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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海市蜃楼 ...
广阔的海飞向天之尽头,海天一色。天地界限短暂地消失了,一片纯粹的蓝色,云朵似乎也无法驻足。
海边的巨大礁石上,一位老者专注地望着海与天之间的宽阔缝隙。海鸟掠过海面,潮声伴着鸟鸣。海风将老者的衣袖填满,鼓鼓胀胀,而他安静地站着,身形不曾摇晃。
银古若有所感地看向高处,不由得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他迟疑地向前走了一步,老人面前的瑰丽景色果然迅速分崩离析,如云雾般消失了。
“哟,今天真晴朗啊,风也很凉爽。”银古几步跨上礁石,手撑着背后随意地坐了下来。
老者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空而渺远的眼神终于聚焦,仿佛被迅速拉扯回现实。不过有一点倒是没有改变——他的神情一直很平静。
他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满脸的笑纹让人感到出乎意料的开朗。
天光乍破,朝阳初升,蓝色的水纹渐渐晕成火红,如同红莲初绽。如纱一般浅淡的云本被蔚蓝深藏,现在铺洒了鎏金之色,轻轻地飘着。漂亮的海面上碎金色涌动。
“小伙子,要不要来我家坐坐?你刚从海上回来,休息一下吧。”
“啊,多谢了。”银古愣了一下,抬脚跟上老人。沿着海岸,他们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风一阵阵地从海上拂来,带着鱼腥味和微咸的水汽灌入口里,仿佛亲吻海面。
老者的步伐很稳健,银古看得出他曾经是渔夫——只有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才能走得如此沉稳。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一间木屋前。这木屋也有些年岁了,每一块木头都沐浴在暖阳里,每一寸纹路都刻画着历史的轨迹。许多虫环绕着木屋游荡,缥缈的虫之光十分漂亮,似朝雾。它竟显出一种超脱世外的圣洁来。
“虫,居然都是同一种……”银古低声说。
那些虫迅速四散离开了。
木制的台阶很厚重,应该是实心的。它们只有三阶,两侧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柔软花瓣边沿被晨露浸湿了,透明的水光里晨曦涌动。圆润的露珠像一片小小的海,旭日东升,流动辉光。最高的野花长到了木阶的上方,轻轻摇曳着。
“喝茶。”
潮音很静,海风也轻盈;茶水的声音时断时续。老者不紧不慢地沏茶,时间流逝,几盅茶已下肚。
在这安宁的环境之下,银古逐渐明白了。
“冒昧问一句,为什么您每天都站在礁石上看海呢?村里人认为您被妖怪迷惑了,想寻死呢。”说到一半,银古忍俊不禁。在亲眼见到老者之后,他便明白,老人既无心疾,也不曾寻死。他身上有岁月沉淀的痕迹,悠久又绵长。
老人却笑了,说:“那不是在寻死,而是在汲取生的期望。”
我见过世间最美的绝色,是海天融汇之色;我曾看到传闻中的暴风雪,模糊天上人间的界限;我曾望见遥远的山上地方,炊烟袅袅;我曾在苍茫的夜色里,一双眼捕捉过千万流星;我曾在极寒之地,瞥见惊鸿一现的北极光,比烟花更绚烂,比彩霞更美丽。
“而这些,或许都是海市蜃楼。”
老者平静地描述着,眼中早已熠熠生辉。“我每天早晨到海边,就是为了看见这些景色。”
银古问:“这些‘海市蜃楼’,其他人并不能看见吧。”
老人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它们有点像鱼。”
“鱼?”银古饶有兴趣地追问,“怎么说?”毕竟蜃景这种虫是纯白色的,有点像云雾,和鱼并不相像。
“是感觉。”老人捧起茶饮了一口,说:“我在看它们的时候,若是其他人让我把注意力转移回来,那么它们就会像鱼听见人的脚步声一样,迅速游走了。”
银古讶然,又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确实。看来,您……应该很喜欢它们。”银古走过千山万水,看过大是大非,能与虫和谐相处的人,却寥寥无几。正是因为人与虫的冲突激烈且无法避免,才显得老人与蜃景之间的羁绊弥足珍贵。
但若是老人知道了蜃景是虫,是异形之物,他还会继续看这‘海市蜃楼’么?他又要如何“汲取生的期望”呢?
