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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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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朝,大元三十四年。江南,凤栖坞。
一个面皮白净,长手长脚的少年刚刚从山下的集市溜回家,后边还跟着比他矮一头的小丫头。两个人怕被师父责骂,绕过了门口的管家翻墙而入,却不想一翻下来就对上了师父的眼睛。
白净少年腰一弯打了个千儿,就嘻嘻地笑开:“师父怎么还亲自迎接徒儿,是不是徒儿下山太多天师父思念得紧,徒儿下次一定早日回来,不让师父担心。”
边说边抓着藏在他身后的小丫头往自己院子跑,没想到师父在身后运了轻功,反手将二人提到面前,开口道:“九郎,几天不打上房揭瓦,自己玩的欢脱就算了还带着小宝一起,按照家法该当如何处置?”
“呜呜呜呜,师父不要罚小宝抄书,都是师兄带我出去玩的,我说了不去要好好听师父的话,师兄就要揍我”。小丫头嘴一咧就哭了起来,大眼睛更显得水灵灵的。
秦九郎气的大叫:“你个鬼丫头,不是你缠着非要去,小爷愿意带你个小屁孩儿,小小年纪撒起谎来倒是不脸红,看你以后长大怎么嫁的出去。”小丫头躲在师父背后冲他扮鬼脸。
“好了好了,让你们两个三五天回来,居然在外面耽误半月光景,为师看你们武功学业都荒废了。九郎小宝,从这廊下到书房,先到的免罚,后到的去把老师祖的《五行通鉴》抄十遍。”
师父话音刚落,秦九郎和秦小宝立即提劲运气,施展轻功向书房奔去,虽然秦九郎拜师学艺时间早,又年长小宝两岁,但轻功这门技艺,非努力所能成就,天赋却占了十之七八。
而小宝惯好偷懒耍滑,什么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学的不灵,刀枪棍棒百家武术也是杂而不精。却唯独这轻功的本事,用师父的话来说就是“天生好根骨,祖师爷赏饭吃”,从开始踩梅花桩重心不稳到湖面水上漂如履平地仅仅用了三年,惹得秦九郎这个师兄直呼上天不公。
果不其然,小宝轻轻松松将他甩到了身后,气定神闲地打开书房大门,又装模作样福了个身,请师父师兄先进,黑如点漆的眼眸下却泛出使坏的笑意。
九郎进到书房大咧咧地坐下,恨恨蹬了小宝一眼,委屈道:“师父每次都这样偏心,明知道轻功是这丫头拿手,还让弟子比试,有种的划下道儿来比比拳脚。”
小宝道:“呸,你也要脸,大男人和我小姑娘动武,传出去不怕别人笑话。还是赶快领罚抄书吧。
正说着,原本在案前挥毫作画的师父抬起头呵呵笑了起来,对小宝说道:“哟,你是小姑娘吗,为师看你可比你师兄厉害,鬼主意最多。”
小宝立刻撒气娇来,拖着长音喊:“师父,小宝最听您的话了。”
“好了好了,不要闹了”。师父问秦白道:“九郎,这次天海山庄的生意办的如何,可遇到难处?听说那林府守卫森严,事情做的还干净吗?”
