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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前传)百年修 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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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浮云一片是吾身
剑子刚到天庭的那一年,正满七岁。
小小的一团白,乖巧地伏在道尊肩上,睁着一双黑玛瑙样的眼睛,不言也不语。
走过了南天门,有女仙瞧见了,暗地里惊呼一声,这么可爱的小孩子,是哪处来的?
这话顺风飘过来,白衣白发、道骨仙姿的天界道尊抿着唇负起手,心里的小花一朵朵争先恐后往外冒——
他道尊看中的小孩子,能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吗?
至于哪处来的……某德高望重的道尊微微一笑,高深莫测:岂不闻西天佛祖有云,不可说不可说。
于是风声四起。
堂堂道尊,在五百岁寿诞的那一日忽然没了踪影,待到再回来时,身边居然多了一个粉粉嫩嫩、又不只是何许人也的小男孩——
是道派挑中的灵童,还是道尊老头留在凡间的私生子——底下的游神散仙泡上一壶茶,争得面红耳赤。天界的流言蜚语较之人间,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到底有人看不过眼,偷偷向上禀明,道尊听了也不恼,拂尘轻扫笑得和蔼,说由他们去吧,年纪一大把了还怕人议论吗。
这般不介意,隔了一日,却忽然召集天界道派一众子弟,只说是有要事相商。
道门数百年来平静无波,道尊的传信仙鹤翅膀张一张,那闲得发慌的一干道士,立刻揣着满腔好奇疑猜,黑压压地立满了道宫无为殿本就不大的厅堂。
屏息凝神之际,只听殿门轻启,逆着天光,走出一大一小两个白衣人。
那大人,峨冠博带,气圣形洁,眉似雪目如炬,白袖飘然过处,众人齐唤一声道尊,尽皆俯首。
有道士站在前列,年轻胆大,抬眼偷瞄道尊身边那小小孩童,只见他身量未足,道袍曳地,竟也是一头雪发。想看的仔细些,再往上,却被他额上一点唬得目瞪口呆——
那眉间一颗净色琉璃,内明外澈,赫然便是道家至尊代代亲传之物。
年轻的道士被惊得懵懂,待回过神来,道尊已在座上朗朗开口了——
“诸位道友,自今日起,这孩子,剑子仙迹便是我的嫡传大弟子……”
一语惊四座。
底下人哗然一片,再一瞧道尊身边那尚不及桌高的白衣小孩,更是群情激奋:求仙问道的,哪个不想拜在道尊门下。只是这人老脾气怪的道尊,硬撑了几百年不肯收徒也就罢了,如今更不知是哪根筋被错搭,居然把大弟子的高位交给了一个刚刚七岁、来路不明的小孩——
这孩子……难道真是道尊的私生子吗。
三三两两的眼光,夹着毫不掩饰的猜忌揣测,集中到自刚刚进殿起,便不吵也不闹的剑子身上——
这白衣白发的小小孩童,伴着道尊站在高堂之上,雪色的头发上束着道尊送给他的道冠,虽系得紧紧,犹有三根白毛不听话地支楞出来。只是一双黑眼睛沉沉静静,不卑不亢,无惧无喜,众人的打量或善或恶,皆被沉进那双深渊里去,波澜都不起。
有明眼人一见即惊心:这哪里是个不晓事的稚童。
这厢众人尚在争执,那边道尊早已不耐烦,懒懒打了个哈欠,拂尘插到身后,清了清嗓子,问:都听清楚了吗。
底下终于静默。
他慢悠悠地说:剑子是我的嫡传大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接着又道:我师徒要闭关修炼一百年。
众人不及反应,道尊已牵住剑子的手,两道白影,竟就此化光而去。
半晌,底下老道士反应过来,捶胸顿足:想我道派千年来的基业清誉,怕是要被那无厘头的道尊毁之殆尽。
好在道派的弟子们大抵乖巧,一口气哀哀叹过了上百年,待到道尊携徒出关的那一日,却也依然抖擞了精神去恭迎。
山门外不见那翘胡子的老道,却转出个一身白衣的清俊男子——
他发上束着太极扣,鞋上系着白玉环,背上是乌峭峭一柄古剑。一头长发垂过了腰,抬首间眉清清目沉沉,额间一点水色晶莹流转。
他乘风踏云一般走到众人面前,轻轻稽首——
“诸位道友,师尊十年前功成已出,在下乃是剑子仙迹。”
他话音未落,众人皆是一声惊叹:且不说那为老不尊的道尊究竟是何处去也,单是眼前的这个剑子仙迹,却是大大的了不得——
他落步无声转身有致,一身清圣之气充沛浑然,却又光华内敛毫不凌人。远远临水站着,水波光影间一袭白衣翩跹。一百年前那个不言不语的孩童如何长成了今日的模样,追及因果,真不知是道尊教导有方还是此一方的青山秀水太过怡人。
老道士们颇似欣慰:到底是道尊高徒,果然好修为。
迎贺道尊的宴席上,主角虽是落跑,剑子也算聊以充得场面。酒过三巡,又有天帝使臣传旨:一贺道尊修成出关,二赐剑子星君之名。
于是皆大欢喜。
还有不晓事的去打听剑子星君的来处,支支吾吾间,一回头惊见剑子星君站在身头,颇尴尬地拱个手,剑子星君也不生气,拂尘轻扫微微一笑——
哪处来的,凡间拐来的。
剑子乃是凡人的小孩。
凡人的小孩,却天生异象,小小年纪便是满头雪一般的白发。他父母去得早,靠村里人良善周济而度日。七岁那年村子里闹饥荒,他一人背着竹筐,想在山间觅食。饥肠辘辘之际,头也昏花眼也昏花,一回身,却看见背后恍惚立着个白衣白发的老头。
这老头笑眯眯地瞅着他,他也圆睁着眼看着老头——
一大一小,两两相看,两两无言。
良久,那老头轻咳一声。
剑子脑子一个回转:这老头上上下下俱是白,臂弯里还搭着鸡毛掸子一样的物件……于是小声问道——
“那穿黑衣服的在哪里?”
