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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仍似当初 ...

  •   略微颠簸的马车里,清远斜靠着车舆而坐,双腿和腹部仍是缚满白纱,见了窗外景致一点一点退去,见了清音十分平静地坐在对面嘘寒问暖,对于即将到来的那些未知,他心静如止水。
      一行总共四人,清音、清远、祈夏、洛本清,除了清音那妮子,余下的,全是病鸟。马车走走停停,清音那妮子并不急着赶路,直至行到第九日头上,这才总算到了翠寒谷外青水镇。
      小镇在郢天以南,理应更加和暖,却在他们到达这一天阴雨连绵。青石板街上人迹稀少,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咕咕噜噜的车轮声。凉爽的水气,一阵接一阵地,钻过帘子的缝隙,悄悄爬上车舆。因了这寒凉之意,车舆内便多添了两只铜炉。
      祈夏和洛本清盘膝而坐,鼻尖上全是细汗,却也不见得有丝毫异议。清音那妮子更是不在意,只是那心思,似也有些飞远了去。
      路过镇上医馆时,那妮子打起布帘,往外瞥了一眼,只一眼,便稍稍变了脸色,扭头对清远道:“你是要先随洛大哥回谷,还是要在这里稍等片刻?意也堂挂了师父坐诊的牌子,我想先去看看。”
      清远瞥了一眼车舆外的天色,大致明白了清音的担忧,便微笑点头,“还是我先行一步吧。”
      洛本清自告奋勇送清远,于是清音和祈夏一同下车。
      清音原本已经挪到车前,此刻突然回身。清远那厮倚着车舆,面无表情来着,见了她,便勾起一丝笑意。清音蹭蹭蹭到清远身前,细细掖好搭在他下半身上的轻裘,又更加凑近了一点,轻轻捏了下他略显冰冷的手,将那双手裹在轻裘中。
      一时无言。
      清远见了她这一系列举动,明白她用意,拿下巴磕了下她肩头,温言道:“我无碍。去吧。”
      “嗯。”清音这才对洛本清道,“洛大哥,那就劳驾你送清远先回谷。”
      洛本清默默点了点头。
      祈夏被冷落一旁,一直哼哼唧唧来着,此时,清音便对他解释道:“这种天色,意也堂竟还挂了师父坐诊的牌子,你随我去看看,看能不能把他拽回去。”
      听了这话,祈夏愈发挑眉不悦了,这大雨天的,谷主竟然还要亲自坐堂看诊!?
      送走了清远和洛本清,清音与祈夏拾级而上,并肩站到了意也堂檐下。青色瓦片,雕着枝枝兰草,一片叠着一片,不断淌下雨水来。檐下水珠滚落不断,白花花的,有些迷眼。
      乌木大门咯吱打开,应门的小丫头一身翠衫,不过十二三岁的年华,稚嫩至极,眉目也是怯生生的,偏又含着些不合年纪不懂掩饰的愁绪。只不过,而今一见了门前立在雨中的两个人,便顿时喜笑颜开,连带音量也拔高了不少,手舞足蹈地嚷嚷着:“小姐!?小姐!你终于回来啦!”
      清音微点头,伸手摸了摸她沾湿的发,柔声问她,“翠翠,谷主呢?”
      一提起谷主这两个字,那丫头便耷拉了头,“谷主在诊室替人医病来着。”
      “他来医堂有几日了?”清音一面走,一面问。
      “谷主出谷三天了,一直就替那个男人诊病来着。那男人带了一群凶巴巴的汉子,个个拿着刀剑,还有一块咱们谷里清霜令的碎片。”翠翠低眉顺目地回答,十分沮丧,“小姐,谷主他累了三日,昨天发作了一回,吓死奴婢了!”
