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红楼》孔乙己未

2、深宫秘事

　　与江南的湿润多雨不同，座落在北方的都城大兴即使在夏季也是干燥闷热的。皇宫的长明殿外，知了在不停的聒噪，地面像是能冒出火来，升腾起的热气烤的人心烦意乱，阶下当值的侍卫还穿着一色整齐的服饰，而脖子上渗出的汗水已经浸的衣领都湿透了。掀开帘栊，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硕大的冰鉴伫立在中央，往外散发出怡人的凉气。
　　姜公公走进殿内，经这一冷一热的温差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御案前，皇帝正在批改奏折。他身着上绣团龙暗纹的玄色长袍，头发高高用玉冠束起，看面相大约不惑之年，但他精神尚可，伏案多时并不见疲乏之感，时而紧锁眉头时而用朱笔在奏折上御批。姜公公看着这位自己跟了三十余年的老主子，知道此时他不喜人打扰，便静候在一旁，以便在皇帝需要时及时伺候。
　　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只听皇帝缓缓开口道：“姜林东，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刚过午时，可要传膳吗？”姜公公忙答道。
　　“罢了，天气太热没胃口，取些清爽的酸梅糕来吃。”
　　“是。”
　　“皇上，李统领在殿外候着呢，您看……”
　　“让他进来。”
　　“参见皇上。”屋子里响起低沉的男声。
　　“起来吧。事情办的怎么样，有消息吗？”皇帝从御案前离开，坐到一旁的软榻上。
　　“回皇上，属下无能，暂时还没有三皇子的确切消息，只查到当年劫走三皇子的是个江湖侠客，他带着三皇子一路往南，在桂西的布迦寺借宿过一晚。臣找到了当年的住持，他说当时那人负了伤，带个三四岁孩童，口音像江南人士，不过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皇帝抿唇不语，大拇指的白玉扳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规律的脆响。姜公公和李统领皆敛声屏气，等着皇帝明白示下。
　　“继续找，多派些人手去江南方面，暂时不要惊动地方官府，最多半年，再找不到，朕撤你们职位，卸了你的脑袋。”轻飘飘的语气像是在说晚膳吃什么一样，说出来的话却吓得李今荣在大夏天冒出一身冷汗，直到出了殿门才松了口气。
　　屋外，忽然电闪雷鸣，没一会儿下起了瓢泼大雨。皇帝静静站在窗口，思绪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秋天，也是在这长明殿内，也是这样一场大雨……
　　“姜林东，你说月娘有没有原谅我，这么多年了，她会原谅我吗？”
　　像是在问别人，更多的是问自己，皇帝悄悄抹了一把脸，似有眼泪流过。
　　大元二十一年，仲秋月。
　　褪去了夏日的炎热，秋风瑟瑟。临华宫内，八月夜晚的穿堂风引得屋内的人打了个喷嚏，玉秋姑姑顺势阖上了窗。两个玲珑少妇依窗而坐，一个绣着手帕，一个在看书，多年的闺中之情让她们有着相同的默契。过了一会儿，那绣帕子的少妇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似是有些倦了，又似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白玉般的手指捣鼓着衣袖，支支吾吾。
　　月娘感受到了异样，放下书卷转头问她：“怎么了素素，想说什么？”
　　“月姐姐，最近宫里有好多关于你的传言，还有三郎的，你知道吗？”素素小心翼翼地开口，看着她在这宫里最亲的人，害怕声音大一点就刺痛她的心。月姐姐一定是知道的，宫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甚至演绎出各种版本，皇后娘娘几次惩罚镇压也无济于事。流言蜚语就像春天的柳絮一样不断滋生，落在地上生了根，扫也扫不净。月姐姐怎么能一点都不着急呢，怎么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呢。素素紧张地等待月娘的回答。
　　“唔，我知道的。宫里都传三郎不是皇上的亲生子，是我与人私通所生。”月娘答的没有任何感情，平平淡淡的语气。让素素放松之下又有一丝疑惑。
