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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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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恬、殷见桥、孙寅术三人泛江西去,才算是真正逃离了建邺这座魔窟。
建邺城内的将军府暗室,张琬独坐在唯一的光源下。他记不清在这间暗室呆了多少天,这些天里,谢翊不准他见任何人,连饭食都是用篮子从窗口往下放。更别说屎尿洗漱……他在江东叱咤半生,身心上从未受过如此摧残。
低矮的门被人从外推开,门板发出腐朽的“吱呀”声。阴冷的光照进来,张琬抬头挡了挡眼。
进来的人是谢翊。浓重的屎尿味熏得他往后一退。谢翊从腰带里抽出一方浸过香料水的帕子,捂住口鼻。
“哎呀呀,这些下人竟敢怠慢张公至此,看我不一个个扒他们的皮。”
谢翊嘴上说的狠,行动上没一丁点儿要处置谁的意思。张琬看透了他,知道他是故意的,遂闭上眼,不去看他丑恶的嘴脸。
小人得志。
谢翊慢慢踱了进来:“张公真不愧是张公,被谢某折辱至此,也能面不改色,近来谢某夜里常忍不住想,他日我沦落到张公的处境,能不能学得张公一半的气度呢?”
张琬凌乱的灰白色头发半遮住他苍老的脸,脸上肌肉跳动,干裂的嘴唇紧抿。
谢翊拿开帕子,在张琬身侧蹲下,缓慢开口:“可惜谢某没有张公行‘废立’的能耐……”张琬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白充满血丝,发灰的瞳孔则宛如刀斧一般剐着谢翊。
他太用力了,内眼角硬生生涌出了泪。
朱冲的父亲朱绥光家生子就有八个,起初,张琬扶持的是朱绥嫡子朱昊,但朱昊过于懦弱,撑不起江东的担子,张琬就把目光投向了朱冲。朱绥死后,继承江东大业的是朱绥家生庶子朱晃,朱晃平庸无能,张琬作为托孤重臣带头发动兵变,一举把朱冲推上了大位。
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百年之后他肯定要被后人骂作奸佞,可他不在乎,因为他深信只有在朱冲的带领下,江东才有问鼎天下的可能。虽然朱冲狠厉残暴,但乱世之中,与其心慈手软,不如狠辣些的好,而且他相信只要他耳提面命的教导朱冲为君之道,朱冲定能成为一代英主。
即使朱冲一时听信了谢翊的谗言,张琬也从未后悔扶持他,但不后悔不代表他不在乎,他的心本质上是软的,为了大业不得不硬……哪怕他执意要杀李恬,也不为私心,若为私心,他比谁都想要那孩子成为江东的力量……
见张琬心底的防线终于溃散,谢翊继续抓着他七寸打:“张公,你莫忘了,你私放朱昊一事始终是主上的一块心病。你说你放谁不好?偏要放个比主上名正言顺的嫡子走,最重要的,那嫡子也是你最名正言顺的学生。
张琬的眼角流出一行清泪。没错,朱昊才是他真正的学生,亦是旧主诸子中最仁善的一个,当初朱冲大肆屠杀手足,他不忍旧主家生子死绝,才放走了朱昊。他明白的,这是朱冲心里的一根刺,早晚有一天要被拔掉。
可是要拔也该是朱冲本人来拔,而不是让卖主求荣的小人借这根刺媚主惑上!
张琬猛扑着掐住谢翊脖子,谢翊早有防备,往后一闪,反钳制住张琬:“张公,你年纪大了,何必跟我一个晚辈计较?真计较起来,你赢得了我么?”
“你!小人长戚戚!你背叛主上!背叛江东!你会遭报应的!”
“张公错了,谢某从未背叛江东,更未背叛自己的信念。”谢翊松开手,一把推开张琬:“谢某儿时的江东,物阜民丰,如今的江东,草木皆兵,动辄血流成河,张公,铁石心肠如你,就没有过半点愧疚吗?”
“没有!没有!老夫没有做错!大业当前,总要有人流血!”
“既然如此,那张公也为大业流一流血吧!”