      “谷主发作时,李大哥呢?”清音立即顿足。
      “李大哥回谷里取药,谷主说医治病患的那种药材,只有谷里才备着。”翠翠见了清音脸色不善,硬着头皮做答。
      清音颦眉立在雨中,一时忘了挪步,对李元昊已然无言。祈夏此时拍了拍清音头顶,打岔道:“赶紧走罢。莫要淋雨。”
      清音这才敛神前行,绕过前院,到了诊室外,那黑兮兮的大门未掩,饱含湿气的冷风,刺溜溜地猛往里灌。对清音而言,这风倒是爽朗得很,然而对里面那人……她一想起来,就火大。
      诊室内陈设极其简单,四面白墙围着的,只有深处的一张长榻,近前的一只木凳、一方小几以及几上的医匣纸笔。
      榻上锦被下躺着的那团东西,根本入不了清音的眼。
      全世界只剩下那个斜靠着床楣,微微喘息的人。
      一袭青衫仍似当初,身子却愈发单薄,因在看诊,是以长发束得端正,却隐隐泛着青灰色的光。犹显灰败的脸上,长眉入鬓,双目微阖,薄唇抿起,轻轻咬住,额角冷汗,黏着碎发,似有极为隐忍的表情。
      清音轻轻走近,无声无息地伸手至他发环,那一头银灰色的长发便打散,簌簌垂落。
      银灰色。
      如同他脸色一般,那发色,竟然也透出一股浓重的死灰之气。
      清音一手按住自己双唇,忍住没有发声。
      掌下的那人却幽幽醒来。双睫下的瞳仁,也爬满了那种极为黯淡无华令人心碎欲绝的灰色。
      清音看见他眼底自己的影子,也看见了他眼底一片毫无生机的冰冷。瞳仁中那只小小的自己,就像是浸在浮满碎冰的湖水里。
      而那冰冷的湖面,遇见了她凄怆的神色,终于也有了一丝不稳定,却又很快转换成更为疏离的肃冷之色。
      “回来了。”不是问话,他只是三分客气七分疏离地说了一句。
      清音收敛了所有心绪,放下按住自己双唇的手掌,微笑了一记,躬身施礼,“师父,我回来了。”说这话时,她的另一只手掌,拿了不轻不重的力道,握住他那一缕长发不放。
      苏陌钦淡淡瞥了眼发端,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清音却不予理会,目光执着地回视他,毫不退缩,反而答道:“师父,你去歇歇,换我来吧。”
      苏陌钦一手支着床沿,坐直了身子,抬眉看着清音,伸手便要去取下她手中发丝。
      清音更是不妥协,一把捞出,连同他手掌也一并握住,终于加大了音量,“师父,我不放!你休想我放!”
      “宋清音。”他的声音淡薄,吐出的气息,也没什么热意,在这冰冷的空气里凝不成一团白雾,反倒无声无息地幽幽凉凉地,扩散开来。
      清音发了狠,抵死不松手,“你明知会发作,也要硬撑是不是?你心里难道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爱惜自己的意思!?”
      “宋清音,放手。你逾矩了。”他的声音逐渐冷了下去,灰色的瞳孔里深不见底,晦暗无光,看得人寒意阵阵。
      清音丝毫不吃他这一套,听了这话,却也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依着端正的礼数,对他行了叩拜大礼,一时间便放开了他的发。见她听话,苏陌钦并无得色,反倒微微颦眉。下一秒,果然见清音双手旋即又捧住了他冰凉的手掌,一阵细细摩挲,似是珍惜,又像在贪恋什么。
      她低垂着头,发髻上的雨水未干,犹在幽幽闪光。
      待到她低了头,避开他视线,苏陌钦才柔软了些神情,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头乌发,眼神虽尚算稳定,却无端多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裂痕。
      “阿陌,”清音垂着头,发出来的声音有些沉闷,“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好一些?”
      风雨凄清,久久不止。
      那一句阿陌,穿越了三年零九个多月的时空界限,也穿越了一千三百八十五个日子的刻意疏离,似一只无形之手,拨开那些惨淡纷乱的时间与空间,撕裂那些延绵入骨的无奈与钝痛,将久违的昔日的温暖,尽数捧到了他面前。
      祈夏在一旁看着,此时忍不住别过头去。
      清音仍低着头,肩头微颤,背脊紧绷。
      苏陌钦半垂着双睫,静静看着她,知她已竭力克制。一时间,虽心绪流转,他仍是冷着脸,无言。若是这痛,已然深入骨血,刻进生命,他便认了,且只愿此生,将这痛,自己一人默默受了。
      清音平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跪行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如此卑微地试着靠近他,将双手环上他腰际。
      衣衫里几乎是空荡荡的。
      清音心痛早已不止,此时不免有些麻木。
      苏陌钦作势欲起,而祈夏一步上前,按住他肩头。
      这一举动,惹得苏陌钦顿时薄怒,冷冷道:“祈夏,你好大的胆子。”
      祈夏收手,也跪了下来,不认错,亦不求饶。
      清音侧头,瞧了祈夏一眼,大致猜到方才之事。此刻,终于收回自己的手,有些茫然地放于眼前看着,像是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冲动。
      祈夏道:“谷主若是骤然起立,极易晕厥,而小姐肩上剑伤未愈,如此一带,也恐不妥。若有失礼之处,属下听凭谷主责罚。”
      清音不再纠结自己方才举动了,听闻此言,立即接过去,“师父,别听他的,我没事。”
      苏陌钦寒了脸,俯瞰着她,不怒自威,“祈夏说的,可是当真?”
