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师]草木之诗》木下春

18、【鬼虫】羁绊

　　“打扰了。”

　　随着纸门声响，屋里的景致一一呈现在眼前。几许日色飘进昏暗的房间，微小灰尘浮沉。

　　屋子仅由四面纸门粗略地糊成，在空空荡荡的屋内，设有一桌，两椅，几小物。它坐落在山洞里，昏暗、难分昼夜。随着门一闭一合，仅存的光线被阻挡在外，只余油灯火。

　　若你能看见异形之物，便会望见满屋的虫烟从油灯里逸散，从地上延绵到顶端，恍若身处云间。在云雾间夹杂着几抹微弱的冰蓝的光，缓慢地游动着。

　　“银古”话音未落，秋藤转过身，放下手里的虫，虫迅速飞走了，融进冰蓝色的云彩里。

　　他转动了一下眼珠，看了银古一眼，道：“先到外面等我吧，我处理一下。”

　　“啊，好。秋藤，你的实验不要紧么？”银古低声问。

　　他摇摇头。棕灰色的眼眸十分沉静，仿佛铅灰色重(chong)云般的平淡冷肃。银古回头的时候，看到青年捧起一团冷色云彩，将它们放回了外面。

　　秋日晚。碎云斥霞色，流风引落英。

　　秋光霞色相朦胧，碎银变灿金。几点浮在周身的鎏金，随着鬼虫的动作微微浮动。它坐在枫树下的石头上，看到冰色的虫围绕着银古，伸出手指把它们绕在了指间上——它可以辨别虫的危险性，这是天生的直觉。

　　“要和它们玩吗？”银古摸摸它的脑袋，眼中泛起浅浅的笑意，如同春日温柔，晚风拂绿塘。

　　鬼虫却笑起来，拉着银古的袖子让他弯下腰，小心地摸了摸那双漂亮的眼睛。

　　“你想和我玩？”银古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秋藤看到这奇异的景象，不由得愣了一下。看到鬼虫看向自己，才回过神开口：“你好。”

　　银古笑了，握了下鬼虫的手，安慰着它，才终于停止了它往后退的动作。

　　“喂，可不是小孩子了啊。”银古停了一下，又说：“他是秋藤，也是一位虫师。他可能有办法改善你的体质。勇敢点，好吗？”

　　鬼虫努力地抬起头。旁边是银古，前方是秋藤。它犹豫了好久，才抬起头看着秋藤。

　　和想象中不同，他一眼就让人想起铅灰色的云，浮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从他身上鬼虫不会感受到冷漠。鬼虫看了他半天，终于不再纠结躲闪了。

　　鬼虫向前走了一步，又忍不住把头埋在了银古的大衣里。它抿着唇，用余光看到秋藤的笑。

　　鬼虫之前从未与除了银古之外的人交流过。之前与船夫相对而视时，它也只是躲闪……

　　“抱歉，它有点怕生。”银古用手护着它，带着歉意讲道。

　　秋藤摇了摇头，说：“可能是我吓到它了。”

　　鬼虫慢慢地探出了头，依旧有些拘谨。

　　“要不要一起散步？”秋藤大约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有些生硬地提议。

　　“好啊。”银古看到鬼虫点头后，也应下来。

　　夜并不漆黑凄冷，相反灿烂美丽。今夜，朗月高悬，月光明亮澄澈，天地间暗色消融。清风作伴，秋枫如云，延绵开一片片红霞。

　　“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下吗？”银古半蹲着看着鬼虫，在鬼虫点头后才把它安置在灌木低低延伸出来的树枝上，像小鸟落在了林间。

　　不远处，秋藤和银古在低声交谈。银古向他大概说明了一下情况，棕色眼睛的青年思考了很久，告诉银古：“情况很棘手，没有办法根治。如果它不回归虫的形态，就会永远失去生存的力量。它这么弱小，又是鬼虫，为什么你一定要救它？”

　　银古想了很久。他想到漫长的光阴里，一直相伴着的小小身影；想到它柔软的微笑，以及信赖的目光，眼睛总是明亮的，恍若有光。他回头看了鬼虫一眼，向它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才轻声说：“它是我的家人。”