“?”
“你不是白无常吗?黑无常呢?”
“……”
“我开玩笑的。”
“……”
多年以后道尊负手兴叹,得了剑子这样一个高足,真是时也命也。
天界的堂堂道尊,在五百岁寿宴上无聊至极,于是偷溜下界。无意中撞见一个满头雪发的小孩,原就看他有几分不俗灵气,如今一开口,更叫道尊刮目——
能将白衣道尊认成白无常的,只怕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道尊头脑一热,低俯了身子,视线与他齐平,只问一句:
“你愿意跟我走吗?”
剑子早已记不清他当初是如何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只记得那之后朦胧的光影交错,再睁眼时他已是身在云端,人间的万物众生陡然变成了脚下的虚浮幻像。
多少凡人穷尽一生也求不得的长生不老、仙骨神道,一瞬间俱被他所得。
——当真是恍然一梦。
老道尊抚着他的脑袋拉着他的手,说剑子,你就做我的大弟子吧。
剑子才多大,被束上了道冠披上了道袍,也半点没有身为道尊传人的自觉。他只知道村东头私塾里的先生收徒,那弟子是要叩拜喊先生的,于是也学着样子,乖乖地叩了个头,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师傅。
道尊顿时心花怒放,伸手摸摸他的雪发,一抬指,那颗净色琉璃就点到了他眉心正中。
再后来便是一百年的闭关修行。
所谓闭关,不过是道尊乐得逍遥的一个借口罢了。师徒二人隐逸山林之间,无拘无束又清闲自在。道尊每日将毕生所学一一倾传,闲来又教剑子读书下棋弹琴。剑子天资聪颖,两片叶子也能吹得出曲曲折折的调子来。道尊听着听着笑起来,第二日便送他一把周身通透的白玉琴,他扬手轻拨,音色温润又清澈,羞得林间鸟雀无声。
闭关是假,一百年也是空话。道尊要修行升级,断然无需如斯之久。即便是剑子,也不过几十年的功夫,便习得了道尊的真传。
剑子功成,道尊更是无牵无绊,每有兴起,便带着徒弟行走人间。剑子只觉沿途花事轻浮,鸟语香艳,只觉那烟火红尘处处亲切可喜,却不知自己是从天界归来,凡间的世道人心已变了千年,他幼时的村庄河流早已不复旧时模样。
师傅站在他身后,悠悠叹出一口气:剑子,凡人仙人皆是一样,执着是苦,贪求是妄。
剑子抬眼望着远处烟水笼罩的不老青山,点点头只道弟子谨记。
自此再回天上,那原就平和的性子练得越发淡然。
只要心清神静,天界的日子不可谓不好。四时如春,繁花似锦,忙时不过去下界去除除妖练练剑,闲时便与两三好友下棋炼丹。剑子生性神气皆柔,为人又豁达有趣,谁都愿意与他亲近,他也从来不缺朋友。
日才子,月才子,药师,傲笑,还有西天佛国的那位圣行者——
剑子几乎以为这就是圆满了。
他站在白云深处,看遥遥天际边的星子璀璨,看蔼蔼红尘里的众生斑斓。偶尔天风掠过,掀起白衣翻飞如舞。分明早不是肉体凡胎,一个人站久了却还觉得寒意沁骨。
剑子走过红尘七载天界百年,心里向来都是一派清明——浮云过后影不留,坦荡得近乎空洞,从没有人让他不安,从没有人让他生气,从没人让他觉得心有所牵意有所恋——
龙宿简直是一个意外。
竹林里的相遇是意外,天帝的宴席上那一声“龙神驾到”后转出的华紫身影更是意外。
那时候,老道尊刚饮下一杯留人醉,正拉着他的胳膊讲笑话。剑子啃着一颗苹果,听到殿外天奴的奏报,他漫不经心地一抬眼,便撞上了那一双鎏金色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