　　“姐姐不生气吗？这摆明是诬陷，有人嫉妒姐姐，姐姐没有告诉皇上吗？”
　　“这事皇后娘娘知道，也一直在查背后主使是谁，皇上国事繁忙，等查明真相我自会告诉他。”
　　“皇家血脉怎容他人质疑，是那起子小人看皇上宠爱姐姐，三郎又出落的聪明俊秀，胡乱嚼舌根，待查出来定要将他们下大狱诛九族。”素素倒比她还气愤，说到动情处还攥起拳头打了一下卧榻，惹得侍立在一旁的玉秋忙看看她有无伤到手。
　　月娘看她这副样子，噗嗤笑了出来，“你呀，好歹也是一宫主位了，怎么还这么小孩子脾气，又吵又闹的，成何体统。”说着捏了捏她映在烛台下有些发红的脸颊。深宫之中，虽得皇上万般宠爱，但嫔妃众多，并不时常见到。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有一起长大的好友素素在身边，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慰藉。
　　两人正说着话，帘栊轻挑，首领太监姜林东进来对二人打了个千儿，开口道：“参见宸妃娘娘，敏妃娘娘。”
　　“姜总管深夜来此有什么事吗？”月娘问道。
　　“回宸妃娘娘的话，皇上有事请您到长明殿。”
　　“这么晚皇上还在忙公务吗？可说什么事没有？”
　　“这，娘娘您去了就知道了，皇后娘娘也在。”
　　月娘感到奇怪，以往这个时辰皇上都已安置，就算要见也是在寝宫内，怎会在长明殿，还有皇后，看来今天是有大事发生了，她忽然心神不宁起来。但皇上召见也片刻耽误不得，玉秋拿来了平日外出的披风，细细给月娘穿好。
　　“走吧。”月娘说道。
　　忽然一双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袖摆，“我和姐姐一起去。”月娘回头对上了素：素娇俏的笑脸，还好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她在。
　　刚走进殿内，月娘就感受到了和平常不一样的气氛，屋子里反常的跪了一地，她边请安边打量着。
　　“皇上，皇后娘娘，这么晚召妾身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宸妃，宫里最近传了许多流言蜚语，关于你的，也关于三郎，想必你是知道的。”坐在上位的皇后娘娘开口道。
　　“妾身知道。”
　　“本宫近日一直在查这件事的源头，现下有了眉目，因为事关皇家体统，所以请皇上一齐审理。”说罢，皇后转头看了身侧的皇上一眼，皇上微微颔首，却始终不曾说话。
　　“宸妃，你可记得宋阳吗？”皇后问道。
　　“宋阳……，妾身一时记不得了。”
　　“本宫给你提个醒，五年前，他在你宫里当值。”
　　月娘仔细回忆，有了印象。这侍卫宋阳原是驻守太庙的，五年前被拨到了临华宫当差，有一回她宫里走水，还是宋阳不顾性命地把她救出来。月娘感念他的恩情，自此对他多加照拂，还找机会向皇上荐了他去御前当差，此后只见过几面。
　　月娘开口问道：“妾身想起来了，他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皇后刚要说话，却被拦了下来。
　　坐在主位的皇上开口道：“宸妃，你看看这两件东西。”语气冰冷低沉，一直低垂的眼眸缓缓抬起，定定的看向月娘。说着便把两个物件扔在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脆响。
　　月娘顿时心惊，她自从入宫便是盛宠，多年来皇上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是今天这样不顾仪态地摔东西了。她开始害怕了，脖子上仿佛被人上了一条绳索，越勒越紧。一旁的素素也看出来了今日的不寻常，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月娘俯身捡起，是一方手帕和一块羊脂白玉坠。手帕上绣着她最喜欢的木槿花，细密的针脚，一看就是她的手笔。羊脂白玉坠则是月娘从小贴身佩戴之物，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就丢了，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但她此刻拿着失而复得的首饰却无半点欣喜，她知道这东西此时出现多半是祸不是福。
　　月娘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这是妾身之前丢失的贴身之物，妾身认得。”