　　“……我明白了。”虽然不能理解，但秋藤隐约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羁绊——超越了光阴，跨越了种族，坚不可摧。

　　银古走回来，看到鬼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哑然失笑。他的语气很温和，说：“秋藤想检查一下你的身体。不用害怕，我会陪着你。”

　　鬼虫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碎发随着点头的动作上下晃动着。

　　银色血液从透明的指端蜿蜒而下，碎光如同星子散落在星汉里，璀璨、汇成极细的光线从空中落到碗里，如同闪光的河流。

　　“已经可以了。我来包扎。”做完血液采集后，秋藤沉默不语。

　　“你不想变成虫吗？”

　　秋藤凝视着它。鬼虫愣了一下，却笑着，双腿没有规律地乱晃着，摇摇头。银古不赞同地看了秋藤一眼。

　　鬼虫已经笃定自己找到了解决方法。它的身体太过虚弱，称得上千疮百孔，却努力地抵抗着变成虫以维持生命的本能。不管未来如何，它想度过一日是一日，想要和银古一起直到生命尽头。

　　几缕秋风藏衣襟，几寸月色入眼帘。秋风瑟瑟秋日冷，夜枫落落夜色寒。秋几乎充盈在天地之间，望不见尽头的苍茫无边。

　　秋藤蓦然发觉秋日黄昏已逝，早已入夜。

　　“叮铃铃……”随着鬼虫跳下树枝，贝壳饰物也碰撞着发出声响。纯净的银眸闪烁着，轻轻晃着银古的手。

　　“想回去了吗？”银古帮它稳住身体。

　　飞鸟自天际落下的宛转啼声，转而化作缕缕空渺愁思，飘荡在人世。秋之寂寥笼罩在秋夜里，灿烂的颜色是生灵燃烧生命所迸发的，枯黄、灿金、火红；秋草、月盘、枫叶。

　　那一抹秋的忧思，也悄无声息地降临旅人眉头，仿佛秋叶簌簌而落，埋藏了多少鲜活。

　　鬼虫抬头望他，眼中流动着月的辉光。注意到银古的神色，它眼眸弯弯，突兀地摇了摇头，似乎在说：没关系。

　　他们之间没有言语交流，银古却明白鬼虫的意思。他们一起走过了多少年月，他怎么会连这都不清楚呢？

　　他闭上眼睛。之所以笑，是因为怕鬼虫担心，但全然没有必要。旅人已经不记得为了改善鬼虫的体质，来回奔走过多少次了。他一次次地问过好多人，还是没有办法。它的身体状况依旧没有多少改善。这已经是习惯了的事，乃至于旅人早已忘记退却，只是一味的寻找着，如同在阴雨延绵的雨季，企盼着一寸破云的光。

　　银古突然有些难过，一阵阵压抑的疼。他没有办法救它……他清楚地明白，这也许只是自己的私心。鬼虫不惧死亡，但旅人害怕失去。

　　“对不起。”他看着它。如同雾里看月，一团皎洁的光。

　　秋藤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抱歉……我没有帮上忙。”

　　鬼虫看看秋藤，又看看银古，摊开手，露出一把红红的野果，递到他们面前。它不知道银古为什么露出这种神色，但鬼虫不想要银古难过。

　　在鬼虫的眼里，‘世界’从来都是很温柔的。一片极红的漂亮枫叶，一个落满叶的清澈水潭，甚至于见到各种各样闪闪发光的虫，它的半个同类，它也十分欢喜。这么微小的事物都能使它快乐。鬼虫很容易满足。

　　鬼虫当然不是每时每刻都快乐着的，它只是看到美丽的事物会不由自主地开心，哪怕他们只是宇宙里的一点点生命光芒。

　　生与死，只是以不同方式存在于自然，对于鬼虫并没有什么痛苦。它热爱生命，也正因如此可以投身于世界，化作一花一草一木也无悔。

　　银古接过红彤彤的果子，将一颗擦拭干净后递给鬼虫。

　　“啊……这孩子真可爱呢。”秋藤小心地捧着野果。

　　“当然。”

　　他们一同走在野枫小径上，鬼虫用手轻抚过艳丽的秋色，几片将落的红枫落在手心。

　　秋枫簌簌而下，天上人间，铺就望不见尽头的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