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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怪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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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舌”在我之前和他们打了招呼,十分自然的,我瞧着父母脸上意外的表情,竟觉得有些轻松。
母亲轻咳了声,没有接近我,她唤我的名字说道:“你知道早起就好,我已经给你在省城医院挂了号,明天早就跟我们一起去做检查。”
话到此处,她板起脸,声音陡然硬气了起来:“我不是医生,也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问题,但是你得知道一点,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要对自己负责。”
“我不会追究你被辞退的原因,不论它是什么,有多糟糕,那都已经和现在的你无关。等结果出来了,如果你真的生病了,我们就去看病,如果没有病,就收起你的胡思乱想。你现在要做的,能做的,都只有一件事,就是往前看。”
她的每句话都在给自己打气,到了最后垫足了勇气,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格外坚定真诚来:“我没教过我的儿子是个废物,也不认为我的儿子就是个废物。”
我对上她的目光,忍不住竟要说出一个“好”字。
“舌”被我死死地封在了口腔中,连并着将出口的话语一起。它因此在我的消化道内上蹿下跳,磨得我有些反胃。饶是如此,我也没给它发言的机会。
我抿着唇,对母亲笑了笑。
上次的检查结果还在我的抽屉里,屋外道路上汽车引擎的振动频率被“耳”转化成了怪异的图形,传入我的脑中。
我大抵知道我会面对什么样的未来了。
——如果没有人能无条件地相信我的话。
——
听闻今天有亲戚要来,我才后知后觉,已经到了八月十五。
我家与亲戚来往的时候并不多,要说最密切,还要数祖父母在时,到了我们这一代,也就大型传统节日才会互相走动,老一辈的子息旺盛,即便我父母这辈多是独生子女,每到节时都能满满当当挤上一屋人。
母亲吩咐我好好捯饬一番,打理好自己的形象,至少得做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的样子来,以此安排好前来做客的亲戚们,别落了他们的面子。她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没有考虑“虫”的传染性的,我倒是想要提上几句,但因为害怕他们质问我“难道就没有考虑是否会传染给他们”这种话,最后选择了闭嘴。
母亲因为我的沉默而放松了些许,父亲倒是因此多看了我两眼。
如此说来倒有些可笑。我是一个不擅长交流的人,过去总是在推脱这些应酬工作,每每遇到这种需要交流的场面,就会躲到隐蔽的旮旯里去,为此母亲常说我是“装在套子里的人”。契诃夫大概不会想要我这种没能耐烘托氛围,又不能升华文章主题的主角,我只是一个固执懦弱,又总装着一腔愤懑的胆小鬼,只有我会为自己的变化而恐惧,因为我只有我自己。
我讨厌那些必须要应酬的人,我更害怕我会为了讨好他们,而去贴合他们的要求,让自己去做那些我不喜欢的事情。
父亲应该能理解我——也不能这么说,他仍旧希望我成为母亲口里那种完人,他喜欢赢,当然也喜欢能让他胜利的筹码,他不需要去体谅我,也从未想过我会和他一样。我说他能理解我,也只是因为他自己就是那样的人而已。
这么说来有些不敬,他一直都是我行为的参照。每当我要选择做出什么错误的决定,或者已经做出错误的决定的时候,看到他,我就觉得我如此作为也是理所应当了。
他是我最常拿来慰藉自己的理由。
我看他时,他也在看我,当我们彼此对视,就知道我们互为参照,这样活在母亲的影子里。
所以他今天看我的目光里承载的意外中,应该也有些我背叛了“组织”的诧异吧。
他会因此有感到欣慰吗?
我瞧他回避的动作,颇为忤逆地想道:他大概在害怕吧,就像母亲那样。
这不算我第一次正式来做招待亲戚的工作,可这却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次,欢迎引路、倒茶寒暄、安排娱乐消遣,“眼”、“耳”、“舌”的配合出乎意料得完美,它们对人的表现一直如此,倒让我产生了一种“我”才是多余的异类的错觉。
谁会不喜欢一个阳光开朗、能说会道又目光真诚的年轻人呢?