      清音自知瞒不过,瞪了祈夏一记,十分温顺地耷拉着头,“只是被那剑带了下,很浅的一道皮肉伤而已。”
      苏陌钦一时未答话。
      祈夏毫不留空隙地又接了话头去,“谷主,爱暖亭卖出第一支潋滟清绝水之际,秋霜姑娘传信于小姐,告知她惊雷刀齐临风欲率领武林正道剿灭腾月剑于浪苍山玩月崖,小姐便命属下去往崖下候着,救了殷若修。那厮身中潋滟清绝水之毒,又自断心脉,小姐一路保他不死,因他,碎了清霜令,因他,中了拂水柳之毒,因他,受了柳枫一掌一剑……而这一切,小姐她见微知著,步步筹谋,终是得了他信任。数日前,殷若修领着属下,闯入摩耶山庄,取走七宝珠,更因此几乎丧命。因他,小姐相助齐临风,毁了整个摩耶山庄,废了阮千婙,并且对原是殷若修而今是清远的那个男子,从此以诚相待。”
      清音在一旁早已红了眼,若不是被祈夏点了穴,动弹不得,如今亲耳听着自己的小九九被祈夏那厮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她那恨恨的模样,恐怕是要将祈夏脖子咬了下来。
      祈夏无视她目光,依旧说得不紧不慢,“听了这些,谷主可会觉得小姐变了心?”
      苏陌钦低眉看他,神色未变,如古井深潭一般,仿佛自亘古便从未惊动过。
      祈夏勾唇道:“秋霜姑娘曾领谷主之命前往双溪镇,问了小姐一句,她和小姐之中谁对谷主心意最为深厚?小姐当时回答:‘硬要比的话,自然是我宋清音更爱他。况且,这世上,这爱,根本再无人能及。我对他好,信他不疑。这一生痴迷,不是因为他给了我什么,而是我为他能做到什么。所以,我说,我爱他,无人能及。’谷主可知,小姐做了这些,是为何人?对清远一番心血,是为何人?甘冒天下武林之大不违,又是为何人?”
      清音无奈地只能在原地支支吾吾,说不了半个字,时间久了,那妮子竟也不闹了,只静静听着祈夏给她歌功颂德。在祈夏那厮一叠声地“是为何人”的问话时,清音那妖孽还冲苏陌钦眨了眨眼。
      而她眼中一向无动于衷的师父,终于扶着床,缓缓站起。
      “秋霜姑娘以为,小姐所作所为,只为能和谷主重修旧好。属下听得清楚,当日小姐说:‘重修旧好?你怎知我要的,是重修旧好?’”
      那一日,天高气爽,左园游廊下,说这话的小姐笑得好不明媚。
      秋霜听了,手明显一顿,诧异答道:“你说什么?”
      小姐抬眉,直视她脸,“秋霜,我只要师父活着,好好活着。不痛苦,不难受,无牵挂,无担忧……好好活着,自在活着,便足矣。”
      秋霜错愕。其实,彼时错愕的,岂止是她。
      而小姐倚着身后圆木,姿态悠闲,语气亦并不凝重,“不是我不想和他重修旧好。我其实很想……很想的。和他执手偕老,就是哪里也去不了,终老谷中,也是很好的。可是,如果要他活着,与要他和我相守,这两件事只能择其一而行,我选前者。”
      “‘我选前者’。这是当日小姐亲口所说。”祈夏是好祈夏,很会拿捏分寸,从头至尾,没有一句煽动苏陌钦接受清音之言,只是转述,然后,任由这转述去敲开那扇紧闭之门。
      清音终于被祈夏解了穴,正拧着身子要顺过气来,便听见祈夏道:“小姐,不会怨属下多嘴,说得不合时宜罢?”
