,看过来的眼神只有打量和疑惑,他记得所有的一切,除了我。
就好像,那一年他生活在没有我存在的平行世界里。
“刚刚你说的,是真的吗?”
突然开口的声音惊得我瑟缩了一下,楚淮一只手撑住额角,双眼半阖,将情绪隐匿进阴影里,可还是透出一丝无法隐藏的紧张,他其实掩饰得很好,是我太熟悉他了。
紧张的时候会遮掩自己的视线,反而生气时会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异常凶狠,一点也不像平时温顺的兔子模样。
“你说,我是你的后裔,是真的吗?”
看来他全都听到了。
我的心跳响如擂鼓,依然没办法去直视他,直到指尖将掌心掐出道深深的沟壑,尖锐的刺痛才唤醒理智。
我无奈地垂下脑袋,有些不死心,“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我应该记住你吗?”楚淮淡淡说,无所谓的样子令我大脑“嗡”的一声感到眩晕,紧攥的手指逐渐失去力气。
“......”鼻尖酸酸的,我抿嘴,抬头冲他笑了笑,视线里的房间像一幅被晕染开的油画,“我以为我对你来说是重要的,就像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一样。”
楚淮静静地看着我,眉心微蹙,“重要的,不会忘记。”
好像突然听懂了似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手心冰凉,右肩该死的枪伤不合时宜地恢复了痛觉,原本以为伤口会更痛的,可是为什么心也快要无法呼吸。
我沉默了一会儿,异常平静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哭?”
“我中枪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哭?”
“我不知道,”楚淮靠在沙发上,脸上的犹豫一闪而过,“这也代表不了什么。”
“代表不了什么...”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右肩剧烈地钝痛着。
“回答我的问题。”楚淮不耐地提高音量,手指在桌子上叩了叩。
这幅严厉又冷淡的模样令我不自觉想起越泽,在地笼里审犯人的时候,越泽就总是这样,面无表情地质问,得不到回答时会曲起食指在桌子上叩出声响,如同吹响了死神的号角。
我原本就很迟钝,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接受了难以接受的事实,面对了一个与曾经天差地别的人,只想谁再来给我补一枪,彻底陷入与世隔绝的黑暗里,这样就不会苦涩,也不用独自在这里面对这些事。
“是啊,你是我的后裔。”我木然地说,眼睑垂下了。
楚淮冷冷地望着这个方向,轻声说,“我凭什么信你?”
“......”我突然觉得很无奈,连解释都不想解释,“随便吧,随你。”
潮水一般的疲惫冲刷着这具脆弱身体,从里到外,每一根神经都无力去面对这一切,说不难过不生气实在是太虚情假意,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对他这种无比冷淡的态度真的没法提起十二分热情。
“凭什么相信”这种话,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他嘴里说出来,以前不管我怎么胡言乱语,又怎么搪塞敷衍,他都只是默默听着,并不反驳质问,可我忘了,那到底只是以前。
现在的楚淮,早就不是当年的楚淮了。
我吸了吸鼻子,想把自己藏进被窝里,可是刚躺下就被不由分说地拽了起来,靠近床边的右手被强硬地拉扯着,我惊呼一声,一层刚刚贴合好的血肉撕裂开,后肩顿时尖锐地刺痛起来。
细细的温热液体顺着脊背沾到衣服上,很快泛起瑟瑟凉意。
楚淮站在床边,一只手捞着我半个手臂,面无表情地低下头,“为什么救我?”
我疼得眉头紧皱,却突然赌气似的咬着牙不肯示弱,“不为什么。”
“我耐心有限。”
“你想要我说什么?”我仰头倔强地跟他对视,嘴角扬起一个自嘲的弧度,“说完是不是还要问,你凭什么相信我?”
“说实话。”楚淮下颌紧绷,细长的手指依然铁钳一样箍着我。
“实话?”我嗤笑,眼眶一阵温热,“因为我对你有愧,我觉得我欠你的,我曾是你身边唯一亲近的朋友......这样说,你满意吗?”