他正翘着脚嘴里还塞满了桂花糕,听到师父问话不禁得意起来,说道:“师父当真是抬举了,不过区区一个侯爷府邸,守卫也都是些酒囊饭袋,徒儿下山的第二天晚上就和小宝去探了风,用师父新近传授的梅花银针结果了他家二公子的命,也算是给天海的老庄主报仇了。”
师父听到这话,连作画的狼毫笔都未停下,只微微点了下头,仿佛早在意料之中。道了句:“做的不错。”
这天海山庄乃是江南之地最大的药材庄,三教九流江湖帮派哪个都要遥敬三分,毕竟跑江湖的缺腿断臂都是常有的,庄主东方信不仅是难得的神医,又是人人称道的仗义之人,有时遇见等药救命又囊中羞涩的江湖客甚至分文不取,因此结下了五湖四海的朋友。
而林府则是景朝林青南将军的府邸,林青南祖上世代为将,是跟着景朝开国皇帝打天下的功臣,到他这一代已经权倾朝野,颇惹皇帝忌惮。于是把他从边关调回中原,削弱了兵权,明升暗降给了侯爵位,放在这江南富庶地做个有名无实的逍遥侯。
林青南看出了皇帝的意思,是让他守好做臣子的本分,万事低调,连当地官员拜见也是能免就免。但他家有个不成器的二世祖,也是他的次子林远邦,他的小儿子患了重病,便去天海山庄求医,本已痊愈,却不想半月后的一天夜里突然加重发起急病来,还没等到大夫就一命呜呼了。
林远邦认定是天海山庄故意错治,为了爱子发起狠来,竟青天白日的在街上纵马,冲着刚从饭馆里出来的天海山庄少庄主撞了上去,那少庄主当场毙命。可怜东方信年逾花甲,老年丧子急火攻心,竟也生了一场大病,半年才有好转。
天海山庄虽然财大气粗,在江湖上颇有威望,但林府毕竟是朝廷重臣,势力虽然不复往昔,却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地方官员又是林青南曾经的老部下,这宗案到后来竟只是林远邦关在牢里一年便放出来了,这让天海山庄有苦难言。为了平愤,只好与凤栖坞牵线,以八百两银子为价,换林远邦一命。
师徒三人有说有笑,九郎和小宝正给师父讲这些天的有趣见闻,就听得下人在屋外禀道:“主子,外面有客到,来谈生意的。”
师父挥手说道:“请客人到园子里稍坐,我随后就来。”
有句俗语说“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六七月份正是江南的梅雨季,常常半个多月不见太阳,空气闷热又带着潮湿,新换上的衣衫没半晌就粘在皮肤上,阴雨连绵,比盛夏的日头当空更让人烦躁。
凤栖坞后山的园子里,下人们正在打扫地上的积水。一身着墨蓝长衫,身材瘦削,中年模样的男子正坐在亭内泡茶,露出的手腕部分青筋凸起,姿势端的上是行云流水,虽相貌平平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
坐在他对面的人的形容高大,头戴斗笠又以黑巾遮面,让人看不清相貌,唯一双眼露在外边。那中年男子自然是秦九郎和小宝的师父,对面的乃是上门客。
师父开口道:“先生可是来做生意的,怎不发一言,这是上好的天目青顶,还请先生品尝”。身边管家便将茶敬上。那男子还是沉默如初,亦无动作。
站在师父身后的秦小宝沉不住气,说道:“我师长对你恭敬,你却这般无礼,连面也不肯露一下,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说着便伸出手向男子的斗笠抓去,他却不避不闪,只反手格挡,两人就这样一坐一站的打将起来,直斗了七八十回合,小宝渐渐吃力,进攻招数尽失,堪堪防守。
九郎看的心急,怕自家师妹吃亏,想上前帮忙,却被师父抬手拦住,只好作罢。看那男子还是气定神闲,甚至连身子都未歪一下,最后用了一招惊胡掌抢至小宝面门,直吓得九郎惊呼一声,那男子却在最后关头收了手。
小宝心有余悸,强自镇定地向他抱拳多谢手下留情,九郎便忙上前扶住,问她有无受伤。
那男子掸了掸衣衫,抬手摘下了斗笠黑巾,露出脸来,却是一副胡人面孔,黄发碧眸,高鼻白肤。
他开口对师父说道:“这名震江湖的凤栖坞果然名不虚传,连十三四岁的小娃娃也能在我手下过这许多招,阁下好教导。”
师父道:“先生谬赞了。还未请教高姓大名,看您相貌可是西域人?”