　　“这是从宋阳的房里搜出来的。”皇后的一句话如天雷般在月娘耳边炸响，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颤动，还没来得及辩解就听到更让她吃惊的话。
　　“宋阳说这是你送给他的信物，而且还招认了……”皇后顿了顿，小心地看向皇上，见他依旧盯着月娘，便接着说道：“招认了三郎是你与他所生。”
　　宫里谣言愈演愈烈，矛头直指御前侍卫宋阳。前天下午，皇后吩咐侍卫统领林岩松带宋阳去问话，结果林岩松走进他房里时正好撞见他鬼鬼祟祟的藏东西，拉扯之间，一封信掉了出来，又随即在他房里搜出两个不符合他身份的物件。严刑审讯之下，宋阳承认了东西是宸妃相赠，信也是宸妃所写，皇后验了笔迹，果真一模一样。宋阳被押进地牢，等候皇上发落。
　　“这不可能，这是诬陷！”素素跪倒在地，大声地为月娘辩白，“姐姐对皇上一片真心，断不会做如此下作之事，妃子的名节岂容一个侍卫非议，皇上不能听信谗言，仅凭两件玩意儿冤枉了姐姐，定要明察为姐姐做主。”
　　月娘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她的喉咙在一瞬间哑了，紧的像干涸的鱼，甚至忘了像素素一样跪下为自己辩解。脑袋里嗡嗡作响的都是那句“三郎是他与你所生”。她瘫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和一个侍卫扯上关系，不明白一件原本十分小的事怎么会弄出这么糟糕的局面。仿佛过了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
　　她涣散的目光看向皇上，哑声道：“妾身没有做过，请皇上相信我。”
　　月娘面无血色地攥着手里的信笺，那个承诺宠她一生一世的男人，那个对她永远温柔似水的夫君，此刻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信笺砸到她脸上，他轻飘飘地问：“没有私情吗，那你贴身之物怎会在他手里？没有私情他怎会承认这等株连九族的大罪？没有私情那这是什么？这信笺上的字难道不是你亲笔所写？”
　　字字诛心，让人齿冷。月娘一向与世无争，她拿着这些突如其来的证据，哑口无言，不知道是谁想致她于死地，竟编造出这等荒谬至极的谎言。但更让她寒心的是，十年夫妻枕边人，不肯给她丝毫信任，不听她的任何解释直接判了死刑。
　　她没有回答，殿内一时间寂寂无声。月娘努力藏起绝望的眼神，开口道：“妾身如何多言也是无用，既如此，愿当面对质，以证清白。”
　　“来人，带宋阳。”皇上说吩咐道。
　　“回皇上，宋阳于今早在牢中咬舌自尽了。”皇后回道。
　　“什么？这贼子竟如此，真是大逆不道。朕还没教他尝遍酷刑，他竟敢自尽，定要将他鞭尸方解心头之恨。”
　　“皇上息怒，是牢里的侍卫无能，没有看住人犯，莫气坏了身子。”
　　月娘听到消息更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素素心急如焚，急忙说道：“这贼子自尽，必定是受人指使害怕事情败露，所以来个死无对证，背后主使的目的就是要置姐姐于死地。唯今只有一计可还姐姐清白。”
　　“讲。”
　　“滴血验亲。”
　　这法子自古就有，只是还从未在皇家用过，若皇子公主被验了亲，那他以后该如何自处？可当下情况危急，先保住姐姐的命要紧，也只能如此了。
　　所有人都在等皇帝的裁决。
　　“带三皇子来。”
　　备了清水，皇上和三皇子各自割破了手指，将血滴入水中。刚从梦中醒来的三皇子李如意一脸懵懂的看着母妃，不知道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为何要扎他的手，但从小长在深宫之中，让他早慧异于常人，看到现在这幅场景，他收起了往日与父皇撒娇的样子，忍着疼痛与困意，乖巧地和月娘跪在一起。
　　月娘紧紧将三郎搂在怀里，想他如此懂事，不由得落下泪来。心中想到：“如意我儿，是为娘无能，让你遭此屈辱。过了今日还你清白，为娘定会将背后之人查出来，为你雪耻。”
　　嘭得一声，一个茶杯被摔在地上，皇帝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掐着月娘的脖子。
　　“你看！”
　　月娘看向滴血验亲的那个碗，两滴鲜红的血泾渭分明，竟半点也没融到一起。
　　“怎么如此？这不可能皇上，这绝无可能，三郎是你的亲生子啊。”她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理智，歇斯底里地喊起来。