他怔愣了下,手不自觉地松开,拉扯的力道一撤,我连忙大口呼吸起来,肩上持续地刺痛着,密密麻麻的如同千万蚁虫在撕咬着伤口,而我侧过身体,终于忍不住用手背遮住眼睛,挡去一圈通红,摇摇欲坠的眼泪全部被逼回眼眶,我拼命地平复呼吸,不想在这种时候哭出来。
只是这该死的伤实在太痛了,再持续下去我迟早憋不住的。
“难道我们......”楚淮迟疑道。
“没有,不是。”我哽咽着打断他,“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楚淮不说话了,他在床边静静站了会儿,突然毫无征兆地推门出去,刺骨寒风猛地灌进房间里,温度骤减,背上沾了血的那块布料霎时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让人忍不住战栗起来。我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蓦然涌上一股无以名状的悲哀。
仇恨果然最能摧毁一切,尤其情感。
夜色浓郁,风雪也变得大了起来啊。
我静静地坐在床边,寒风钻进每一个毛孔叫嚣,直到指尖开始失去知觉,我起身走到门边准备把门关上,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却先一步握住了把手,我抬头,视线撞进一双冷冷的深棕色瞳孔,他另一只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进了房间并顺手把门带上。
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只能从眉眼间依稀看出一点宗陈的影子,可他们两个给人的感觉实在天差地别,宗陈一身黑衣,看起来冷淡又寡言,眼神却很温和,而面前这个男人虽然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穿了身素淡的咖色格子大衣,棕发柔顺,温文儒雅的样子,眼睛里却是入骨的冷漠。
有一种比宗陈还不好惹的气场。
他双眸清澈,眉骨比宗陈略高,山根更是挺拔出一个完美的弧度,鼻梁高得让人自惭形秽,唇是淡粉色,下唇相较上唇要更饱满一些,他的皮肤异常白皙,额前刘海刚刚盖过眉毛,整张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
闲人勿扰。
他侧头瞥了眼我背后的血迹,眼角跳了跳,面无表情地蹲在床边柜子前拉出抽屉。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坐回床上,看着他翻医药箱里的东西,纤细的手指绕出两圈干净纱布,像一幅漂亮的艺术品。
别的不说,这个男人手倒是真好看。
“脱衣服。”他挑出两瓶药,淡淡开口。
“????”上一秒还在观摩美手的我一脸黑人问号,下意识双手护在胸前,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男人拿着纱布,见我一幅要上刑场的样子,皱眉,“上药。”
“.......”我有些窘迫,“不用了吧。”
“早看过了。”他面色冷淡,甚至有些不耐。
“你就是宗安?!”我登时大怒,也顾不上什么害羞不害羞了。
好家伙,就是他把我看光了还给宗陈说我心口上有道疤?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怎么就没有点职业素养,还泄露患者隐私!
他小幅度歪了下头,并未否认,而是居高临下地打量我,那种沿着每一寸肌肤审视的目光让我更加确定他就是宗安,昏迷时给我上药的那个人。隔着黑暗也能让人感觉到的露骨眼神,却没有丝毫情绪。
真是奇怪得很。
不过在无耻这点上跟宗陈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们兄弟两个都这么...那什么吗?”我无语地看着他。
听到我的话,宗安眉尾微挑,眼睛里多了丝疑问,终于移开让人几乎窒息的视线。
“宗陈啊。”我解释道。
一想到他刚刚说的话,牙根都恨得直痒痒,本来想说这个臭不要脸的,又怕宗安告状,硬是生生憋了回去,人在屋檐下啊人在屋檐下。
太怂了!!
我忍不住在心底唾弃自己。
宗安动作顿了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优雅地叠起双腿,墨色的裤腿干净整齐,露出一点莹白如玉的脚踝,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手中的纱布卷,目光依然没有温度,嘴角却挑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细微笑意。
“谁说我们是兄弟?”
他眼神里充满了浓烈的占有欲,像一只极具侵犯性的狮子正盯着不远处的猎物,小心,谨慎,却又志在必得。
这样一看,跟宗陈的确不像兄弟。
我愕然,可是宗陈宗安,这样的两个名字谁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兄弟吧?再说他们眉眼间又生得那样相似,如果不是兄弟的话,难道......
“他是你爸?”
“......”宗安眼角抽搐了下,寒冰丝丝侵蚀瞳孔。
我本能地感到危险,迅速改口,“你们长得好像啊。”
略带压迫的氛围松了松,我有些后怕地往里挪了下。真是大意了,此刻身处敌营,我居然还敢无法无天地开玩笑,一定是因为侯青萱和宗陈的态度让我先入为主,以为东方血族都很和善。
面前这个男人跟他们一点都不一样,他不关心我是谁,因为什么来到这里,却老是明里暗里打量我,好像在和另一个人做什么比较。
他嘴角那抹笑意仍挂着,却不达眼底,“他创造了我。”
“你是宗陈的后裔?!”
“楚淮不也是你的后裔?”
“???”请问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自然地别过头,嗓子有些干,“你们,都知道了?”