说完,谢翊大步走出暗室,独留张琬一人崩溃的低语。
几天后,尚在军中的朱冲收到大量张琬跟洛阳新晋权臣卫彦的来往书信,张琬与卫彦约定,各自物色幼主,徐徐图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再致力于南北合并,一统天下。
所有书信里没有一封涉及私心,通篇大道,愈是如此愈叫朱冲愤怒。
张琬有无上威望,有大道至上的信念,振臂一呼,江东人心岂不都归向他?到时候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上”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还是说,他的张长史要先借他之手清除掉江东的瘤疾,等他头上的“残暴”的帽子摘不掉了,他的张长史再为民除害?
朱冲动动手指,手里的信瞬间成了一团纸球。
好一个忠君为国的张长史!
最后一封,是谢翊写的,信里道他控制张琬前,张琬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将李恬移至长史府关押,但他搜遍了长史府,也没找到李恬,想必已经不在江东了。
朱冲忍无可忍,掀翻小桌案,信件像雪花一样飞了出去。
“来人!给孤备笔墨!”
他要杀了张琬!
同一时刻的长江北岸,一匹匹骏马井然有序的在江边饮水,距离水泽不远处的草地上,野风吹得卫愔长发飞散,他望着白气氤氲的水面,苍茫得叫人辨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往前走了走,草上的水珠染湿他的衣裾,江上的水汽也很快漫延到他脸上,水量丰沛得连睫毛都有了重量。脚底下,每迈出一步,就有湿哒哒的响声发出。
诸葛延来到他身后,叫了声师弟。
卫愔立住脚,没再往前走。
诸葛延把一封拆开的信件递给他:“朱冲让谢翊立即杀了张琬。”
卫愔没有露出喜悦,不紧不慢道:“汉高祖时,燕王卢绾发动叛乱,樊哙领兵讨伐,却遭人诬告谋反,汉高祖怒不可遏,命陈平、周勃杀樊哙,陈平知樊哙与高祖的关系远超君臣之谊,恐高祖事后后悔,殃及到自己,便用囚车押缚樊哙进长安,交由高祖亲自发落。师兄,张琬便是樊哙,绝不能让谢翊来杀。”
“师弟的意思我明白了,可要是张琬在朱冲面前反告谢翊,谢翊岂不是危险了?”
“谢翊蛰伏江东至今,独善其身的本事还是有的,师兄只需将陈平之典故说与他,他自然就懂了。”
“好。如今谢翊成了江东翘楚,又有‘揭发’张琬的大功,风口浪尖上,往后该如何行棋呢?”
“让他全力协助朱冲剪灭江东宗族和山越,功成后,转向荆湘,继续拉锯。这样即便不能完全取信朱冲,也能借外敌长线保命。”
诸葛延叹了口气。
“师兄为何叹气?”卫愔问道。
“我只是觉得可惜,为了救李少将军,我们连用宗族和山越分裂江东的策略都放弃了,以朱冲之勇,又有谢翊协助,江东统一是早晚的事,江东稳定了,战线势必要往北推,届时中原危矣。”
卫愔对此付之一笑:“师兄糊涂了,四海归一是大势所趋,一个宜卿又怎么阻止得了?以分裂阻之更非长久之计,朱冲只是个好杀莽夫,非问鼎天下之人。而且,我不会让朱冲北上,我会为他找个新麻烦。”
诸葛延没来得及问出什么是“新麻烦”,洛阳信使来报:家主卫彦已同意两年之内不提卫愔婚娶之事,故请卫愔尽快还朝,主持大局。
诸葛延吃惊不小:“两年之内不提婚娶?师弟,为兄没记错的话,你有二十六了吧,两年之后都快三十了,怎还不娶?师父他老人家在天上知道了,岂不是要气死?”
卫愔眨了眨:“父亲这一脉不还有卫恰么?他不会气死的。”
“卫恰才几岁你就指望他传宗接代?师弟,今天师兄要好好跟你聊聊,婚娶之事千万不可耽搁。”
卫愔跨上马:“好好好,师兄尽管教训小弟,小弟听着就是。”
诸葛延遂苦口婆心的劝了卫愔一路。他说得天花乱坠,卫愔没反驳一个字。等他口干舌燥,言语枯竭了,卫愔笑道:“师兄,并非我有意不婚娶,是陛下。”
点到即止。诸葛延全懂。
劝婚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