　　“如此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朕与你多年夫妻，你背叛朕，欺骗朕，甚至在宫中养着你和别人的杂种，你……竟至如此。”说到最后，他已经哽咽了，这是他登基以来少有的几次哭泣，他是真的爱月娘，只是皇家的人个个生性多疑，他对谁都未曾给予完全的信任。
　　月娘还在苦苦辩白，三郎耳朵里只听见什么“别人的孩子，欺骗，”谁是别人的孩子？他太小，只记住了父皇说的话，却难以把这些串联起来，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就明白了，像是拨开了笼罩在他身上重重叠叠的迷雾。现在他只知道父皇和母妃吵架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孩童的心思往往更加细腻敏感，如意感觉到一过今晚，自己可能会有不同的人生。
　　皇帝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开口道：“宸妃□□宫闱，混淆皇室血脉，赐自尽。”
　　月娘绝望了，自己一生如此短暂，自己竟这样含冤而死，然而现在她什么办法都没有，甚至无法保全她唯一的孩子。
　　素素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她深信月娘的为人，但眼前铁证如山，她能做的也只是不停求情，皇后也劝皇上收回成命，除却多年情分，朝廷里月娘的父亲是当朝宰相，萧家打从前朝开始就世代为官，乃簪缨世族，这样草率赐死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将宸妃褫夺封号，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说罢便出了长明殿。如意在他路过身边的时候拽着他的手喊父皇，但那个父亲再也不会看他一眼了。如意听到他的父皇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连同那个孽障一起打入冷宫。”
　　秋意渐重，冷宫里满目飘零，没有厚棉被和足够的衣物，三郎每晚都被冻醒，还感染了风寒。刚来时三郎还问她为什么要住在这么破的房子里，父皇不要他了吗？月娘只是抱着他哭，慢慢他就不再问了。皇帝下旨阖宫严禁探望，只有素素找机会进来过几次送些吃的用的。
　　“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提那个愚蠢的法子，害你和三郎在这儿受苦。”素素握着月娘的手，满脸愧疚。
　　“我们是被人算计了，即使不是这个法子，还会有别的证据，怪不得你。”
　　“姐姐，宰相大人一直很担心你，他说他相信自己的女儿，也会找机会向皇上求情。我也多次向皇上进言重新彻查此事，可他，哎……”
　　“不要做这样危险的事了，皇上本就多疑，你不可给自己招惹麻烦。还有，帮我告诉父亲，前朝不得干涉后宫，因为我的原因，皇上已经对父亲不满，我一人受辱无所谓，不能再牵连母族。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清者自清，只要我还活着，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姐姐，这可苦了你了。”
　　月娘终究没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
　　仲冬月，大兴城刚下完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冷宫走水了。月娘拼尽全力护住三郎，三郎被一个黑衣人救走，而她自己湮没于熊熊大火之中。
　　皇帝感觉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是月娘刚进宫的样子，那年中秋，月娘穿着月白色的大氅，站在长明殿廊下等他一起去赏月。琴瑟和鸣，现世安稳。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取名如意，“望我儿一生平安如意”。突然，月娘变了脸色，她站在大火里，面目狰狞，质问他为什么不信她，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让她被活活烧死。
　　“月娘不要，月娘，月娘不要死！”
　　皇帝醒了，满头大汗，屋外，风雨尽消。