“见不得人?”他不咸不淡地反问,望了望手里的纱布,再瞥了眼我抗拒的样子,将它扔到床上,“浪费时间。”
言罢,他起身出了房间,什么话也没留下。
房间门虚掩着,丝丝寒风溜进来,我窝在被子里,下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懒得去关第二次门。
怎么说现在也算是半个俘虏吧,他们也真是不怕我跑了,虽然最大的可能是跑不掉,但我还是感到一点点被轻视的不爽。
只是不知道现在到了什么时候,被带到这里多久了,这里又是哪里,有没有从西方离开。
唯一可以安心的是他们对我似乎没有什么敌意,大概是因为楚淮,所以都比较客气,可我总觉得他们并没有完全相信我说的话,除了宗陈可以证明我之前的确是血族外,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拿来说服他们楚淮是我的后裔。
现在东西两方的战事一触即发,而我在那样对峙的情况下被祁云和越泽庇护,宗陈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关系不简单,他是东方的领袖,就算我再像宗晓,可毕竟不是,他也绝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来要挟西方,k大概不会在意我的死活,可是祁云和越泽,不,我心里忽然一紧,怎么能这么确定祁云会在意呢,我们可不是亲兄妹啊。
祁云野心勃勃,做事的手段也极其狠辣,他那么坚持纯血至上的信念,厌恶混血,这场战争他是拼尽全力也不会想输的,这种情况下,一个并非亲生且已经成为人类的妹妹,对他来说也许是可以牺牲的。
我不由得扯起一个苦笑,这样的境况说起来还是自己造成的,如果没有替楚淮挡下那一枪的话,现在大概在西方吃好喝好睡好,过得不知道多舒服,可心里那关怎么过呢?
我轻轻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个假设。
没有如果,那一枪我无论如何都会替楚淮挡下的。
所以说我这个人真的很不喜欢欠别人什么,总觉得欠下了哪怕一点点,日后也须得用更多的东西去偿还,更何况,欠楚淮的可是一个本该正常的人生。
他本来可以活在阳光下,恣意潇洒,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而现在只能隐匿于黑暗,终日无法解脱。
心里沉甸甸的,我没有理会还在渗血的伤口,任它不轻不重的痛着,挪到靠墙的那边床尾,安静地趴在窗台上。
窗外的月亮圆而黯淡,边缘晕出一圈模糊的界限,星星很少,零散缀在黑丝绒般的夜空上,从这里望出去只看到不远处连绵的雪山,山顶的积雪在夜色里漾着莹莹微光,山下浩瀚的森林万木苍翠,枝繁叶茂地朝着这边蔓延过来。
山色如黛,林海茫茫,万籁俱寂。
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敢想起那双眼睛。
以前每次在说完难听的话让越泽沉默后,我总是有些小小的悔意和不安,可那天晚上看到他将落未落的眼泪时,我才是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慌了。
我一直知道他对我的包容和耐心,这样专属的温柔在过去那些年里被无数次消耗殆尽,又无数次满血复活,他就像一块不会痛的石头一样承受着所有来自我的讽刺和漠视,然后望过来的眼睛里,依然没有半点生气和冷淡。
甚至于在离开的那十年里,每每想到福斯镇的一切,我都会感到心里的思念正在滋长,而越泽那双干净的眼睛浮现出来时,我会像发疯似的在森林里狂奔,直到失去最后一点思念的力气。
是的,我害怕想起他,那感觉太糟糕了,我是说,我居然觉得自己在思念他。
这样的认知令人心慌,只能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不该这样,不能这样。
有的人翻天覆地找不到,不存念想,有的人影子一样相随,思念却如同潮水。他每日在我身边看不到的角落里陪伴,我清楚知道他的存在,却始终无法克制思念。
这矛盾的感情我逃避了十年,十年里拼命地四处奔走寻找楚淮,想要用一次次的失望来掩盖呼之欲出的另一种感情。
可刚刚知道他把我连同那些过去从记忆里抹去时,惊讶与难过之后,我居然轻轻松了口气,连同心上那块盘桓久远的巨石缓缓消失在窗外的风雪里。
我发现自己其实很希望楚淮忘记了那段不该存在的感情。
一如回到福斯镇那天,当越泽抵住我脚尖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也出了问题,心底深埋的那颗种子早就穿破层层抑制长出了幼苗,它在我心房里肆意生长,几乎占满了全部空间。
我僵硬地命令自己不要看那双眼睛,竭尽全力把每一句话都跟楚淮联系起来,试图转移注意力在别的事情上,包括对越泽冷言恶语,以为这样就可以麻痹自己,慌乱与烦躁中反应激烈到甚至出手伤了他,鲜红的血液迸溅到脸上时,我忽的冷静下来。
是了,这样才该是我们之间的关系,隔着两条命的罪孽,我们只能这样,互相折磨。
明明从那时开始已经下定决心无视了这颗种子,再也不去想这件事,我明明已经告诉自己很多次,不要再这样。
可那天晚上他通红的眼眶已经深深烙印在记忆里,我懊恼地叹了口气,明明做了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对上他波光潋滟的眸子时却又觉得做错了什么,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再这样下去我早晚有一天会疯的。
感情真是道难解的题,这样走不对,那样走也不对,想要坦坦荡荡地去爱一个人,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
而心里那支嫩芽,究竟在朝着哪一片天空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