      清音果然不适合那些凄苦之状,此时已将初见苏陌钦之际的那些悲戚全数掩去,换了十分轻松的方式说话。她一面揉着自己肩头,一面拿眼睛膜拜自己师父,“师父,祈夏讲了那些,证明我对你余心未死,搞不好,哪一日又会再作孽,你可是要将我逐出谷去?我惹了那么多麻烦,自然是不适合呆在谷中添乱的。”
      以退为进。亦是她对苏陌钦惯用的伎俩。只是。这聪明剔透又知她甚笃的师父,从不轻易接招罢了。
      果不其然,师父他缓过了气,十分正经地俯视着她,良久不置可否。
      清音抬头,直视他脸。
      四目相对。
      清音其实十分贪念与他这样相视的时光。无数次午夜梦回,记得最深最多的,便是那双眼那些目光。
      “师父,”清音想了想,忽然笑了,“我拿到七宝珠,若能治好师父的病,也算此生得偿所愿。我记得到四年前,师父说过,我不配,不配和你一起。当时,我很伤心,我以为这一世要和自己最爱之人共渡,人生才算圆满,才算未曾枉度。然而,四年过去了,现在的我,所求不多。只要师父你能好好的,那么我在哪里,又和谁在一起,甚至是否活着,这些,都不重要。真的,师父,我一心只想要你好。虽然也曾经十分地希望,期望你是因为我而过得很好,站在你身边并肩一生的那个女子是我,就最好,然而,当我发现那些都是奢望,不可求,求亦不可得,那一刻起,我就已然明白,我和你,阿陌,无关爱与不爱,无关是否相守,只要不再是因为我而让你倍受折磨,只要不再是因为我而让你受那哪怕一丝不快,我都可以退出,退到何种地步,我都可以做到。哪怕是要我退到你看不见之处,或者退出这个世间,我都言出必行,只要能从此还你清净,还你心如止水,阿陌。”
      苏陌钦身子晃了晃,喘了口气,神色不动,背脊笔直。
      “阿陌,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答应我吧?”清音说完,仍然带笑,且笑意粲然,堪比苍天朗日。
      苏陌钦握着床沿的手,指尖深深嵌入锦被之中,面色四平八稳,呼吸慢慢低缓了下来。
      “师父当真要我走?您说是,清音绝不回头。”清音含笑,脸庞上是从未有过的光彩,然心底撕裂,无人能知,亦无人可见。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窗外雨声不绝于耳。空气是凉的,风是凉的,雨是凉的,连那声响也是凉的。
      “这世上并无任何人……或任何事……值得你轻易赴死。莫要再说什么‘是否活着’,或又‘退到何种地步’,我之所以会是今日这般模样,与你毫不相干,亦不是你离开退去,或者生生死死,便可挽回之事。宋清音,你与我如今,除了师徒之实,并无任何干系,望你记牢,自此再无杂念,好好做你的济世之举。”苏陌钦说完,淡然看着她,深邃的眼底了无生趣。
      清音听见自己胸膛里碎裂之音,红唇一勾,却还是带了几分笑意,无声回望着身前的男子,目光胶着,然后慢慢黯淡,低眉答了句:“是。师父。”
      四年了。
      她和他,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有时候,清音也会想,如果这样互相折磨也算是一种相守的话,她除非心碎至死,那么,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也会甘之如饴。
      这句话,她一直未讲,一直烂于心底。眼下,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弦了,竟然就直言不讳地这样讲了出来,“师父啊,如果这样互相折磨也算是一种相守的话,如果师父只有以这种方式和我相守才能算心安的话,那么,除非我受不住了心碎至死,否则,只要清音尚有一口气在,也会甘之如饴。”
      然后,她看见他再一次微微颦眉,满面死灰,身子晃得更加厉害,终于……倒了下来,且,是向着她,倒了下来。
      莫名地,这妮子就又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仍似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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