那男子道:“我是回纥人,汉名吗倒是有一个,姓陈名起。来此自是找阁下做一笔暗地买卖。不知您这里开价几何。”
师父道:“买卖分三六九等,路远的难办的自然贵一些,当然也不是什么生意都做,要是皇宫里头坐朝的,或者江湖上的顶尖高手这种生意,那自然是不接的。请问您想办的是什么人。”
陈起哈哈笑起来:“自然不是什么绝顶高手,我要办的,是一个女人。”
说着便从身后的布袋内掏出一卷画轴来铺开,画上是个大约双十年华的少女,相貌称的上极美。窄袖马靴,一身胡人装束,面庞却是实实在在的汉人姑娘。
陈起指着画说道:“她叫巫红楼,在玉门关外的沙都,一千两银子,我要她的命。”
师父却一直盯着那幅画,仿佛要将画中人看活一样,过了半晌才回道:“凤栖坞向来只做中原生意,西域太远,又不熟悉路径,大漠中风沙迷路,可是要丢性命的。这笔买卖,您另找他人吧。”
陈起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拒绝,慢慢开口道:“这杀人越货的行当,我付钱财阁下出力气,公平合理。何况您都不敢接的生意,哪还有旁人敢做。我再加五百两,请您考虑。
师父还是摇头,说道:“这与钱财无关,这笔买卖不好做,先生请回吧。”
陈起不愿放弃,伸出手指头比着“两千两”。
九郎和小宝十分惊讶,两千两绝不是小数目,凤栖坞接过许多杀手生意,还是头一次有人出这么大的筹码。但师父还是不为所动,在听到两千两时眼神依旧平静,眸子下像无尽的深渊,让人捉摸不透。
陈起只好作罢,饮了一口面前的天目青顶,说道:“果真好茶,只是有些凉了,看来是我运气不好。这次不成,还望以后能有机会与您合作。”说罢便重新戴齐斗笠围上黑巾,转身离开,师父道了句请,也跟在后面送客。
刚要踏出园子,陈起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猛然回头,抱拳道:“凤栖坞门主向来深居简出,在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没人知道阁下姓名,不知我可否有这个荣幸。”
师父愣了一下,笑道:“鄙人秦姓,名如是。”
陈起重复道:“秦如是,好名字。秦门主,如果您改了主意,烦请到镇上云溪客栈知会一声。在下告辞,有缘再见。”
夜间虽没了太阳,却也有着季夏的闷热,雨过后乌蒙蒙的天空,云大片的压下来,给山下的绿河镇罩上奇异的色彩。过了宵禁时刻,街上已无百姓,只有更夫打梆子的声音在各个巷子里回荡。朦胧的月光下,只见一大一小灵活的两个影子在屋顶上穿梭,弄得瓦片扑簌簌轻微地响动。
“嘿呀,你轻声些,生怕别人听不见是吧。”这自然是小宝的声音。
“哎呦!”身后的师兄随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小丫头没大没小的,嘘,别出声。”
九郎自回纥人走了之后,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买卖值两千两银子,遂拐了自家小师妹前来探一探。两人扒在云栖客栈的房顶上往下瞧,看见前几天那个回纥人正在桌前写什么东西,貌似书信一类。忽然秦九郎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暗器样的小石子从鬓边飞过,若不是他躲得急,恐怕左眼已经被打瞎了。
只听屋内传来话道:“更深露重,梁上是哪位君子,不如下来说话。”九郎看了一眼自家的呆萌小师妹,叹了口气,拉着她一起跳了下来。
云溪客栈是镇子上最豪华的客栈,但这屋内陈设古朴典雅,毫无金碧辉煌的奢靡,而那回纥人自身的气派更是连带着周围空气都生了肃杀之感。
二人偷窥被当场抓包,一向厚脸皮的九郎都有些羞愧,不知如何开口。陈起也没有挑起话头的意思,二人就这样定定站住,陈起依旧行云流水地在桌前写信,毫不避讳,屋子里只能听见狼毫笔划过信笺的声音。
过了半晌,秦小宝实在受不住这诡异的气氛,咳了一声,拱手道:“陈先生别来无恙。”
陈起方停笔抬头,笑着说:“两位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凤栖坞门徒多为男子,只一个秦小宝是女儿身,也是师父秦如是的关门小弟子,向来受宠。年纪尚小的时候小宝还穿过女装襦裙,到了七八岁总是问师父为何自己与师兄们穿着不同,也吵着要穿男儿装。秦如是拗不过她,也想着男装不论是习武还是行走江湖均都方便,也就不管她了。
现下小宝十四岁的年纪本就没怎么发育,又整日习武,除了肤色异常白皙外,其他都与男子无异。甚至有些坞内的新进仆人都不知她是女儿身,见面便称一声小少爷。
陈起请二人坐下叙话。
九郎道:“偷窥并非本意,先生莫怪,我兄弟二人此来是为了先生前几日的生意。”
陈起道:“令师尊当时可是拒绝了我,莫非他改主意了?”小宝刚要抢话否认,九郎连忙在桌下踩了她一脚,疼得她呲牙咧嘴又不敢大声喊出来,陈起问道怎么了,小宝只好红着脸咬牙说无事。
九郎回道:“师父确实改主意了,所以让我二人来与先生谈这笔买卖。”
陈起笑了起来:“这凤栖坞果然有意思,做生意怎么不白天走阳关大道?”