老人的眼神虽然平静,但也沧桑。如同伤痕累累的枯叶,经受过风吹雨打,寒霜酷暑,早已褪去鲜活的生机。
天高云烟淡。海没(mo)斜阳,皓月当空。
在渺渺的茶烟之中,他们一言一语地交谈着。
直到告别时,银古仍未将海市蜃楼的真实面目道出。他需要确定一些事情,才足以做出决断。
所幸蜃景对人并没有太大影响。它们一般聚居在海边或沙漠里,根据需要可以适当移动位置。形体为纯白色的云雾状,在需要觅食的时候才显现在被觅食之人的眼前。它们与海市蜃楼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常被人错认。它的名字是‘蜃景’。
它们以人的心神为食,即人一段时间内的思考与想象。蜃景常幻化成姝丽美妙的奇景,令人心驰神往,并夺取人一段时间内的注意力,让他们不能思考,只能沉迷其中。
银古回头望去,只见昏暗的屋内正从内而外地透出了光亮。老人应该点了油灯。不知不觉月亮已经出来了。
走了一段路后,银古才点燃了虫烟。他又回头看,见到清澈如水的月光下,木屋周围飘着一层漂亮的薄雾。蜃景是很‘胆小’的,因为它是较为无害且脆弱的虫,容易被杀死,因此稍有风吹草动就四散离开。这是蜃景的生存本能。而它们显然已经把老人当做固定的觅食对象了。
银古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将虫烟送到嘴边,缓缓吐出一口白雾。烟雾笼罩下,白发的青年面容沉静,步履从容。异于常人的苍白肤色在黑夜里格外醒目,修长的手指微曲收拢,旅人执着一盏灯,火光在小小的笼里跳跃。
这让银古想起老人屋里的灯光,从内而外照亮了黑暗的屋子,让人感到温暖。
刚到村口,远远见到一簇火光。近看,竟是一群提着灯笼等待的村民。
“怎么了?”银古快步走过去,询问道。
“呀,大家田里的活都干完了,就来这里等村长的消息。”为首的男人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大家是心里焦急,请不要介意。”
这些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十分热闹。银古走过去的时候,灯笼的火光都汇集到一处了。暖融融一片。
“光……”银古又想起老人屋子里的灯光。看似寂寥微弱,实则热闹温馨——看啊,这么多村民记挂着他,他们手中灯笼的光,与那座屋子的光仿佛遥遥连成一片。让人莫名有些羡慕。
“他状态很好,不会被迷惑去寻死的,放心吧。”听到这句话,他们都松了口气。
银古拍拍男人的肩,又问:“方便告知我村长以前的事情吗?”
银古想知道老人依靠蜃景的原因。老人的目光绵长而悠远,让人想到连绵不断的青山。他把事情看得很淡,包括生老病死。
“好……请随我来。”男人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般点点头。
黯淡的天色下,漆黑的群山里,两点碎火浮动。银古和男人翻过了山丘,到达一片茂密的树林。男人沉默着拨开树叶,一片荒地暴露在眼前。
“这是……”银古一时失语。
月光落在石碑上,在圆形的碑上堆积成霜,如同一捧洁白的雪。而这石碑,一共有三座。
“是村长家人的墓。”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清扫地上的落叶。他吐出一口浊气,将灯笼轻轻放在地上。橘色的光代替石碑上的月光,恍若积雪消融。
不是天灾,亦非人祸。村长的家人都是自然老死的,只不过寿命各有不同。
他很长寿,也因此亲眼见证了妻子、儿子、儿媳的死亡。
无人天生淡泊。就如平静的海面下也有漩涡卷动,在老者积沉的光阴里又藏了多少暗伤?
首先离去的是他的妻子。妻子多年的疾病在爆发之时,他甚至无能为力。面对生老病死的天埑,这时……也只能感到窒息般的苦痛啊。
妻子摇摇头。“迟早会来的。”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死亡迟早会来的。但是为何他不能先走呢?