也只有“我”是格格不入,令人厌恶了。
母亲因为客人的夸奖开心地笑了数声,挥手想要招呼我,却在看到我表情的一瞬间僵硬地收回了手,她脸上的笑容也因此收敛了数分。
期间一支插曲让我有些耿耿于怀。来的客人里,有个看起来五六岁大的孩子,从来时就跟在我后头当尾巴。我起初懒得管他,便由他跟着,一直相安无事。到我应付完了两位母亲的“比较游戏”中的常客,他陡然就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似的,指着我喊“怪兽”,还拉着他妈妈来看“活着的怪兽”。
按道理来说,先感到难堪的应该是我才对,可那称呼代表的信息被我接收之后,我竟然完全没有伪装被戳破的震惊与恐惧,而寄生在我身体里的那些怪物——我现在能肯定是“那些”了,它们反而因此活跃了起来,像是被王子邀舞的灰姑娘,雀跃到我的心都跟着热了。
若要我实话实说,这么描述自己的心情还是让我觉得有些变态。一个人如果因为被认定成什么怪物,并因此获得认同感,得到喜悦和快乐的话,这个人必然不是什么正常人。
但我已经不想去怀疑有那个可能。
这件事终究在那孩子家长的道歉中不了了之,后来到访的客人里也有年龄与之相仿的孩子,有被我吓哭的,也有好奇到跟在我后头观察的,究竟是因为年幼者心思纯洁,能看到更多的东西,还是因为这些寄生生物只愿意让孩子们看到,我终究不得而知,年长的人也只当我孩子缘怪一些,我因此得到了不少好处。
晚上送完亲戚后,父母脸上的和颜悦色也随着喧闹远去。
我挥别了那对“怪兽”依依不舍的孩子,转身拖着一把椅子坐在了父母面前。
“你今天做得很好。”
我听着夸奖,有些失落。母亲坐在沙发的主卧上,拿着电视遥控器按了一下。
电视里传来了嘈杂的音乐声,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也从来不敢去揭她的伪装,即使我知道她平静下隐藏的暗流——她向来讨厌摇滚,她讨厌那种激昂嘈杂到带着歇斯底里味道的歌曲。
“大概勉强能看吧,”我低着头说道,明明特地搬来了椅子,坐到了父母近前,我却连抬头的想法都没有:“我只是在尝试将我应该做的事情做得更好。”
母亲的行为已经暴露了她的不安。
我却不敢将其揭露出来。
那本来是我的目的。
开门见山,互相坦诚,寻求帮助,那本来就是我的目的。
我已经跨出了最难的第一步,没想到却在下一步途中胆怯了。
我在渴望什么呢?
——是那种可能吧。他们所给我的,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会出现的,主动发现我被寄生,主动向我伸手,给我帮助的可能。
因为是父母。
因为是直系血缘者。
因为是最亲密的家人。
母亲说道:“那就去好好休息吧,忙了一天,你大概也累了,去休息吧。”
“明天还要去医院检查,早点休息好养足精神。”
我以为会有人问我。
可以从今天超常的交际能力入手,也可以从中途的插曲入手,或者从别的什么地方,我有着那么明显的失常,而他们与我有着那么深的关系——难道就没有谁会来问我,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我有今天的表现的?
然而父母终究没有再问我什么。
我有些失望。
其实这也不意外。
——
今夜父母的房间里没有传来讨论的声音。
我又上网查了一遍医院的消息,心里总是有些忐忑不安。也就是临近处决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想法,既在恐惧会遭受明面上的歧视,又在期盼着有谁会来主动拯救我。
我当然不属于那值得被拯救的人,可“虫”如此特殊,总有些研究价值吧。
例行打开通讯软件的时候,我收到了朋友发的消息,大约是在问我怎么突然就销声匿迹的,是不是现实生活出了什么问题。我本来没有什么回信的想法,毕竟“眼”在被寄生的时候,我就倒了诸多苦水,然而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她也只是认为我压力太大,精神上出了点问题,左右都是推荐心理医生的。
如此说来有些矫情,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性别不同,但是喜好性格都极为相近,算那种志趣相投的知交好友,我对她总是有些超乎常人的期待。如若说,我曾经想过,至少谁可能会信我的话,“谁”指的必然就是她了。
当然,现实已经告诉了我。
我天真愚蠢得可以,然而做梦也要有限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