“这个……这个,”九郎被问住了。
“我们这行做的是暗地买卖嘛,青天白日的怕惹人生疑。而且这行有个传统,晚上成交的生意更容易得手,我们师父可是为了先生好,特意嘱咐我们的。”小宝急中生智胡诌八扯,也不管别人信不信。九郎在心里直赞自家小师妹聪明伶俐,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
陈起道:“既如此,那就还按原来的价钱,时限两个月,事成后自有酬金送到府上。”
说起买卖来秦九郎一肚子的弯弯绕,他摆手道:“不行不行,两个月时间太急,这玉门关距此少说千里之遥,光路上也要花费月余,再加上动手的时间,万一路遇歹徒,万一风沙迷路,万一伤寒高热…………”
“那公子说要多久?”陈起打断他的话,面露不悦。
九郎道:“少则三月,多则四月。”
陈起想了一下说:“可以。”
九郎摸着下巴,面露狡黠之色,道:“这个酬金嘛,向来是要先付定钱的,两千两银子,先付八百两,事成之后再付余下的。若事不成则全部退还,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怎么样?”
“可以。”
九郎和小宝开心地简直要跳起来,“但是,如果这事办不成或逾期太久,我可要双倍的赔偿。否则我就在江湖上砸你们的招牌,说凤栖坞名不副实。”陈起又加了一条。
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打包票。小宝皱着眉头说道:“我凤栖坞没这倒赔的规矩。”
陈起道:“规矩都是人定的,你们之前也没接到这么大一笔买卖吧,人生从来有得必有失。”
他们本就背着师父做这笔买卖,如果没做成,赔钱事小,若因此事砸了自家招牌,一定会被师父暴打一顿板子然后关禁闭的。
陈起看出他们的犹豫,说道:“二位别怕,那人武功平平,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我说这话也不过为保险而已。”
九郎感觉自己被人羞辱了,嚷道:“谁怕了?小爷自出道以来还没有过失手的生意,侯爷府怎么样,照样来去无踪。这买卖我接了,拿银子吧。”
陈起不再多说,转身从包袱里拿出银票来,说道:“这是八百两,任何一家大发钱庄都能兑换。”
九郎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遂递给小宝,小宝忙装进口袋里。陈起又拿出那卷画轴和一张羊皮卷。对他说道:“这是那个姑娘的画像,名字你们都知道了,在沙都城的巫山馆可以找到她。还有这羊皮卷是西域大漠的地图,有助于你们探路。”
两人道了声谢,便即告辞。
陈起送他二人出门,随手招来贴身小厮,将方才写好的信笺密封,耳语了几句,便打发小厮出去了。
“九哥,这陈先生自己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他干嘛要千里迢迢找我们来做这笔生意?”回到凤栖坞,小宝问道。
九郎躺在榻上,看了师妹一眼,说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是自己能解决的,他既然肯花这么大价钱,说明这个人他在明面上不敢动,不敢承担一丝一毫被发现的风险。我们是干什么的?杀手,就是帮买家摆脱这种风险。”
“九哥,你说,嗯,如果师父知道了怎么办?擅自行动,我的屁股会被打开花的。”
“怕什么,明天就出发了,天高皇帝远,咱们这可是给师父挣银子,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大漠吗?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嘿嘿嘿,如此甚好。反正被抓到我就说是你非要带我去的,让师父打你的板子。九哥你睡吧,我回去收拾包袱了,不用送我啦。”小宝说完飞快地跑出了九郎的房间。只听见背后骂骂咧咧她是个小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