她安慰地握住他的手,含泪笑道:“……这一生于你,我不后悔。只是舍不得儿子啊。他还没成家,我不放心。”
只有在这时,他才恍然发觉,妻子也早就老了。时间是最可怕的病症,无形之中消磨了人的生命。
说到这里,她低低咳嗽起来。
他终于落下了泪。事实也这样落在了心头,摆在了眼前。妻子的形容太过消瘦,他目不忍视。只能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用力回握妻子的手,眼泪濡湿了衣袖。
屋外春光明媚,木阶下,她当年种下的花开得正好。春花烂漫,模糊的眼睛里,只看到一道美丽的风景。
她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老人连忙胡乱抹去眼泪,伏到妻子唇边,在风声中努力分辨她的声音。
妻子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明,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努力露出笑容。她轻声祝福道:
“你要好好的。”
妻子去世了。多年的劳累积压下的病痛夺去了她的生命,但她死前没有太大的痛苦。因为他答应过,会亲眼看着儿子成家。她放心了。
而这样痛苦的时刻,这样的生死离别,他一共经历了三次。
男人讲到这里,压抑地叹了口气。“其实不止,村长人很好,有很多朋友。但他们基本都不在人世了。”
“我们很多人都是村长看着长大的,他就像我们的亲人一样。但……村长有一次投海了。”
“一味要求他活着,这是否也是自私的呢?”他有些黯然地低下头。
“其实……他也许只是太寂寞了。”银古拍拍男人的肩,说:“交给我吧。”
次日。
天光初亮,黑夜又黎明。
银古沿着海岸缓步行着,突然想起昨日午后,老人讲述自己初遇蜃景的情形。
入海之时,眼前都是明晃晃的水光。那是一个清晨,在海里的我全身都被曦光包裹着,竟不觉得冷了。我的眼前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像被云雾遮挡了。
我看到了开满野花的原野,五颜六色的花朵如同海浪般此起彼伏,美不胜收。原野上应是有风飞来,空气中仿佛能嗅到幽幽的花香。
那些花开得极好,花瓣沐浴曦光,花蕊里藏着露珠。看到这些花,我想,她终于来找我了。
在重回黑暗之前,好像看到了流星,一闪而逝。我心里只剩下这个想法:如果每天都能见到这么美丽的景色多好啊。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了。
——天光黯淡隐朝日,云薄烟浅未破晓。海风飞来千沙舞,昨日不同今日寒。
似有流星陨。天边流光溢碎火,海上星游,隔岸渔家千百灯火。
海与海岸有两渔村相对,一暗一明,一暮一朝,一假一真,自成镜面。
海面云上,海市蜃楼压在人心。那种震撼无法言喻。让人失了言语的绝景,只能痴痴望着,不能分辨真伪。
海上渔村与岸边渔村有几分相似,远观仿佛错乱了时空,光怪陆离。银古停住脚步,望了很久。
“你来了。”老人向银古打招呼,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海面。他闭上眼睛,很肯定地说:“它们今天没有来。”
“啊。今天是真正的海市蜃楼。”
天光大亮。老人再次睁开眼时,双眼盛满了朝阳的辉光。“它们也要走了吗?”
他定定地看着银古,又问了一句。眼睛里浓重的悲伤凝成破碎的泪光,带着一丝释然,又糅合了沧桑。
“是啊,但是它们留下了子代。只要你还在看着它们,它们就不会消失。”白发的旅人讲道:“你们还会再次相见的。”
老人长久地站立在礁石上。他笑起来,点点头,一滴眼泪落入翻涌的海浪里,消失无踪。银古注意到,老人的身影不似昨日挺拔,微微佝偻着。
“可以告诉我它们的名字吗?”
“它们叫蜃景,是一种虫。”
老人没有再问。银古知道,对于老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看,它们来了。”
在云雾缥缈,水天相接之处,美丽的自然风景凭空显现,永久停留在老人眼里。
天际似有流星陨落。
蜃景是海市蜃楼的别名。
海市蜃楼大部分是建筑,蜃景(虫)则主要是自然风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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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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